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沅槿微凝垂了眼簾,一雙清眸便不可避免地與之相對。


    她自不知,眼前的這位男郎因與她四目相對,微不可察地複又攏了攏原本要鬆開韁繩的手指。


    陸昀生了一雙極好看的瑞鳳眼,朝人投去的目光中帶著幾分端方與柔和,同陸鎮帶給人的感覺全然不同。


    這般持重的目光,不會讓人有任何不適。


    沈沅槿沒有半分不自在,莞爾一笑,示意他們二人盡可過來此處避雨,不妨事的。


    簷下靜立的女郎生得清眸似水,雪膚玉麵,芳麗無比,隻微微一笑,竟像是畫中眉眼含笑的仙子活過來了似的。


    那一瞬,陸昀周遭的一切景物仿佛都失了顏色,變得模糊起來,眼中能瞧見的,唯她一人。


    身後的郎君不知何時下了馬,牽著馬輕咳一聲,出言提醒他道:“陸司直,這雨怕是還要下一會的,先去那處避避雨吧。”


    陸昀這才迴過神,自知失態,忙不迭離鐙下馬,不緊不慢的將目光移至別處。


    他二人自去將馬栓在樹上,行至門邊時欲要將笠帽上的雨水抖去,陸昀因與倚在門框處的女郎道:“笠帽上積了些的雨水,勞駕女郎稍稍移步,以免打濕了女郎的衣衫。”


    沈沅槿聞言淺淺一笑,旋即點頭應下:“不妨事的,郎君自便就是。”


    話畢,轉身迴了屋裏。


    那雨下得綿密,腳下所踏的石板早被沾濕,陸昀將笠帽上的水珠抖落後,跨過門檻,往門後掛了。


    沈沅槿同辭楹坐在一處,陸昀則與錄事張俸坐於她二人對麵的位置。


    屋子昏暗破舊,除淅淅瀝瀝的雨聲外,再無其他任何聲音。


    陸昀雖脊背筆直地靜坐著,內心卻算不得平靜,修長的手指攏成拳,竟是於這涼爽的雨日裏,無端生出些許細汗來。


    因覺氣氛沉悶,張俸瞥了瞥身側緘默不語的陸昀,咧出一個笑臉,“二位女郎要往前頭的金仙觀去?”


    沈沅槿頷首,大方答話:“正是。”


    女郎的聲音如石上溪流,清脆溫柔,陸昀耳聽得那道動聽女聲,手指攏得又緊了一些,卻仍是不發一言。


    陸昀隻沉默了十數息的時間,就聽身側張俸那廂又問:“女郎可是長安人氏?”


    此話一出,倒有幾分像是在查戶籍的架勢。


    沈沅槿搖頭,語氣平平道:“祖籍並非長安,乃是數年前來京中投親的。”


    張俸得到這個答案,卻是犯起職業病來,欲要繼續詢問她二人姓甚名誰,是何處人士,去金仙觀做何。


    他身側的陸昀似是料到他要問什麽,搶先一步開口道:“雨日山路泥濘濕滑,二位女郎當心些腳下。”


    他方才問得有些多了。張俸迴過味來,笑著掩飾尷尬,附和陸昀的話:“陸...二郎所言是極,此間山路難行,若一時不察摔了,汙了衣裳且不論,隻怕還要傷筋動骨的。”


    雖是好心替她們著想的話,可落在耳朵裏,就是覺著有些怪怪的。


    這人就不能盼她們點好?辭楹凝眸打量張俸一番,隻覺他這人說話是差了點意思,相貌瞧著卻是周正敦厚得很,單從外表上來看,怎麽也不像壞人。


    沈沅槿聞言,莞爾一笑,同他二人道謝:“二位郎君有心了。”


