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的女郎眉橫翠岫,目若點漆,明麗絕俗。


    紅霞燒雲,春風微拂。


    女郎鬢邊碎發隨風輕揚,發上斜簪的妃色通草牡丹栩栩如生,與她的白皙皮膚極為相稱。


    盈潤小巧的檀口不點而赤,仿若春日新熟的鮮紅櫻桃。


    大差不差,這三年來,沈沅槿的五官並未有太大的變化,隻是略長開了些。


    陸鎮從前見過她幾迴,對她有些印象。


    數息後方記起她的身份,似是他阿耶後院中一妾室投奔而來的內侄女。


    這樣的出身,倒是可惜了這副好樣貌。陸鎮這般想著,目光卻未能從她身上移開。


    沈沅槿被他充滿審視且不算友好的目光盯得不大自在,甚至覺得他有些無禮,遂將目光一沉,情願去瞧腳下的青石板,也不肯再與他對上一眼。


    見她微垂了首,陸鎮方覺自己略有些失了禮,不動聲色地將目光落到陸綏身上,端詳一番,終究沒道出半句話,顯是對這位接觸甚少的阿妹無甚感情,自然也就親近不起來。


    氣氛頓時變得沉悶且微妙起來。


    沈蘊姝在王府中一貫謹小慎微,很快便察覺到一絲異樣的氣息,低下頭溫聲細語地提點她道:“永穆,快喚大兄。”


    陸綏平日裏雖愛玩鬧了些,卻也不是全然不聽話的熊孩子,加之沈蘊姝並未太過嬌縱著她,時常會耐心教她諸多道理,這會子聽了沈蘊姝的話,乖覺地望向陸鎮,甕聲甕氣地喚了他一聲大兄。


    陸鎮幼時因生母早逝、缺乏父愛的緣故養成了冷硬淡漠的性子,饒是聽得許久不見的親妹如此喚他,也不過淡淡應了一聲便再沒有其他。


    此間人多眼雜,陸淵那廂亦無過多的話同他講,隻語氣平平地讓他進府休整一番,晚些時候還要進宮赴聖人設下的晚宴。


    沈沅槿緘默無語地跟在眾人生後,隻覺這偌大的梁王府著實壓抑得緊,陸鎮戍邊歸來前她還未有這樣大的感觸,今日見父子二人三年不見尚且還能疏離至此,頓時就對天家無情這句話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


    眼下梁王瞧著對陸綏甚是寵愛,可寵愛這東西是靠不住的,倘若日後王府進了新人,梁王膝下又添了新的縣主,卻不知會否還如現在這般寵愛她了。


    一路心事重重迴至泛月居,沈沅槿方將那些紛亂的思緒驅逐出去,收拾好心情,與沈蘊姝和陸綏一道用過晚膳,牽著陸綏的小手往園子裏去賞了會兒花,趕在天麻麻黑時折返。


    此番夜宴乃是聖上為陸鎮及幾位武將接風洗塵所設,便是梁王妃崔氏亦未隨行。


    沈蘊姝料定陸淵今夜不會過來,早早卸了妝麵,褪去發上頗有幾分壓脖子的金銀釵鬟,僅留一支引簪束發。


    屋內的燈輪已有婢女悉數點燃,照得滿室橙黃一片。


    陸綏自去取來紙張,央著沈沅槿陪她一起畫畫。


    沈沅槿那硯條研墨,淺笑著與她商量:“眼裏看書作畫傷眼,便隻畫一刻鍾,畫完我陪綏綏玩會兒石子剪刀布,再講睡前故事與你聽可好?”


    陸綏考慮片刻,而後重重點頭,認真道:“好,今天我要聽兔子和狐狸的故事。”


    這副小大人的模樣,不禁讓沈沅槿想起前世家中的大外甥女來,麵上笑意愈深。


    沈蘊姝靜靜坐在對麵看她二人埋首作畫,心內既寧靜又平和。


    如今這樣的生活,於她而言足可稱得上是幸福的,除卻每迴夜裏伺候那人要吃些苦頭外,倒也沒什麽不順心的地方。


    二更將至,沈沅槿現編出來的故事還未說完,陸綏已不知何時睡去了。


    “三娘講了這樣久的故事,嘴裏該是渴了吧。”沈蘊姝一壁說,一壁將放溫的滾水送與沈沅槿喝,待她飲過,交代乳娘幾句,又道:“天也不早了,快些迴去歇下吧。”


