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一十四年,天津,四月晚春。


    雖然按理來說現在已經到了夏天,可是天津現在的天氣卻還是冷的,前兩天還下了一場薄雪,打窗子看出去,滿眼的白,跟夏天挨不上邊兒,銀裝薄裹,有點倒春寒的意思。


    林白棠盤腿坐在炕上挑韭菜,這是個輕省活,不必花多少力氣,主要就是把韭菜裏發蔫的發黃的都掐了扔下去,剩下好的就扔進一旁的井水桶裏激著,這樣放的韭菜鮮嫩,等會炒個韭菜雞蛋,包餃子吃的時候,就算是不多加什麽調味的,也透著一股子鮮味。


    林白棠想著就忍不住吞口水,可還沒等她把這把菜摘完,門外就聽見村裏趕牛車的周大爺叫道:“林丫頭,你家有人來了。”


    這聲來的突然,林白棠不可避免的愣了愣,她家父母雙亡這是村裏人都知道的事,除此之外,他家就沒人了啊。


    在想可就有點嚇人了。


    雖然滿腦子疑惑,可到底是不好叫人多等,林白棠隨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泥,就一邊開門一邊應聲道:“誒,來啦。”


    李家村是靠山而居的,村裏人吃喝用度大多都是靠土裏刨食,所以大多數人穿的都是灰撲撲的粗布,一來是耐髒,二來也結實,可現在林白棠門外站著的,卻是個穿著洋裝,正在從牛車上往下拿他的小皮箱的摩登男青年。


    這不是自己那個未婚夫孟正輝嗎。林白棠心道。


    沒想到他還真找到這裏來了,不過倒也正常,自己手裏畢竟還拿著人家錢呢。


    他現在被從自己家裏趕出來了,估計正靠著這些錢活命呢。


    他倆的婚事應該是告吹了,是來要錢的吧。


    給不給他呢。


    得給他,不然這錢拿著燙手,可是也不能白給,多少,得給自己一點辛苦費吧。


    林白棠腦子裏的千迴百轉被孟正輝拿完箱子從皮夾子裏掏錢的動作打斷了,她搶一步從孟正輝的手裏拿過了皮夾子,把被孟正輝抽出來一半的大票子塞了迴去,轉而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幾張零錢來,捋板正遞過去給周大爺,麵上笑的燦爛:“多謝您了啊,這幾個錢您拿著去打碗酒喝,暖暖身子。”


    孟正輝看著那幾張票子似乎是覺得有點少了,正打算說點什麽,卻被林白棠一個眼神瞪過來,隻好把話咽下,隻溫溫和和的道了句:“有勞了。”


    周大爺笑著把錢接過來揣進兜裏,挺不習慣孟正輝這一本正經的道謝方式隨意擺了擺手,就重新架著牛車晃晃悠悠的往自己家裏去了。


    林白棠這才看見孟正輝那個牛皮的錢包上被自己捏了幾個泥印兒,她倒是也沒覺得不好意思,撈起圍裙幾下擦幹淨了遞給孟正輝,嘴上還不忘記教育他:“一般坐牛車給一毛錢就行了,都像你似得,好幾塊的拿,他們以後專門坑你。”


    孟正輝沒反駁,隻是點了點頭,溫和道:“我下次注意。”


    林白棠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之前在孟家的時候就對孟正輝這個脾氣沒辦法,這會兒也是一樣,他一服軟,林白棠滿肚子的話倒是無處可說了,隻好主動幫孟正輝拎了隻箱子,道:“先進屋吧,你來的巧,我正在做飯,你路上吃了沒。”


    孟正輝拎了其他的東西跟在後麵:“早上吃了些,中午……還沒吃。”


    孟正輝的話裏有幾分遲疑,他其實在路上看到不少賣吃食的,隻是,越是靠近鄉下,做的那些吃的就越發粗糙,沒遮沒擋的,就這麽大呲呲的擺在路邊,有車來車往揚起的塵土,也就那麽落在了吃食上。


    賣的人不在意,隨意拍一拍接著賣,買的人也不在意,買完了拍一拍也就那麽吃了。


    孟正輝之前餓的有些狠,倒是也狠下心買了兩塊炊餅,隻是看著上麵那層薄薄的塵土,拍了幾下沒拍掉,到底沒送進嘴裏,而是隨手塞進了箱子裏,就是林白棠手裏提的那個。


    林白棠聽出來了孟正輝言語裏的遲疑,但她卻理解錯了。


    她想著孟正輝以前是住的小洋樓,處處都是光溜溜的磚瓦透著精致,這會兒雖然沒表現出對這間小院子的嫌棄,可看他遲疑的步子,倒是也看得出他隻怕之前的二十來年,都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


    進門沒有衣帽架,也沒有下人迎上來接過外衣,孟正輝手裏的箱子猶猶豫豫的不知道該放在什麽地方,還是林白棠直接伸手接過,給他放在了一旁的櫃子上。


    又特意拿布擦了擦凳子讓孟正輝坐。


    林白棠倒不是為了晚些多拿些錢,才討好孟正輝,她就是有點心軟,覺得幾個月前的大少爺落到了這個地步,她雖然不能處處照顧好,可是讓他心裏舒服一點,這些小事她還是樂意做一做的。


    在孟正輝來之前,林白棠正在摘韭菜,這會兒便重新坐迴去,邊摘邊問:“家裏的事情都處理好了?”