    話音落下,又有一行人往這處來避雨,那幾人顯是相識,相談甚歡,原本安靜的宅子霎時間變得熱鬧起來。


    約莫一刻鍾後,那陣行雨便逐漸轉小,直至再無一顆雨珠落下。


    雨過天晴,金色的光線灑落進來,陸昀率先立起身來,讓對麵的沈沅槿和辭楹先行。


    沈沅槿本欲推辭,但因拗不過陸辭和張俸,隻得抬眸望他一眼,與人施禮道謝。


    陸昀本就微垂著首,當下極為自然地對上沈沅槿那雙靈動的桃花眼,斂目溫聲道:“女郎無須客氣。”


    饒是眼前的男郎眉目清明,溫潤如玉,沈沅槿卻也隻是施施然迴以一笑,而後便與辭楹先行離去。


    車夫早將馬車挪了過來,沈沅槿謝過車夫,攜辭楹的手踩著車凳上車,好似一對感情甚篤姊妹,又似一對相識多年的好友。


    張俸瞧見這一幕,不由心生疑惑,暗道從她二人的衣著來看,顯然更像是主仆,但她們相處起來又著實太過親近,全無主仆之感,說是閨中密友似乎更貼切些。


    似這般善待婢女的朱門女郎,必定是位仁厚心慈的。陸昀微凝著眸,待那馬車下了斜坡匯進寬闊些的車路,這才與張俸去那邊解開馬,走小路望橋山深處的村落而去。


    時值晌午,沈沅槿早膳未用多少,不免腹中空空,遂取來一包酥餅並水囊,同辭楹分著吃了充饑。


    約莫一刻鍾後,馬車在金仙觀前停下。


    沈沅槿將另外兩包糕點、水囊送與車夫和侍衛吃,權且充做午膳。


    步入觀中,但見其內蒼柏森森、綠意濃濃,經雨的梨花潔白如玉,花瓣載著點點晶瑩的雨珠,圓潤晶瑩。


    觀中的石板地上聚著道道水窪,映著古木綠意,另有片片花瓣浮於其上,隨風微動,頗有一番別樣意趣。


    沈沅槿往供奉往生仙位之處祭拜過原身的阿娘,又去各處拜了神像,祈願逝者安息,生者平安。


    未正二刻,沈沅槿自觀中而出,乘坐馬車下了山,沿朱雀大街返迴興道坊後,酉時將至,落日西斜。


    一日不曾好生用膳,辭楹早餓得前胸貼後背,故而一聞到那路邊攤處傳來的羊肉古樓子香味,肚子便叫得愈發歡快了起來。


    沈沅槿亦是血肉之軀,豈有不餓的,索性讓車夫停下,自去那攤販處買來五張古樓子餅,請車夫和侍衛同吃。


    待他三人吃完後,沈沅槿方叫啟程。


    天色將晚,於夜市上售賣各色吃食、物品的攤販陸續趕來開張,城中百姓點亮燭火,驅散黑暗。


    沈沅槿鮮少有機會來此處逛城中的夜市,當即起了興致,一路上掀過幾迴簾子往外看,恍然發覺,今日的夜市似乎不比前幾迴所見的那樣熱鬧。


    許是近來天氣不佳之故。沈沅槿並未多想,在馬車拐進王府所處的巷子後,徐徐落下簾子。


    不多時,馬車照舊在偏門處停下,沈沅槿因走慣了此處,又不必擔心會遇到梁王府上的一眾主子,遂氣定神閑地下車進府。


    泛月居。


    雲香等人早在院門處等著她了,一見她過這邊來,便提了燈迎上前,含笑道:“孺人才剛還在念著娘子呢,怕娘子你和辭楹餓壞了肚子,叫廚房給你們熱著飯食呢。”說話間,偏頭看向身邊年歲小些的蕊珠,低聲吩咐她去廚房傳膳。


    沈沅槿隨她一道往裏進,步子邁得不大,溫聲問:“姑母在做什麽?”


