天璣雖被隻是象征性地禁足於宮中,但她心中始終是鬱悶的,她對於這門親事,更甚於迷茫惶恐,惶恐到一直逃避。


    再過半月,便是元夕,亦是公主出降之日。


    天璣善奏瑟,嫋嫋如仙音,卻不善女紅,嫁衣由淑妃為之縫製,一針一線,細膩情深。


    天璣看著宮人展開的褕翟,滯在原地,連唿吸都不由得放緩,眼中流光溢彩。


    褕翟按禮為青,飾九行翬翟紋,領口為黼紋,內配素紗單衣,蔽膝同下裳色,飾二行翬翟紋,金飾舄鞋,佩綬俱全,華而不豔,雍容大方,這是她的喜服。祥雲呈喜,鳳鳥齊鳴,天璣心中升起異樣的情愫。


    她將穿上這釵鈿禮衣,走向她未來的夫君,與他舉案齊眉,白首到老。


    天璣微斂目光,走到桌旁緩緩坐下,撐著腦袋,神情卻有些發愣,望著虛空,癡癡地露出一絲笑意。


    大婚前三日,喜服亦送到謝府供謝玿過目。謝玿看著漆盤中的大紅衣裳,指尖冰涼,輕顫著撫過那柔軟的麵料。侍奉的婢子偷偷抬眸,想瞻仰一下駙馬爺的風采,卻在觸見謝玿臉上淚痕時慌忙垂首,滿心震驚。駙馬爺,這是怎麽了……


    除了謝玿,無人知曉,曾有對新人也共唱白首,同飲金杯,紅衣纏綿,無限歡愉,現如今,隻剩下他一人。


    謝玿自覺虧欠王玢良多,更是對不信任王玢而悔不當初。


    謝玿心心念念便是與王玢再見一麵,哪怕是在夢中,沒有王玢,何來如今的謝玿?


    謝玿願虔誠拜過三千長階,匍匐在王玢腳下,為他當牛做馬命若草芥,懇請他的原諒。可是,王玢許是對謝玿寒了心失了望,長夜八百,他從未入過謝玿的夢,從未。


    謝玿很惆悵,他痛恨,他祈盼,最終認命,無可奈何。


    婚期將近,謝玿清閑下來,對王玢的思念便顯露出來,一草一木,人來人往,皆可牽動謝玿的思緒,求之不得,思之如狂。謝玿整日沉湎於過去,精神恍惚,越是思念,越是悲痛。


    原以為他可以平靜地接受天璣,可如今謝玿才幡然醒悟,他做不到淡然,他心有隔閡,滿腔怨毒,他對王玢的愧疚與日俱增。


    同一個死人,還有什麽承諾可言?


    可對於謝玿而言,王玢在他心裏,從未離去。


    端明看不下去自家主子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硬是請動謝玿出府散心。無論他王玢是何方神聖,無論自家主子有多愛王玢,端明隻知道一點,這種愛已然變作枷鎖,無論過去還是未來,都將栲在謝玿心頭,叫他掙脫不了又苦不堪言。


    端明撤了車夫,親自上陣,請得謝玿上了馬車,興致衝衝地駕車出發。


    馬車進入鬧市,車內神情懨懨的謝玿聽見車外此起彼伏的吆喝,想來街上定是人群熙熙攘攘,不免心神微動,坐近了窗邊,修長的指微微挑起車簾,目光有些迷離地望著。


    曾幾何時,他與王玢也並肩在這街市流連,每一幀都牽動著謝玿的思念,謝玿睫毛微垂,目光染上一分落寞。


    忽地,謝玿的目光定格在一處巷口,眸光暗了暗。外頭的端明興致高漲,正偏頭對裏頭的謝玿叫道:


    “爺,我帶你……”


    “停車。”


    謝玿略顯急促地打斷他,端端明忙勒馬,不解謝玿何意,但爺有感興趣的東西,他到底是高興的。


    端明停穩馬車,連忙跳下車,謝玿正掀簾而出,端明伸手恭敬地請著,謝玿便借力下了車,動作從容,絲毫沒有語氣裏的急促。


    端明恭候一旁,好奇到底是什麽惹得謝玿在意。可謝玿下了車,卻似定在原地,遲遲未動,神情晦暗不明。端明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兀自掃了掃周圍,並無特殊之處。