    沈沅槿將那茶碗置於案上,與沈蘊姝一道輕手輕腳地出了陸綏的房間。


    沈蘊姝的房間在院落正中的上房,沈沅槿的則在西次間,目送沈絮晚進了房,方繼續往前邊走,進了自個兒的屋子。


    穿越到此間五年,沈沅槿仍不大習慣旁人伺候她,身邊獨一個隨原身從汴州過來的婢女辭楹伺候;沈蘊姝自晉封沈孺人後,崔氏又往泛月居塞了數人進來,沈蘊姝便想分兩個手腳勤快的給沈沅槿使,卻都被她拒絕。


    水房裏,辭楹早將她二人洗漱用的熱水燒好了,見她迴來,自去茶水間裏打來熱水,送至裏間供她用。


    沈沅槿淨過麵,泡了腳,自去倒水,自個兒吹了燈,執一白瓷燭台,將辭楹送至門外,叫她也早些睡下。


    紅木衣櫃的最深處藏著一方匣子,其內存放著沈沅槿若有的家當,將燭台擱在月牙凳上,挪開遮擋在前的衣物褥子等物,取出那方烏木匣子,捧在手裏放至床榻之上。


    沈沅槿將那一方半大不小的木匣子抬出來,信手啟開,但見其內裝著小半匣的銀子和十數貫錢,仔仔細細地數了數,有不下三百兩銀子和十五貫錢。


    這其中,除開八十兩和十五貫是她自及笄後賣花樣子和服飾設計圖賺來的,其餘的則是原身的阿耶為她積攢下來,當初讓她一並帶來長安的。


    崔氏給她定下的月錢是每月二兩,勉強能夠維持日常花銷和打點下人,逢年節需要和購禮之時,少不得還要自個兒掏些錢出來,如此算下來便是入不敷出。


    沈沅槿深諳不能坐吃山空的道理,故而及笄後,自是操持起她在現代的老本行來。


    從東大的服裝設計專業畢業後,沈沅槿便與同學合夥在某購物軟件上開辦了一家漢服網店,從設計圖稿到挑選布料、打樣定版皆是她們共同把關;


    為了最大程度的還原各個朝代的漢服形製,沈沅槿查閱大量的文獻資料,實地探訪各省市的大小博物館,精益求精,經過兩年的努力,終是將她們自己的網店在漢服圈裏打出了一定的名氣,幾乎每一套上新的漢服都有上千套的銷量。


    穿越到趙國的這五年裏,經她細細考究過後,此間尚未有宋明形製的衣裙,因明獻皇後頗喜隋唐文化,不僅沿襲和完善了女官製度,還頗為推崇半臂坦領、齊胸襦裙、齊腰襦裙,如今趙國女郎最為常見的裙衫,不外乎這三種形製。


    而宋時流行的旋裙、飛機袖、褙子、對襟...明時的馬麵、比甲、袍衫等形製皆未出現。


    沈沅槿設想,她或許可以在長安城內開一間成衣鋪,試著將這些形製結合時下趙國女郎的喜好和審美加以修改,從而打開趙國的市場和銷路。


    過去的一年中,由她親筆畫出的設計圖紙和花樣子大多都能賣出還算不錯的價錢,且每迴都賣出去得極快,足可證明,她的審美能力與此間女郎的審美大體上是一致的。


    時至今日,她已有足夠的信心開辦一間由她自己經營的成衣鋪。


    早在上元節過後,沈沅槿便托人去打探東市附近位置、大小合適的鋪麵了。


    前兒那牙人特差人來迴了信,道是在安邑和宣平兩坊各尋到一間符合她所提要求的鋪子,因撞上陸鎮歸京迴府這檔口,倒也沒急在這兩日去瞧。


    沈沅槿拿起一吊錢攥在手裏,合計著最遲後日,怎麽也該往那兩坊走上一遭了。


    好一陣子後,手心處的數枚銅錢被她握得微微發熱,她這才小心翼翼地將其放進匣中,合上蓋子,落了蝴蝶型的小巧鎖頭,藏迴原處。


    翌日,沈沅槿直睡到辰時方醒。


    沈蘊姝想得甚開,從不嫌她貪睡,偶爾有那麽幾迴,沈沅槿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床,沈絮晚怕她餓壞了胃,亦不過是婉言提點她一迴兩迴可以,不可時常如此,若是餓壞了腸胃就得不償失了。


    大多時候,她都是打趣沈沅槿還在長身體,多睡一會兒也有的。


    相處的時日長了,沈沅槿眼中,原身的這位姑姑簡直就是活神仙一樣的存在。


    枳夏過來尋沈沅槿時,她正坐於妝鏡前疏發,似是早就料想到會這幅場景,笑盈盈地來至她身側,仔細打量她身上所著的衣裙一番,而後拿起妝愜內的一朵杏色牡丹通草花,往她發髻上比了比,因問道:“娘子瞧瞧,這花可襯你今日的裙衫?”