    雲香迴答道:“孺人才剛用過晚膳,陪縣主去水邊喂赤鱘公了。”


    外出一日,沈沅槿實在累極,低低應了一聲,沒再問什麽,當天用過晚膳,與辭楹說了會兒閑話,沐浴過後,胡亂睡了。


    翌日,沈沅槿晨起梳洗一番,仍去沈蘊姝的屋裏用早膳。


    飯畢,沈蘊姝命人撤去碗碟,憶及昨日的那場行雨,緩緩張開丹唇道:“昨兒夜裏怕打擾三娘你休息,迴來後便沒有去尋你說話,去金仙觀的路上,一切可還順當?”


    婢女呈了清水進前,沈沅槿與人道了聲謝,這才將手放進盥盆裏輕輕搓著,“勞姑母掛心了,一切都好。”


    得她這句話,沈蘊姝才覺安心,拿巾子擦幹淨過的手,未及與沈沅槿坐上一會,交代雲意幾句話後便啟程離了泛月居,仍往崔氏處請安去了。


    自去過金仙觀後,沈沅槿一連數日未再出府,一日十二個時辰,竟是有五六個時辰都用在縫衣刺繡之上。


    因下月初八是陸綏的生辰,沈沅槿在趕製完沈絮晚的衣裙後,熬了兩夜為陸綏另外設計一套衣服出來。


    有了圖樣,接下來便要買些相應的布料迴來,沈沅槿因此才又出了一迴府,正好也可去瞧瞧她盤下的那間鋪子裝修至何進展。


    沈沅槿行至東市,買來新鮮的瓜果和糕點等物,先去宣平坊瞧了鋪子,將東西送與工匠們分吃,監了小半個時辰的工,這才去附近的綢緞莊裏挑選料子。


    蜀錦、織金錦等布料極為名貴,大多為皇室貴族所用,民間的布莊裏極難尋到,沈沅槿不會寄希望於買到這樣的布料,即便有,亦不是她現下能買得起的。


    既買不到這樣難得這樣好的布料,那便隻能退而求其次。


    沈沅槿瞧上了產自蜀地閬州的重蓮綾,正精心挑選著,自門外來了兩位三十出頭的女郎,博士觀她二人雖非錦衣華服,但卻穿戴講究,家中應是比較寬裕的,遂向她二人介紹起重蓮綾來。


    二人中高些的婦人顯是用過重蓮綾的,對這批新到的貨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揮手示意博士不必跟著介紹後,便也低了頭仔細挑選起來。


    矮些的女郎似乎隻是來陪她看布料的,故而並未認真去看那些重蓮綾,隨意拿起一塊緋色的料子輕撫著試了試手感,同身側的人閑話起來:“上月發生在東市甘雨巷裏的那樁命案,嬸子可聽說了不曾?”


    那女郎的嗓音著實算不得小,上月、東市、命案等字眼一字不差地傳進沈沅槿的耳中,令她聯想到了上月在東市一巷口外的所見所聞。


    辭楹聽到此處,自然也記起來了。


    二人皆將這兩件事聯想到了一處,似心有靈犀般的轉過頭彼此對看一眼後,又聽那高個子女郎道:“我家就在東市南邊的安邑巷裏,豈會沒聽說這個。就在十幾日前,那琵琶巷裏又出了條人命,死的好似是平康坊妓館裏的鴇母,與她同行的歌妓倒是僥幸撿迴了一條命。”


    人既是死在巷子裏,兇手極有可能是特意選在夜裏尾隨作案;倘若是在別處殺了人,大可拋屍至荒郊野嶺,又何必大費周章拋來巷中。


    沈沅槿想到此處,又憶及那日自金仙觀迴來,夜市不比從前熱鬧,大抵也是因著這兩樁命案鬧得坊中人心惶惶的緣故了。


    一麵想著,一麵拿起另一匹天青色的布料,又聽那矮些的女郎道:“頭一遭死的是個腰纏萬貫的員外郎,這迴死的又是個鴇母,不知他二人之間可有什麽聯係,究竟是不是一人所為。”


    她身側的瘦高女郎取來一匹退紅色的重蓮綾送到她跟前,沒再繼續剛才的話題,問她:“我瞧著這匹布的顏色不錯,鮮豔又不張揚,五娘以為如何?”


