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惠風和暢,滿園蒼翠縈目,花香清淺,然,彼時的陸鎮卻無心欣賞,隻側目瞥一眼亭中石桌上置著的茶具和階下立著的辭楹,啟唇問出一句毫不相幹的話來:“沈娘子可是要帶著永穆去亭子裏吃茶賞景?”


    陸鎮自少時起便常年出征在外,沈沅槿還當他是個粗人,不承想他竟還有這樣細致敏銳的觀察力。


    這會子既叫他瞧見了,倒不好不問上他一句,兀自與陸綏去那處吃茶。


    沈沅槿想到此處,頷了頷首,麵色如常地因道:“正是。妾屋裏的女郎烹了茶水送來,嗣王可要一同過去品嚐一二?”


    同上迴送他糕點時的情狀一般,陸鎮並無二話,幾乎是立時點頭應下,徐徐道出孤零零的一個“可”字來。


    許是因著上次的經曆,沈沅槿並未感到驚訝,隻當他在外戍邊三年轉了性,或是想要拉進拉進與陸綏這位小妹的關係。


    陸鎮那廂像是吃準了沈沅槿的心思似的,緩步踏進亭中的那一刻,竟是先讓陸綏擇了位置坐下,問她今日玩得可還開心。


    陸綏還是不大適應與陸鎮說話,麵上半分笑意也無,反帶著些許茫然,輕聲道出“開心”二字。


    沈沅槿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微微垂了眼眸,信守提起茶壺斟茶,待斟滿三杯後,先往陸綏跟前送了一盞,“請今日的壽星先吃。”


    接著將第二杯茶奉與陸鎮,“嗣王請。”


    陸鎮略低了眉眼,幽深的目光落在女郎奉茶過來的纖纖素手上。


    玉指修長,皓腕纖細,膚如凝脂,白到仿佛要透出淺淺的光澤來,她手中那隻上好的白瓷茶碗似乎都失了顏色。


    饒是陸鎮素來無心女色,卻也不得不承認,她的確生了一副極好的皮囊。


    “有勞沈娘子。”陸鎮抬手接過那隻茶碗,目光並未在她身上過多停留,平視滿園綠意。


    那白瓷茶碗還未送至唇畔,一股甜桃的清香味便已混著茶香味竄進鼻息之間,那味道聞著很是清香宜人。


    溫熱茶湯入口的那一瞬,茶葉的甘味中帶著些桃子的果味,別有一番滋味。


    陸鎮顯然是頭一次同時吃到這樣的茶,不免吃得略快了些,不知不覺間,一盞茶便已見底。


    他將茶碗擱在大理石的桌麵上,發出一道細微的瓷器碰撞聲,緊接著,提出了與陸昀類似的問題。


    沈沅槿不假思索地給出與先前同樣的答案,不欲在這個問題過多糾纏,遂將話鋒一轉,詢問他茶湯的味道如何。


    陸鎮淡淡掃視那隻見底的茶碗一眼,僅僅道出一個“可”字,而後自行續上茶。


    茶碗觸到薄唇的那一瞬,陸鎮的腦海裏尚還想著她口中的那句:“此乃妾在妾的家鄉同旁人學來的”。


    她的家鄉是何處?陸鎮不禁生出一絲好奇心,旋即輕抿一口清香茶湯,微凝了鳳目,眸色幽深。


    沈沅槿見他垂首認真吃茶去了,心情越發放鬆,垂下卷睫,小口吃著茶,思緒漸遠。


    許久不曾出府監工,不知那鋪麵現下是何樣子了。沈沅槿尋思再過幾日該出府一趟親自過去瞧瞧,欲要添些茶,伸出手去,卻是撲了個空。


    下意識地抬眼去看,就見那壺柄尚還在陸鎮的手中攥著。


    陸鎮憑那重量便知壺中茶湯所剩無幾,到底沒往自己的碗中添,而是迎上沈沅槿探究的目光,將那茶壺放迴原處。


    沈沅槿讀懂了他舉止間相讓的意思,含著笑大大方方地提了壺過來。


    她的笑容頗具親和力和感染力,一雙清亮的眸子仿若皎潔月色下的一泓泉。


    心緒隱有脫離掌控的跡象。陸鎮不動聲色地擰了擰眉心,強壓下心內的私欲和意動,迫使自己收迴視線沒再看她,起身離了亭子。


    沈沅槿淡淡掃視一眼陸鎮離去的背影,並未將他突然出現來的這一插曲放在心上。


    那邊球場上,陸昀正同三五個相熟的宗親玩步打球。


    且說陸璉與人吃了些酒,望這邊過來吹風醒酒,順便瞧他們玩球。


    陸昀那廂連贏了三籌,身上不免起了一層薄汗,恰逢陸鎮同父的二弟陸則過來,索性換他上場去玩。


    一時陸昀下了場,自是瞧見了倚在樹下吹風的陸璉。


    陸璉乃是當今聖上庶弟齊王的獨子,家中行一,在陸鎮這一輩中行三,雖與陸昀同歲,陸昀卻要喚陸璉一聲“三皇叔”;陸昀和陸璉的酒量雖比不得陸鎮,但卻極有分寸,不過小酌兩杯,微醺後便尋了借口離開。


    因陸昀在大理寺任職,隻短短兩年便已升任六品司直,一心想入刑部的陸璉對他極為崇敬。


    二人互相見過禮,沿小徑望前邊植著菡萏的池塘處走。


    陸璉問:“上月發生在南市的兩樁命案,可有結果了?”


