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鐵匠鋪叮叮當當的打鐵聲順著晚風傳向遠方。公孫山青顯然對周長生的迴答甚是滿意,接著就開始東拉西扯,卻一點不講有關學拳的東西,時間飛逝,老頭瞧了瞧已經暗下來的窗子,就讓周長生早些迴了家,並囑咐說拜師這件事兒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至於原因,老頭說以後你自會明白的。


    當夕陽收迴最後的一點殘光,夜來了。


    周長生離開鐵匠鋪子,心裏還在想著老頭的話,“不能對外人講,這老頭也忒小氣了,別不是自己隻會一點三腳貓的功夫,來騙我的吧?怪不得一點沒講拜師禮的事情。是怕被人拆穿了?那我豈不是拜了個假師傅?可那一手耍匕首的功夫著實漂亮啊,武館的師傅們可沒見誰有這麽一手。平日裏,老頭子也沒有這麽多話啊,對誰都是愛答不理的,今兒怎麽轉性了,囉囉嗦嗦的講了一大堆,盡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沒有一點有用的,這天都黑了,才放人,真是毛病!”


    周長生心裏想著事情,一邊快步往家裏趕。寒風城內依舊熱鬧非凡,夜晚,對於大部分人來講是一天的結束,對於有些人說卻是新的一天剛剛開始。酒樓和妓院的喧囂聲在夜空中迴蕩,富人們還在徹夜狂歡無心睡眠,窮人們卻隻能緊了又緊裹在身上的薄被,隻為更暖和些。


    此時的街道空蕩蕩的,周長生在街上快步走著,啪啪的腳步聲在巷子裏迴蕩。時不時躥出來的野貓和飛走的老鴰總能嚇周長生一跳。從城西鐵匠鋪到城東梧桐客棧,中間得穿過好幾條小巷子。白日裏還沒什麽,隻不過到了夜裏,小巷子裏黑漆漆的,倒是有些陰森恐怖。怕黑是人的本能,何況是隻有十多歲的周長生。


    平常,周長生也走過不少的夜路,在同輩裏,膽子也算是比較大的了。有時候,自己和夥伴們玩野了,哪次不是摸著黑迴的家。城外的亂墳崗,自己可是敢獨自一人三進三出的,這事情,就是最壯的二牛都不敢去做的。


    可今天,自己怎麽總覺得這鴨腸巷子比平時黑不少,也長不少,怎麽一直走不到頭呢?


    本來就有些怕的周長生越想心裏越犯怵,黑洞洞的巷子裏一個人影都沒有,就連平常極少滅燈的魏家鋪子今兒卻早早的滅了燈。


    四周靜極了,也黑極了,周長生越走心裏越發毛,生怕哪裏突然竄出什麽妖魔鬼怪一口把自己給吃了,連骨頭都不吐的那種。老人講故事不都這麽講麽,小孩子一個人走夜路最容易引來膽小鬼,偷偷的跟在小孩子身後,要是發現誰膽小,害怕了,就一口把他吞進肚子裏,別說骨頭,衣服都不帶吐的。


    周長生一邊走,一邊給自己打氣,膽小鬼都是挑膽子小的吃,自己膽子可不小,誰敢半夜進亂墳崗,我可是進去過!盡管嚇得尿了褲子,可其他人連尿褲子的門檻都沒摸著呢!


    走著走著,四周開始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出現,披頭散發瞧不清,還有聽不清的竊竊私語聲。


    “腸子,……最好吃了,滑溜……”


    “腦花……香……嫩……”


    “大腿……肉多……”


    “心……好吃……有嚼頭……”


    “心肝……沾辣醬……滋味……”


    周長生唬得出了一身的白毛汗,拳頭握了又握,心想,“我這是遇到鬼打牆了,還是進了鬼窩了!這可都是吃人的鬼啊!”


    走到巷子轉角處,一個白色影子朝著周長生撲來,說時遲,那時快,盡管周長生都快被嚇尿了,卻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一拳打了過去,卻是什麽也沒有打著,隻聽見幾聲鴿子的咕咕聲和翅膀的撲騰聲。


    原來是隻鴿子,周長生深深的出了口氣。


    轉角,出了巷子,天色突然亮堂了許多,四周隱隱約約的鬼影也盡消失不見了。周長生摸了摸咚咚直跳的胸口,心裏暗道“膽小鬼果然專挑膽子小的下手!”又瞧了瞧四周,尤其是身後,什麽也沒瞧見,這才裝作什麽都不怕的樣子,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等周長生走遠了,公孫山青卻從鴨腸巷子裏探出身來,摸了摸胡子道:“嗯,膽色還算不錯,比起同齡人來講,算是中上之資了。不過值得稱讚的是那一拳,雖顯稚嫩,卻是幼虎雖小,已露崢嶸氣!”