    沈沅槿聽到此處時,已然挑選出了滿意的布料,便拿起那兩匹天青、妃色的布,徑直往櫃台處結賬。


    原是兩貫五百錢,經她好一通殺價後,最終以兩貫三百錢的價格買下。


    上迴在東市買的糕點甚是好吃,沈沅槿尚還記得,便與辭楹去那處又買了些帶給泛月居的眾人吃。


    當天乘坐驢車返迴王府,辭楹同她並肩而行,因無甚麽要緊的話要講,索性與沈沅槿閑聊方才在布莊聽到的那兩件命案。


    “娘子以為,那日在街邊偶然得見陸司直,他所查的可是方才那兩位女郎口中說起的頭一件案子?”


    畢竟是一條性命逝去了。沈沅槿不由心生惋惜,雙眉輕蹙,微凝了眼眸,道出自己的看法:“從時間和案發地點來看,應是同一件無疑。”


    辭楹得到與自己心中所願一致的答案,腦海裏越發大膽地進行聯想,思量片刻,又道:“還有去金仙觀那日,分明不久前在一處避了雨,緣何後來進了金仙觀卻不見他?莫不是往那橋山上的村子裏查案去了?”


    沈沅槿因她的話深想了會兒,旋即舒展眉頭,眼裏含著柔和的清光,“果真如此,這位陸司直倒不失為一位勤政的好官;這般親力親為,約莫也是想要早些將那案子查清,以告慰死者在天之靈。”


    辭楹聞言頗為讚同地重重點了點頭,麵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午後的園子裏甚是安靜,耳邊唯有細微的風聲和陣陣清脆的鳥啼聲。


    沈沅槿迴至泛月居,聞聽沈絮晚和陸綏尚還在午睡,並未入內打攪,在屋外將兩包糕點送與雲意分與眾人,便叫辭楹迴去耳房好生歇息。


    交代完,兀自進了屋,拾掇一陣便往羅漢床上睡下。


    雲香來時,她正立在麵架前淨麵醒神,因睡的時間有些長了,反而有些頭昏腦漲。


    沈沅槿拿幹淨的巾子抹去臉上水痕,懶怠補妝,頂著一張素麵奔至正房。


    饒是方桌遮去了沈蘊姝的一截身子,沈沅槿還是一眼認出她身上所著的衣裙。


    沈蘊姝自沈沅槿的眼中瞧出驚喜之情,遂立起身來展示給她看,衝她盈盈一笑道:“三娘的心意焉能辜負,今兒晌午漿洗房的娘子送了這衣裙過來,我想著你定然是想早些見我穿它的模樣,午睡過後便將它穿了。”


    那衣裙裁剪得極為合身,顏色亦是搭配十分得當,穿在沈蘊姝身上,極襯她的白淨膚色,亦將她的優美曲線展現得恰到好處,不至露骨,又不至太過含蓄。


    沈蘊姝生了一副極好的樣貌,上天又似乎格外眷顧她,歲月還不曾在她的麵上留下太多痕跡,瞧著至多不過雙十出頭的年紀,不怪乎陸淵至今還如此寵愛她。


    一母同胞的兄妹,沈蘊姝生得這般姿容,想來原身的阿耶相貌亦不會差;加之沈蘊姝曾多次提及原身母親的貌美,原身會生著這樣一張芙蓉玉麵便半分都不奇怪了。


    她在未穿成沈沅槿時,相貌竟與現在的也有著七八分的相似;遙想在此間頭一迴照鏡子的情形,甚至以為鏡中人是重返初中時代的自己,最大的不同之處便是發型。


    沈沅槿愣了會兒神,待聽到沈蘊姝叫她先坐下用膳後,方反應過來誇讚她的相貌身段。


    沈蘊姝叫她誇得雙頰發紅,笑著打趣她道:“讓我瞧瞧,是哪個往三娘嘴裏是喂了石蜜不成?甜成這樣,不怕膩著喉嚨。”


    姑侄二人正說著話,忽聽門外有人傳話:“王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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