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樓嫦很慚愧,她畢竟不是真正的“煬國賀樓嫦”,也哪怕在齊署國她全族獲罪不得祭拜上祖,但她為人子女,這小半年以來,居然……


    萬俟璽璿一怔,是了,他和“他”都從未想過這個,因為從未有過。他已經想不起自己的父母是何模樣了。


    也幾乎,他們所有人,年少便受控於熗冶老怪,前前後後數十年來,活在熗冶老怪的陰影之下,活著已是艱險,怎還顧念從前?隻得做成他手中的提線木偶、做個聽話的傀儡;否則,肢解虐殺,或不死即殘進而卑賤求死。此等絕境之下,早已失了尋常人的思緒心境;也因此,他們隻敢解救尚未扭曲陰鷙之人。


    而與之相論,熗冶老怪對待他們這幾個藥奴,雖是受著戕身噬心之苦,但總歸思緒自屬,行徑也隻是受限……


    “公子、公子?可帶著嫦娘子過來坐下用飯罷。”那邊紅漆吉祥雕畫的兩大張八仙桌上,炙菜香湯已齊了樣。


    “這就來。”萬俟璽璿應了聲,後看向她,“這是我的不是。那,我等你,你也等我,可好?”左右她如今,尚有四月餘便可除服、脫孝。


    “……嗯好。”賀樓嫦低低應了聲,兩人便跟著眾人落座。


    選擇留下並追隨萬俟璽璿的眾人,雖曾飽受摧殘,但一朝重獲自由,去曆經了一年之多的江湖浪跡,本就是心智堅定之人,而今更添灑脫不羈,舉杯不拒暢談間,已是洽悅一片;男女不分桌,你來我往把話談。


    曾為高門貴女的賀樓嫦,一舉一動帶著規矩、一顰一笑皆是風範,不曾見過這般場麵;服流罪期間,更是從未遇過片刻溫情;今下她除去一開始的不自然,後麵也漸入佳境,作似是親人相聚般。她靜靜聽著他們的江湖見聞、快意恩仇,倒也很是興致盎然。


    桌上的眾人始帶醺醺然,亦入了落日餘暉的金黃暈染中,像是,時光在替他們記住了這一刻:八仙遙嫋開家筵,豐肴雕觴喜酌霞,有道是,齊相肆;滓塵渫雨林泉約,寰宇疏襟煙水夢,念不同,笑玲瓏。


    ………………………


    “姣台仙子,如何?”


    一派的雲煙飄渺間,可見有兩人,一人菱冠青袍,閉眸撚指盤坐於螭紋古台正上空,一人金冠長衫懸身於螭紋古台數米開外。雙十菱形交錯疊置的螭紋古台上,天青光澤大顯,兩菱湧發的陣法和覆於其上的螭紋越發疾速錯旋幻化著。


    “司空大人,是神魂之力,以抵姣台,破得一口,執念隨去。”姣台仙子開眸笑道,隨即收術飛身下來,拂渡著皎皎神息的衣袍飄渺柔然,“大人所選的這位殿下,倒是個厲害的。”


    司空也瞬移而至,淡金鳳眸看著複歸平靜的姣台,歎道,“敢問仙子,他今後神位可否列歸?”


    “難。”姣台仙子搖了搖頭,姣台乃上古神器之一,一方才新生神魂,神格不穩、神體未築,硬攻,隻會是螳臂當車;這位殿下尚有一息神魂餘存,已是難得,但恐其不久便泯然天地間。


    他細細想著,倍感神性的麵容複又笑道,“大人,殿下這般,想來,許是隻願得一人心、隻為兩情一朝暮。亦是,本不願入我神域、成我神殿、行我神守。”


    “嗯……那便罷。”司空收迴視線,情之一事,最是難定論,萬俟璽璿怕是等了上千年,隻為這短短的一世。


    “仙子有勞,多謝。”


    “大人客氣了。”


    辭別了姣台仙子後,司空置身於查察司,細觀著上空星宿,隨後旋掌起術,閉眸,起掌控術自右及左劃過,泛著金靈光的術法立即往四周一擴,繼而一散。


    一瞬間,她睜眸淡然,金冠下垂的銀絲起浮,隨著一襲長衫風袂遊。


    執念既已追隨而去,合該局中人通曉。


    ………………


    平章殿內,齊瑄帝旒冠冕服高坐帝位。幾位発冠臣子們,廣袖朱綾袍、內襯白曲領衣、下穿大口如裙褲;二重腰帶內外係著綴金細織錦帶頭的寬帛絲、革帶,足配玄笏頭履,坐於殿中胡凳上。


    雖這隻是於齊瑄帝書房內具告以事、再加以共討細議,但也遵著“坐朝問道,垂拱平章”,以達君統臣輔平天下。


    此時政事已定,齊瑄帝仍是溫和地同臣子們問道,“諸愛卿可還有待議?”


    “稟陛下,臣等無議。”前首的大臣雖上了年紀,卻也同齊瑄帝那般未蓄胡,手持玉笏,體態優雅,衣帶飄香,“臣等告退。”


    眾人陸續出殿,可那麵容儒雅俊秀的年輕男子始終坐於原位,不曾動身。齊瑄帝倒是捏捏眉眼,鬆了鬆身子,隨後起身走來,神態帶著慵懶,“璟琛今日,是何事要單獨說與父皇啊?”


    齊璟琛卻是直接下了胡凳跪向他,手心朝下行稽首禮懇求道,“父皇,兒臣今日是為晁公一案……”


    “璟琛,可得仔細些,想清楚再說。”齊瑄帝打斷了他,側過頭半眯起桃花眼,自上而下地睨他一眼,神態不複慵懶,陰柔的麵容有些冷淡,但語氣仍是溫和的。


    齊璟琛知道給賀樓翻案一事當屬不易,畢竟聖旨已下、罪責已誅,卻原來竟是錯案,這叫天子如何下台?


    但他總得試一試,這事關重大,父皇又仁和,人證物證他亦備齊了。眼下即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他複又斟酌一下,試探著開口,“兒臣以為……”


    “璟琛。”齊瑄帝再度打斷了他,又親自俯下身將他扶起,淡淡道,“先迴去罷。”


    “……諾。”事不過三,齊璟琛沒轍了,再沒提及賀樓一事;同時,也隱隱疑惑不安起來,這裏邊,難道父皇也……


    齊璟琛心下再如何驚濤駭浪,麵上仍波瀾不驚,淡定地行禮告退,“父皇,兒臣告退。”


    “嗯。”齊瑄帝於原地負手而立,靜看著他離開。隨後又看了一眼佩綬雲雷墨玉的親衛,後者即刻恭敬地點了點頭。


    “倉永。”齊瑄帝擺擺手,隨意地坐迴原位,召過內侍宦官來為他摘冠、收整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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