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哪怕都到這個時候了,她仍是不慌不亂、禮儀得體。


    齊瑄帝輕輕笑了,眸中帶上讚賞看向她,這不是男人對女人的那種讚賞,而是對敵手的讚賞。


    他一直知道,皇後是個聰穎之人,更是難得的十足穩重之人。他成了天子後,第一眼就相中了永伯府的這位嫡長女,進退有度、端莊得體,定是皇後佳選。


    而且,有她的存在,一直叫他記著,那如日中天的永伯府,權勢滔天。


    她也很出乎他的意料,僅於後宮中,便是一個前朝,憑一己之力將永伯府的榮光,延續到今朝,讓他不惜以自己最大的秘辛,來誘她上餌。


    如今看來,皇後已知自己結局了。


    齊瑄帝擺擺手,“嗯,來人……”


    “陛下恕罪,罪妾,尚有一求。”這時,皇後抬起頭來,神情誠懇,“陛下,可否放過謹兒?他什麽都不知道。”


    齊瑄帝聽了,片刻繼續喚人,“來人,皇後德行有虧,公然以毒戕害瑞貴妃,帶下去,禁於己修宮。”


    皇後沒再出聲,任由宮人帶下去。


    也不出所料,翌日,齊瑄帝便在平章殿內,準了謹王的求見。


    “兒臣叩見父皇,父皇萬歲。”那跪於殿中的男子,朝服禮冠已然淩亂,如同他整個人,方寸大亂,“父皇,母後、母後她絕不會是……”


    “之謹,你是說,朕錯了嗎?”齊瑄帝高坐帝位,睥睨著他。


    齊之謹一怔,就那樣磕頭在地,沒了聲音。


    齊瑄帝走下來,扶起他,“之謹,先平身。”


    齊之謹起了身,微抬起頭,方可見一張悲慟的陰柔麵容,臉色蒼白、唇色淺淡。


    齊瑄帝靜靜看著他。


    之謹,是所有皇子裏,麵容同他最為相像的一個,隻不過他幼時患疾,之後便較常人體弱。而且,不同於璟琛故作姿態的淡雅,之謹,是從內而外的淡泊之人。


    但,無論是之謹還是璟琛,對於至親,皆是珍而重之、重而視之。


    璟琛這般,他可以理解,畢竟是瑞貴妃那般的女子生育教養出來的。


    但之謹,他頗為意外,皇後可不是同瑞貴妃一樣的,永伯府更不會是,偏偏就是這樣的,卻出了一個至孝至潔之人。


    “之謹,迴去好好思靜省修,你母後她,為了你操勞良多,想來是不願見到你如今這副模樣的。”


    “父皇,兒臣懇請父皇,準兒臣見母後一麵罷。”那許是,最後一麵了。


    “朕會讓你們母子‘見上的’,但不是如今這個時候。”


    齊之謹心下悲慟更甚,他哪還能不知帝意呢?怕是他同他的母後,再見已是陰陽兩隔了。


    這一次,他規規矩矩地跪下叩首,“稟父皇,兒臣尚有一求,母後有錯,兒臣亦有錯。兒臣自請革職去號,隻求可畢生守於皇陵,同列祖列宗請罪。”


    齊瑄帝看了他良久,終是,“朕準了。”


    “兒臣謝過父皇。”


    遂罷,齊之謹退去了,殿中唯餘齊瑄帝一人。


    他負手而立,一身冕服旒冠,緩緩轉身走向上首的帝位,一步步輕緩又堅定,身影漸漸沒入輝光之外,旒珠輕旋、冕服輕擺。


    終於他又是高坐帝位。


    孤寡之人,便是帝王。


    …………………………


    己修宮,也即冷宮中,


    皇後雖不複雍容,但依舊端莊著身姿,枯寂坐在暗房裏。她望著被釘死的門窗邊花,忽而垂眸勾唇笑了起來。


    百年難遇的晚荷靜開,背後是一味名為“綺夢語”的良藥功勞,築起了戲台。


    那趙貴人自以為可用的獻計宮女,奉上了良藥香囊,實則是精心安排好的戲碼。


    兩者一經同台碰麵,便是瑞貴妃如今的“抱恙”。


    不曾想,瑞貴妃“一吐真言”,竟是這般驚天動地……太順利了、太不可思議了,叫她這才反應過來,她上當了。


    是皇帝,終於要對他們永伯府下手了。


    一朝失足,整個就,土崩瓦解了。


    “嗬……”皇後不由得輕笑出聲。


    瑞貴妃啊瑞貴妃,自己從來瞧不上她,但不可否認,孤寂無人夜,自己曾暗暗羨慕過她。


    自己,貴為永伯府的嫡長女,“嫡長”兩字,貫穿了她的一生,上遵不可違的父族命,下扶不成器的族人弟。


    他們讓她入宮為後,她去了;為族謀利,她做了;有意帝位,她應了……


    她皇後尊榮大半生,為族人殫精竭慮、如履薄冰。而瑞貴妃,有著這樣一位精心嗬護她的好兄長,哪怕是入宮了,她仍可同閨中少女永葆純真。


    她累了,她羨慕起了她。


    可如今,自己卻悲憫起了她。


    可憐又單純的蠢人啊,終是被帝王覬覦上了,她那本可以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良人,去了;她那雖小官小宦卻溫馨豔煞人的親眷,去了……


    所有愛她、護她、知她的人,皆去了。


    於是,在帝意皇權之下,她被迫背井離鄉、改名換姓,成了後宮佳麗之一,與她們一同恭候著帝王可有可無的寵愛。


    她孤身一人,她一無所有,她的身份、地位、親朋,皆是那帝王一手安排。


    帝王掌控了她的所有,她亦是帝王初次冒天下之大不韙、成功瞞天過海鑄就的滿意成果。


    這讓自繼位以來,便一直備受門閥臣子遏製的帝王,初次體會到皇權在手的滋味。


    他一直寵愛著她,實則是在迴味著他是如何一步步成為了這獨攬大權的帝王。


    皇後唇角越發上揚,瞧瞧瑞貴妃的做派,恐怕到最後都不知道,到底是誰害得自己成了這離鄉無人識的宮婦罷。


    她笑著倚在窗欞上,緩緩闔上雙眸,她自己亦是這樣的宮婦啊,五十步笑百步罷了。那年,可同她聞弦知雅意的人,早已不在了……


    最後,她迎來了一杯毒酒。


    鴆酒穿腸過,羽毒入髒腐。可她恍惚間,就見到了那人在楊柳樹下,玉簪青衫、淡然撫琴,曲罷同她笑伸手。


    夫子……


    她想抬手搭上,下一刻再沒動靜。


    渙散的瞳孔,清淚同烏血,齊齊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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