    沈沅槿毫不懷疑她的眼光,不緊不慢地將那花頭銀釵簪入發髻之中,偏頭看向她,莞爾一笑道:“往日裏你替孺人配的顏色,便是王妃瞧了也曾誇過幾迴,我信你的眼光。”


    “娘子既如此說,便是誇這花選的好,我可要替你簪了。”枳夏一麵說,一麵輕車熟路地將那通草花往她發上簪好,“今兒早膳是肉粥、蒸蛋和豆腐包,孺人叫給娘子留著,這會子還熱著呢。”


    沈沅槿含笑應了,疏完發,不過淡掃蛾眉,輕點丹唇,並未施粉,起身與枳夏一道往正房而去。


    陸綏見她過來,幾個快步跑至她身前,一雙短白的小手去曳她的袖子,“阿姊,待會兒你吃,飽了,陪永穆去放,放紙鳶可好?”


    這樣一個惹人喜歡的小娃娃在眼前撒嬌,沈沅槿如何能夠狠下心來拒絕,對著陸綏點了點頭,溫聲道:“好,阿姊用過早膳略歇一歇,就陪你去園子裏尋個地方放。”


    哄完她,才往那八仙桌前坐下用早膳。


    且說陸鎮因連日行軍,不免勞頓,聖人念其戍邊禦敵之功,除例行賞賜外,另又準了三日假,是以今日上晌,陸鎮得了閑,練過功後擦身更衣,遂欲往園子裏去賞景。


    昨日夜宴,聖人與宗室群臣皆在,不免多飲了些酒,若非他久在軍中,酒量甚好,怕也要同聖人一般吃醉了酒去。


    薑川自幼便侍奉在陸鎮身側,一貫小心謹慎,吃不準他家主子現下心情如何,自然不敢輕易出言叨擾,隻默聲在他身後跟著。


    主仆二人出了滄濯居,繞開假山穿過一遊廊,不消多時便經拱門進了園子。


    王府地廣,這園子建得倒是比尋常官宦人家五進的宅子還要大些。


    陸鎮因心中存著事,雖一路穿花奪柳,終究錯過許多昳麗春光;薑川相較於他,多了幾分踏青賞春的意趣。


    隨他過了假山、石橋,又轉過一屏門,往右,但見不遠處淺草青蔥的曠地上,縣主正拿線放紙鳶,身旁立著一位素衣女郎。


    那紙鳶早叫人放得高高的,隻需用手中的線圈便可調整位置和高度。


    不消多想,必定是女郎先將紙鳶放好後送與縣主玩的。


    那女郎雖是側著身的,薑川一時間辨認不出,少不得凝神認了一會兒,這才覺出不是旁人,乃是沈孺人院中那位自汴州投奔來的內侄女。


    陸鎮戍邊的這三年裏,薑川將滄濯居打理得井井有條,因他是陸鎮的貼身小廝,在府上頗有幾分臉麵,便是在梁王妃的仆從麵前,也能直起腰杆。


    既是在王府當差,少不了往各處走動,這一來二去,自然得見過沈沅槿幾迴。


    論起來,他也見過不少粉麵桃腮、膚白貌美的女郎,但與沈孺人的這位內侄女相比,終究少了幾分出塵絕俗的清泠氣質;單單容貌能與之相提並論的,亦不過一兩人爾。


    大抵魏晉名畫上清麗脫俗的洛水神女活過來,便是這般品貌姿容罷。薑川這般想著,人已行至近前,思量一番,終是輕聲詢問道:“嗣王,縣主在前麵,可否容奴過去見一禮?”


    陸鎮聞言,不覺腳步微頓,兩個大活人出現在視線中,他又如何會沒有瞧見。


    視線自那身著華服的小女郎身上淡淡掃過,落在一襲藕荷色齊胸襦裙的女郎的側臉之上。


    女郎發間的杏色通草牡丹素淨淡雅,銀釵熠熠生輝,和煦的春風拂動她的衣擺,道道金光映照在她白瓷般的玉麵上,勾勒著她的五官輪廓,越發襯得她清疏柔和、飄逸靈秀,仿若一朵盛放於晨光之下的妃色菡萏,令人見之忘俗。


    薑川非是頭一迴得見她的好顏色,加之陸鎮尚在,當下並不敢多看,隻上前對著她二人行了叉手禮,“奴見過縣主,沈娘子。”


    話音落下,沈沅槿率先迴眸來看他主仆,不偏不倚,卻是又對上了陸鎮的目光。


    陸鎮自詡不會為美色所動,然而與她四目相對之時,竟是不自覺地微微攏了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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