    孟正輝身穿著林白棠見慣了的西裝風衣,頭發也仔仔細細的向後梳去,看起來仍然是那副上流社會的模樣,隻不過因為這段時間的忙碌,以及之前牛車上的顛簸看起來有點灰頭土臉的狼狽。


    他姿態優雅的坐在一把吱吱嘎嘎的老舊木椅上,點了點頭:“是啊,東西都被我父親生前委托的人清點收走了,在沒有孩子的情況下,我們應該迴不去了。”


    對於一個才喪失了至親的人來說,他的反應其實有些過於冷靜了。


    林白棠唔了一聲,從孟正輝這句我們裏聽出了孟正輝好像並沒有終止這份婚約的打算。


    林白棠迴頭去看他,孟正輝正伸了個懶腰,他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疲倦的歎氣:“我也可以騰出時間來好好的難過一下了。”


    孟正輝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和一般時候的語氣沒什麽兩樣,可偏偏林白棠聽的心一揪。


    林白棠和孟正輝相識也不過幾個月,可是因著愛他的容貌漂亮又溫柔,多少也是存了一點愛他的意思,不由的起了些母性泛濫,想要給他拍著背好好的安慰一下,可她到底是沒動,隻是揪著發蔫的韭菜葉子,低聲道:“飯快好了。”


    不過她沒有得到迴應。


    孟正輝勞累了太久,現在總算是安心了下來,盡管是坐在一個甚至四條腿不一樣齊的椅子上,可或許是屋子裏暖和,又或許是看到了熟悉的人,他竟是就這樣沉沉的睡了過去。


    孟正輝這一覺一直睡到了傍黑,剛睜眼的時候看著這廢紙糊的牆麵,和略顯陳舊的房間,甚至有一點做夢的感覺,緩了緩才想起來,自己這是在未婚妻的家裏。


    老實講,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麽能睡的這麽沉,更想不到林白棠那個小體格,是怎麽把一個沉睡的自己脫了風衣,搬到床上的。


    舒服的伸了一個懶腰,他起身去尋林白棠,林白棠也沒走遠,就坐在灶膛旁邊守著那點光在做針線活,見他醒了便隨手將針線笸籮一放,墊了濕布去掀鍋蓋:“醒了,吃飯吧。”


    孟正輝看到鍋裏是隔水熱著的餃子,又想起自己來的時候正看見林白棠在挑韭菜:“你中午沒吃嗎?”


    林白棠嘴上說話,卻也不耽誤手上做事,極利落的搬桌子放碗筷:“本來打算和你一起吃的,你一直睡著,我給你收拾箱子的時候看見裏麵有兩塊餅,就先吃了。”


    孟正輝是沒做過這些事的,林白棠之前在孟家住的時候,他也沒見過林白棠做這些,畢竟那個時候一大堆的丫鬟婆子,他們隻需要老實待好就行,以至於現在孟正輝想幫忙,卻也不知道從何下手,反而因為一個很高大的個子站在這裏晃來晃去,顯得有些礙手礙腳。


    林白棠忍不住皺了眉,卻在看見孟正輝垂下眼睫有點失落的時候兇不起來,她將盛了餃子的遞給孟正輝:“你先去吃著吧,我把鍋裏的水倒了去。”


    孟正輝應了一聲,剛走到裏屋,便聽到外麵傳來了尖銳一個女聲:“呦,這不是林丫頭嗎,當初去城裏多風光,怎麽現在又迴來咱們這小地方了?還得親自倒水啊?”


    孟正輝這些年出門在外,雖然生活瑣事不必他操心,可是對於人情冷暖還是有些了解的,像是這句話聽進耳朵裏,就能知道說這話的人絕不懷好意。


    因著怕林白棠吃虧,他匆匆幾步就走了出來,卻忘記了自己手上還端著餃子。


    院裏的大門開著,一個穿著花上衣的胖婦人倚著門往裏張望,一看孟正輝手裏的白麵餃子,頓時眼睛一亮,肥胖的身子一擰就向往屋裏走,嘴上還裝好心的教育著林白棠:“還吃上餃子了,這不年不節的,你家裏沒大人就是不會過日子。”


    村裏人大多淳樸,平時串個門留下吃個飯也都是常事,但是一般都是吃粗糧的時候才留下,吃這種精細糧食的時候,大多數要點臉麵的都自己找理由走了。


    可很顯然,眼前這個女人似乎並不打算要什麽臉麵。


    這個女人孟正輝隱約也有一點印象,當時他和林白棠逛街的時候被去城裏賣菜的女人看見了,她看見林白棠和自己穿的好,便起了一些攀附心思,將自己兒子並著自己都送到了孟家門口,說是鄉裏鄉親的,求林白棠給口飯吃,也不要多的,一個月給個幾十塊錢就行。


    也是得虧她說的出口,一個沒什麽特長手藝的倆人,敢要這樣的高價,要知道便是飯館裏的師父,一個月也就十幾塊錢,他們就是看準了林白棠未婚先住進了夫家不好,他們才不管什麽訂不訂婚,主房客房,反正是打定了主意林白棠會拿錢息事寧人。


    但他們倒是的確算計對了,這話傳進了孟正輝耳朵裏的時候,孟正輝想的的確是拿錢堵住他們的嘴,畢竟這話雖然他們自家人知道是假的,可備不住外人議論。


    然而那天管家報過來的時候,孟正輝和林白棠是在一起的,林白棠攔下了孟正輝的決定,轉而叫管家趕人離開,她身正不怕影子斜,是不肯受人威脅的。


    而正是因此,那個胖婦人記恨上了林白棠,覺得她斷了自家財路,怎麽看她都不順眼,她以前在城裏她沒辦法,現在迴了鄉裏,可見是落魄了的,那還不是由得她捏圓揉扁?


    胖婦人想著,臉上的神情更顯高傲,還琢磨著,若是今天這頓白麵餃子能吃的她舒心,她倒是也肯少罵林白棠的幾句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小福妻奮鬥日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何止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何止弈並收藏小福妻奮鬥日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