    話剛說完,公孫山青拿出一隻灰青色葫蘆來,手掐法決,嘴裏念念有詞,一縷肉眼幾乎不可見的灰色霧氣從鴨腸巷子裏飄出,鑽入葫蘆之中。之後,公孫山青幾個縱躍,便消失在了夜色中,哪有半點老態龍鍾的樣子。


    這一路,像是過了千百萬年那麽長,周長生終於到家了,推開家門卻發現一個老道長正在前堂桌子上吃飯飲酒,而自己的爹娘則是在一旁作陪。隻見這老道長須發皆白,麵色如嬰,頭上戴著一頂五嶽真形冠,身上穿著一件破舊道袍,腰間係了條絲絛,一邊掛著一隻紫紅色酒葫蘆,另一邊係著一塊玉佩,腳上穿著一雙舊麻鞋,一把銅柄拂塵放在桌上。假如在任何一個地方見到這老道長,都得喊上一聲老神仙,不說是謫仙下凡,起碼是個仙風道骨的得道真人。隻不過對麵這位老道長的吃相實在是讓人不忍直視。一手拿著雞腿,一手舉著酒杯,一隻腳踩在長凳上,正吃得不亦樂乎,時不時的還用衣袖擦擦嘴,這場麵讓周長生有些吃不消,明明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吃起飯來卻又如此的不堪。


    周長生爹娘看到長生迴來了,趕忙招唿他過去。老道長似乎並未覺察到周長生進來,隻是一味的胡吃海塞,也不知道餓了多久,活脫脫一個餓死鬼轉世。


    等周長生來到桌子旁,老道長含糊不清的說道:“這就是你們那個從小身子骨弱,卻還想要學拳的兒子?”說完盯著周長生從頭看到尾,期間還不忘肯上一口肉,喝上一杯酒,足足看了有半炷香的時間,接著說道:“身子骨是弱了些,不過精氣神很好,眉頭時時不得舒展,目光遊離不定,看來你小子對道爺我是有意見呐。你我初相識,怎麽會對我卻抱有如此大的敵意?”


    周長生直接說道:“出家人自當謹守戒律,不飲酒,不食葷,不貪財,不妄語,不淫邪,不偷盜,不殺生。我初見你時,你喝酒吃肉依然破了兩條戒律。我不知道為什麽我爹娘會用如此豐盛的酒菜來招待你,據我所知出家人一向不帶金銀等俗物,你可知道這一席酒菜就要花掉我家大半年的收入。你若是付了錢款,定然破了不貪財的戒律。若未付錢,雖未破戒,但事實卻是不體恤他人。若是你花言巧語騙得這一桌飯菜,已是破了不妄語的戒律。七戒律已破其三,你叫我如何不對你有敵意?”


    老道長撫須大笑道:“小子倒是有些聰慧,若是我那些不成器的徒子徒孫們見了你,定然羞愧的再無麵目見人矣!小子,你可知做道士為何要謹守這七律?”


    周長生道:“道士出家,一心向道,若有戒律,自當遵守,不然出家何用?如何一心向道?”


    老道長說道:“也對,也不對。隻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矣,道為萬物,萬物為道,若一心求道,出家如何,不出家又如何,守戒如何,不守戒又如何,吾隻一心求道爾。”


    周長生道:“你要是個大騙子呢?如果都是大騙子呢?”


    老道長道:“你又怎知我是騙子,又怎知我非一心問道。”


    周長生道:“你又怎知我不知你是騙子。”


    老道長道:“你又怎知我不知你不知我是騙子。”


    周長生氣急敗壞道:“你這是狡辯,你不講理。”


    老道長又道:“若我飲酒,吃肉,卻一心問道,若你不飲酒,不吃肉,卻不能一心問道,誰對誰錯?我知道你家不富裕卻也不至於清貧,何況我的報酬又何止千金,卻非金銀俗物,又如何抵不過一桌酒菜?況且我句句實話何來妄語一說?倒是你,隻看表麵又自負聰明,卻原來是個榆木腦袋。讀了許多書,卻都吃進了肚子裏拉出去了都不知道。”


    周長生羞得滿臉通紅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加上剛剛受到的驚嚇,還有藏在自己心底的秘密和恐懼與委屈,一時間不知如何,竟然直接嚎嚎大哭了起來。


    老道長這時候一臉尷尬對周有財夫婦作揖道:“對不住了,一時氣急卻忘了你們兒子隻是一個十歲孩童而已,又未入我門牆,我又怎能如此斥責,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周有財道:“若是道長能信守承諾,這點小小斥責又算什麽,就是打罵也未嚐不可。”


    老道長道:“道長我自是言出必行,不過也得看看小居士願不願意。”說完又對著周長生說道:“我聽你父母說你先天身子骨弱又一心想要學拳,恰好我這裏有一套拳法既能彌補你先天身子骨弱的遺憾又能滿足你練拳的願望,所以你父母出於感激而設宴招待老道我,而非我要求。若論因果,這因卻是要算到你身上的。”


    周長生聽了以後滿臉羞愧卻是不哭了,對著老道長作揖道:“前輩,小子知錯了,小子不該不問緣由就胡亂揣測,更不該目無尊長胡亂言語,小子任由前輩處置。”


    老道長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何況我也有錯處,隻是希望你能記住今日的教訓。我原本隻是想授你拳法,了今日一飯之恩,不過見你才思敏捷又能舉一反三,還能做到知錯認錯改錯,孰為不易,卻讓老道有了收徒的念想,小子,願不願意拜老道為師?”