    陸昀聞言,平聲答道:“案犯已於昨日簽字畫押,想來明日便會上呈至刑部;三皇叔若想知曉此案的前因後果,怕還需等到聖人裁定後,由刑部張貼告示。”


    他既隻肯說到此處,必定是有尚還不方便說的地方。陸璉不好多問,暫且壓下滿腹的好奇心,“案犯歸案便好,南市附近的百姓便不必再像先時那樣人心惶惶。”


    二人說話間,行至池塘邊。


    時值春末,荷葉未立,水麵上載著幾片零零散散的青綠小葉,一派寂寥景象;幸而那岸邊植著一行柳樹,近水的地方,又有大片菖蒲、水仙和美人蕉,放眼望去,綠柳拂欄,滿目蒼翠,風致淡雅。


    陸璉目光凝成一線,落於那片美人蕉上。


    腦海中無端浮現出將要過門的新婦的身影,良久後方迴過神來,轉而看向陸昀,眼珠一轉,卻是端著長輩的身份問他道:“二郎將及弱冠,也該定下一門親自叫家中耶娘安心,心中可有了中意的女郎?”


    陸昀於女色一事上並不上心,入大理寺前,他一心隻撲在書本和騎射上;大理寺中,他每日接觸得最多的便是各種各樣的案子,即便有時城中無案可查,他亦會時常翻閱各地遞上來的案卷,兩年間來,倒也糾斷出不下二三十樁錯、疑、懸案。


    自他去歲歲末升任司直後,陳王夫婦便同他提過娶妻之事,他因無心此事,每每皆是敷衍過去;可自從那日在橋山上遇見那位沈姓的女郎後,他方勻出些心神細細思量此事,他若要娶妻,定要娶了心儀的女郎,而非依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啞嫁……


    至掌燈時分,陸淵帶著滿身的酒氣來至泛月居,見到沈蘊姝和陸綏的那一瞬,理智迴籠不少,怕熏著她們母女,命人去備水,自去窗下坐著。


    那酒味不大好聞,陸綏喚他一聲阿耶後,便又迴到沈蘊姝身邊,看她清點今日收到的賀禮。


    陸淵看著她們母女清點物件的樣子,不自覺地勾起嘴角,麵露笑意。


    兩刻鍾後,婢女過來傳來說,浴房的熱水已備好。


    陸淵應聲奔出門去,進了浴房,很是熟練地自行解了身上的衣袍。


    他因行軍多年,早習慣了自己沐浴,若有人從旁伺候,反倒覺得不適應。


    女郎的浴桶不比男郎的大,陸淵非是頭一次在她院裏沐浴,也曾動過讓人再往此處添一浴桶的心思;又想,這浴桶原是她素日裏用的,豈是尋常浴桶可比的,何況他用的浴桶頗大,沒得倒將她的地方占了去,索性作罷。


    陸淵沐浴過後,拿幹淨的巾子擦了身上的水珠,自個兒穿了衣褲,確認酒味不那麽明顯了,複又迴到沈蘊姝的房中。


    陸綏因白日裏玩了大半天,現下才過了一更天,她便已有些疲乏困倦;陸淵來時,見她耷拉著眼皮,問她為何不去睡。


    陸綏一見到他,卻是又來了些精神,坐在羅漢床上朝他伸出一雙小短手,甕聲甕氣地道:“阿耶抱,阿耶抱。”


    陸淵在人前向來是一副威嚴肅穆的模樣,唯有在她們母女麵前會拘著自己,盡量讓自己瞧上去麵容溫和一些。


    這會子看著陸綏憨態可掬的小臉,慈父之心盡顯,上前抱起她耐心哄了幾句,而後方叫人送熱水進來。


    不多時,劉媼手捧一方金盆進來,她身後的盈袖則是提著水壺。


    陸綏分不清金和銅,隻覺得那盆既好看又有趣;盆的邊緣雕著荷花圖案,盆中立著十幾隻形態不一的小動物,譬如龜、魚、蛙、水鳥……


    “待會兒在盆中注了水,它們就能在水裏動起來。”陸淵一壁說,一壁分出隻手去握沈蘊姝的手,牽著她一道走到麵架前。


    活過來。陸綏聽後驚喜萬分,滿懷期待地催促盈袖快些倒水。


    盈袖聞言看向陸淵,待得了他的示下,這才小心翼翼地往盆中倒水,那些金製的魚鳥龜蛙在接觸到水後,竟隨著水流以一定的速度旋轉起來。


    陸綏見後隻覺神奇,高興到手舞足蹈,笑眼彎彎地指著她最喜歡的一隻水鳥給沈蘊姝和陸淵看:“阿娘,阿耶,鴨子的嘴會動。”


    陸淵看向那隻被陸綏稱為鴨子的鸕鶿,並未糾正她,寵溺問道:“永穆可喜歡這隻水盤?”


    陸綏想也不想地用力點頭,“喜歡。”


    “阿耶給你阿娘也備了一隻。”陸淵說罷,無需再差人去取,門外侍立的婢女便已將其送了進來。


    陸綏定睛一瞧,阿耶送給阿娘的這一隻看上去比她的還要大上不少。


    她還小,自然用不上那樣大的。陸綏很快就想明白了這裏頭的道理,並不眼熱大的那隻,一心盯著她的小水盤看了許久方肯迴去偏房睡下。


    滄濯居。


    外頭傳來二更的梆子聲,陸鎮擱了手中微微泛黃的兵書,自書房而出。


    薑川見他出來,忍著困意迎上前,道是熱水已經備好。


    陸鎮隻遞了個眼色給他,薑川立時會意,吩咐身後婢女摻些涼水送來。


    “沈氏姑侄是何方人氏?”陸鎮不知何時背過了身,負手立在簷下,昂首望向空中皎月,狀似漫不經心地隨口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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