    端明正四顧,謝玿卻忽然邁步離開,端明木了一瞬,隨即抬腳跟上。


    巷口處擠滿了小攤,舊物簪花等等各式各樣,然而謝玿注意到的卻是攤販裏處,最是偏僻的一個攤位。


    老先生攤前冷冷清清,擺著一把破椅子和一隻破舊的銅香爐,腳下隨意丟著一隻麻袋,身旁豎了一塊牌子,上書“溯夢”二字,筆力雄渾,卻也泛著陳年舊味。而擺攤的老先生鶴發羊須,正在閉目養神。


    謝玿停在他麵前,一掀衣袍,在老先生麵前坐下。端明瞧著那老先生,忽然很不是滋味。


    得,主子出來散心,還是為了他,這王玢到底有什麽魅力?不就是一個大佞相嗎?


    端明是謝玿兩年前收的心腹,兩人共事許久,謝玿雖從未同他多說有關王玢的一個字,但端明心裏通透,發現了其中貓膩。起初端明吃了一驚,可越與謝玿相處,端明便越是心驚於謝玿的深情,不是天天尋死覓活的深情,而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感情。


    因此端明越發心疼謝玿,王玢是謝玿的愛人,帝殺了王玢,可如今謝玿要迎娶仇人之女,心裏定是難受至極的吧?


    而謝玿起初不知端明發現他與王玢的關係,在端明挑明後,謝玿一度想殺了他,可最終沒狠下心,留下了端明,於是有了主仆二人心照不宣的相處模式。


    端明垂首立在一旁,謝玿看著那老先生,正要開口,假寐的老先生卻突然開口道:


    “倫晚。”


    是他的名字。


    謝玿愣了愣,倫晚已是睜開了眼,眼中一片澄明透徹。


    “不知痛苦的人,不會坐在這,坐在這的人,總想尋個解脫,或為思念,或為執念,到底躲不開一個情字。你呢?為什麽?”


    老先生的語氣平淡,卻帶著攝人心魄的魔力。


    謝玿靜默著,思量著,開口道:


    “我想再見一位故人。”


    倫晚不看他,隻淡然一笑道:


    “那便是執念了。”


    謝玿的表情有了細微的變化,他想問倫晚何出此言,可又覺得在這種江湖術士麵前,多說無益。通靈之術,神鬼之道,信便是真,不信便皆為虛妄。


    謝玿不問,倫晚卻有意告訴他:


    “夢中尋人,不是不敢見,便是不能見。公子貴胄,上自有神靈庇佑,什麽樣的人,是你見不到卻隻能在夢中求的呢?故去之人,何必再尋?公子貴氣非凡,卻執著於逝去之魂,如何不是執念呢?”


    謝玿眼中閃過一絲戾氣,顯然倫晚的話已經觸碰到他的逆鱗,權勢滔天又如何?換不迴他。


    “先生可知多說無益?我隻求一夢,做的好,報酬自然多。”


    “我既然在江湖飄蕩,錢財什麽的便已看淡,若非你我有緣,千金也不為你尋夢。”


    倫晚聽出謝玿的不悅,自顧自地說著,著手從麻袋裏摸出一片香,放入香爐點上,開口道:


    “有些人,縱使在夢中,也是求之不得的,公子莫要太期待。”


    謝玿麵色不善,卻並未反駁。若真能借夢圓滿,那八百個夜晚,為何一夢不予呢?


    香煙嫋嫋升起,帶著安定人心的魔力,謝玿緊繃的思緒被香氣舒緩,四周嘈雜漸息,周邊漸漸騰起霧氣,倫晚孤單的身形逐漸隱匿在霧中,謝玿看不真切,朦朧中聽見倫晚的聲音從雲端傳來,空靈而飄渺:


    “公子,入夢來。”


    謝玿隻覺眼皮沉重,緩緩閉上了眼。


    倫晚見謝玿閉上眼,亦隨之閉目,口中喃喃念著術語。


    一旁的端明看著心急,想問倫晚謝玿如何了,卻又生怕打斷他們會出什麽意外,隻好隱忍著,心裏卻不免緊張起來。


    此人看著高深莫測,想來也是有些真本領的,江湖之大,能人異士不少,若真是江湖騙子故弄玄虛,謝玿怎會輕易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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