    周長生卻有些為難道:“非不想,實不能。”


    老道長道:“為何?你已經有了師傅?並且你師傅又有門戶之見山門之別,不讓你拜別人為師了?”


    周長生道:“不是”


    老道長道:“那是為何?”


    周長生道:“我已經答應了另一位前輩要拜他為師,那位前輩對我有大恩,我不能言而無信。雖然我現在並非那位前輩的弟子,但是我卻不知道那位前輩是否有山門之見門戶之別。”


    老道長撫須笑道:“小子真性情,我是越看你越順眼,卻又不想強人所難,可惜,可惜。天意,天意,天意難測。緣分,緣分,有緣無份。”


    老道長不住的長籲短歎,這時候水娘說道:“道長,是不是長生不拜您為師您就不能傳授他拳法了?”


    老道長眼前一亮,自言自語道:“不拜師,不拜師,唉,老道著相了。同是求道,又何必拘泥於師徒名分。若不為求道,就算有師徒名分又如何?妙哉!妙哉!”


    說完大袖一揮,整個客棧靜了下來,時間在此時就像停滯了一般。而老道長和周長生卻出現在一個道觀前。在這裏,周長生似乎經曆了萬千世界卻沒有留下絲毫記憶,他所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轉瞬間就忘的一幹二淨。就像做夢的人在夢裏又做了夢,如此反複,醒來時卻把夢忘得一幹二淨,隻當作自己睡了一覺。可誰又知道,你是不是還在夢中,還未醒來。


    老道長鄭重的對周長生說道:“此觀名觀道觀,此門名眾妙之門。道祖曾在此觀道,故名觀道觀。道祖觀道有成,於此門前講述眾妙之理,故名眾妙之門。後道祖騎青牛遁走,留下五千言以論道,此本門之始也,故本門又稱道門。後人將五千言記錄成冊,名為《論道》,又名《道經》。隻是你如今毫無修為,看任何事物都是霧裏看花,皆是虛妄,自然觀之不見,聽之不聞。若是將來你修道有成,你我自然還有再見之日。大道不可輕傳,大法不傳六耳,你我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記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道經》之妙,妙不可言,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如今我之所悟已盡數傳你,今後你能領悟多少,就全靠你自己的悟性了。若是將來有緣你我再相見,你自然有機會進眾妙之門,入觀道觀中,觀上一觀真正的《道經》。記著,吾名三瘋真人,行事放浪形骸不拘於物是為一瘋,言語肆無忌憚不禁於言是為二瘋,問道不懼生死,朝聞道夕可死矣是為三瘋。隻希望你今後能像今日這般赤子心性,知錯能改,心存善念,遇事多思量。修道修道修的是自身的道,不要過於假借外物。這塊玉佩是我多年的隨身之物,且放於你處,記得要貼身放好不要遺失了,將來相見可是要歸還的。”


    說完仰天歌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已有涯隨無涯,殆矣。”唱完抬手推了周長生一把。


    周長生一個踉蹌差點摔倒,發現原來自己進門時被門檻絆了一下。抬眼望去,哪裏有什麽仙風道骨的老道長,就連桌子上的酒菜都不見了蹤影。周長生滿心疑惑,於是找到爹娘一一問詢,是否見到過一位須發皆白的老道長,都說沒見過。周長生有些茫然的站在客廳裏,腦海裏隱隱隱隱約約有些記憶隻是不太清楚。唯一能確定的是確確實實有一位三瘋道長教了自己一套拳法,不過道長並未提及拳法名字,隻以無名拳法暫代之。周長生摸了摸貼身藏著的玉佩,又想起自己在垃圾山明明已經被匕首刺死,卻又莫名其妙的複活了。最近太多奇怪的事情發生,周長生禁不住的想,究竟什麽才是真實的,什麽又是虛妄的呢?


    吃過了晚飯,迴到房間的周長生隻想好好的睡一覺,以期望明天醒來時這一切都隻是一場夢而已。


    深夜裏的寒風城像是一頭巨獸,匍匐在山腳下。夜靜極了,遠方時不時傳來陣陣狗吠和嘎嘎的鳥叫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刀破天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看看木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看看木星並收藏刀破天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