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皎月站在原地,看著趾高氣揚的四姑娘。


    她記得這是她的親妹妹。


    她的親妹妹小時候粉雕玉琢,像一朵可愛純白的雲,跟在她身後,一口一口甜甜的“姐姐”。


    “姐姐姐姐,嬸嬸新做的栗子糕!可好吃了你嚐嚐!”


    “姐姐,我不要秋菊給我梳頭發,你給我梳好不好?”


    “姐姐姐姐,二哥新做了風箏,可好看了,飛得老高!我以後長大也要給姐姐做一個!”


    謝皎月全身的力氣都被卸去,腳心像是踩在軟綿綿的雲上。


    最終雲散了,她跌得粉身碎骨。


    謝皎月閉上眼睛,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眼底醞釀著化不開的濃墨。


    她的眼睛黑漆漆的,像是失去了光澤。


    “新月,我何時趕過你?”


    麵前的小姑娘雙手叉著腰。


    “你就是趕我了,秋菊他們都看見了!”


    謝皎月抬眼看向對麵的謝呈竹。


    “堂哥可信她的話?”


    謝呈竹看著她,緩緩道:


    “我知你心有怨氣,可是也不該把怨氣撒在一個小孩子身上,她是你的親妹妹,天氣這般冷,你將她趕下馬車於心何忍?”


    謝皎月忽然覺得自己很累,可是再累她依舊沒有放棄。


    “如果我說我沒有趕她呢?”


    對麵的謝呈竹沉默了半晌。


    “你何時變得這般……撒謊成性了?”


    撒謊成性從他嘴裏吐出來的時候,他似乎也有些不敢置信。


    不敢相信這樣不堪的詞形容的是他曾經好比天上明月的妹妹。


    謝皎月僵直在原地,寒風一陣一陣吹刮著她纖弱的身體。


    她變了。


    以前的她清冷又高傲,根本不屑於解釋。


    如今的她解釋也沒人信。


    她恍惚到眼裏的東西都失去焦距。


    不知不覺間,她竟然卑微成這樣了,卑微到連自己都覺得可憐。


    謝皎月痛苦地想笑,可是她又難受得笑不出來。


    心髒連接小腹,都疼得她無法出聲。


    那天晚上,謝皎月被謝呈竹關到了祠堂。


    祠堂裏供奉著謝家的列祖列宗,這些列祖列宗都眼睜睜看著她被汙蔑不置一詞。


    她三年前跪在這裏是羞愧與贖罪,今天卻隻剩下絕望與麻木。


    祠堂裏的燭火燃盡,寂寥又陰冷的房間陷入黑暗。


    謝皎月跪在冷冰冰的地上,纖細瘦弱的背挺得筆直,像鶴細長的足。


    “二姐姐,二姐姐。”


    “二姐姐在嗎?”


    祠堂的門被推開一道縫隙,穿著玫紅色大氅的姑娘拎著食堂輕手輕腳地邁了進來。


    姑娘另一隻手夾著一層薄被,一進來就將食盒放在了地上,手腳匆忙地將被子蓋在謝皎月身上。


    “我聽紅袖說你迴來了,一迴來就被二哥哥罰進了祠堂,我等會兒就去找二哥哥求情,求你放你出去。”


    姑娘替謝皎月披好被子後,握住謝皎月冰涼的手。


    她的語氣裏帶著哭腔。


    “手怎得如此冰涼,穿得也如此單薄,要不是出門的時候紅袖說你隻著一件單衣,我也不知道你過得如此辛苦。”


    她匆忙拿過一旁的吃食。


    “我料想你跪了一天定然沒有吃什麽東西,我給你帶了粥還有點心,還是熱的,我替你盛出來。”


    “阿如。”


    謝皎月抬起眼,輕喚了她一聲。


    隻是這聲音嘶啞虛弱,遠不複以前的清冷質感。


    三姑娘謝如月動作一頓,僵在原地。


    “三年前,你為何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扯開我的衣領?”


    三姑娘雙手握著食盒蓋子,咬著唇,什麽也說不出。


    “我素日對你無半分虧欠,更無半分怨懟,衣服首飾,名門請柬,別院莊子,你要哪樣我都從未拒絕過你。”


    “你為何那般對我?”


    謝皎月抬起眼看向她,語氣沒有憎惡,沒有怨恨,她隻想平靜地向尋求一個答案。


    她隻想知道,一直寵愛的堂妹為什麽會在背後捅了她一刀。


    “因……因為二姐姐走錯路了。”


    阿如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我不能看著二姐姐那樣錯下去。”


    “相府百年清譽,祖父更是看重女子名聲,二姐姐怎麽能做那樣的事?”


    謝皎月看著哭得梨花帶雨的堂妹,閉上眼睛。


    三年前,她本打算祖母壽宴之後便與李臨退婚,然後尋一個名頭出去遠遊


    ——最好是去南方,南方的春天草長鶯飛,最適合踏青。


    ——如果是這樣,她肚子裏那個孩子本也能活下來。


    她也就不是孤身一人,身邊會有一個可愛的小影子。


    她會好好疼他,愛他。


    可是這一切都被一句“走錯路了”毀了。


    “你出去吧。”


    她似不欲與這個柔軟又愛哭的妹妹計較了。


    “二姐姐……”


    謝如月跪在她旁邊,哭著道: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伯母會將你罰去尼姑庵,也不知道你肚子已經有孩子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伯母會那麽狠心……”


    女子的哭聲擾得謝皎月頭疼,她現在很累,連說一句話都要花費她很大的力氣。


    “你要真覺得對不起我就出去吧,我現在想靜靜。”


    “二姐姐……”


    謝如月的聲音很低,囁嚅著唇,想說又不知道說什麽。


    最後她掙紮著開口:


    “二姐姐,我已經將你為了整個祖父去求景陽世子的事告訴祖父了。”


    謝皎月猛地睜開眼看向她,“你說什麽?”


    謝如月依舊在哭,“我原以為祖父知道這件事後會將你從尼姑庵接迴來,可是祖父和伯母……”


    “他們……”


    冰冷堅硬的地板凍得謝皎月渾身僵硬,寒意順著骨髓,凍僵了心髒。


    “他們如何……”


    謝皎月問不下去了。


    她又怎麽會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呢。


    祖父清廉正直了一輩子,最後卻要一個女子獻身護他,她似乎已經看到老人挺直了一輩子的脊梁被她親手敲碎。


    謝皎月緩緩垂下眼,祖父他,定然是恨她的。


    恨她自作主張,辱了他一生清名。


    至於阿娘,或許還是嫌棄她已經髒了。


    病弱的姑娘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沒有注意到旁邊的女子不斷顫動的睫毛。


    謝如月袖子的手捏得很緊,因為說謊,她的心髒和嗓子都繃得很緊。


    她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在所有人眼裏,謝皎月還是那個不顧謝氏顏麵不知廉恥與人私通的蕩婦,不是為了救人的謝氏嫡女。


    她不敢把這件事告訴所有人,她好不容易才擁有了二姐姐的一切,她不願把這一切還給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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