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不歡而散的談話。


    氣氛再可怖一些,更像是一場談判。


    謝泠楓氣勢洶洶地來,又氣勢洶洶地離開。


    助理打來電話,盡管不願意走,也無可奈何。


    “沈漾,你別高興太早。”臨了,他留下這句,臉色陰沉地離開。


    沈倨綏全程微笑,觸及他的笑臉,沈漾立馬皺起眉。


    感知到她的情緒變化,沈倨綏唇邊的笑意又拉大了許多。


    直到沈漾難掩退卻的情緒,才收起笑臉,恢複之前的神色。


    “我還有事。”


    他微微抬頭,下巴朝不遠處的商談圈子揚了揚。


    隨手端起一旁的紅酒,薄唇微啟:“玩得開心。”


    說完他闊步往二樓走去,十分符合他幹脆利落的作風。


    但是放在這樣的情景下,看著他的背影,沈漾心裏莫名覺得怪異。


    來不及多想,一陣不算大但是刺耳的噪音擾亂她的疑慮。


    光鮮亮麗的燈光下,紙醉金迷足以讓人流連忘返。


    上好的美酒佳肴,本該是增添樂趣的錦花,此刻卻被人惡意投擲到一立在噴泉旁的男人身上。


    男人一身高定的白色西服,身形氣場挺拔,溫潤而澤的臉龐在流光溢彩的燈光下愈發風采。


    一切本是那麽賞心悅目,卻因傾瀉的酒與菜品而毀於一旦。


    哢嗒——


    一聲清脆的物品落地聲。


    鏡片邊角磕碰到噴泉岩石,蛛絲一般龜裂開來。


    如泥沙滾落的香檳塔瞬間崩塌,透明的玻璃杯盛著美酒融入噴泉中,也砸中站在噴泉旁的人。


    大片玻璃碎片中央,男人緩緩抬頭,看向不遠處作案兇手。


    先是疑惑,看清楚人臉後,神情有一瞬間恍惚,陷入空白,仿佛隨著地上鏡片一樣瀕臨毀滅。


    “喂,臭老鼠你還認得我嗎?”


    “傻了?踏馬的這麽盯著我幹什麽?啞巴了,靠,勞資就是故意的,有本事你打我啊。”


    “嘖,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沒錯,就是這樣的眼神,陰溝裏的老鼠。你媽媽偷我們家錢被抓包的時候,也是這副表情,該死的小偷,你不過是妓女小偷生的下三濫。”


    “裝什麽?別以為你找了個爸,就能脫下你那層老鼠皮。”


    “顧嘉崳,你隻配活在陰溝裏,別他媽的高高在上。”


    惡毒的問候,早在十幾年前便如同家常便飯一樣充斥在他的日常,一字一句,空氣中氧氣削弱稀薄,令他無法唿吸。


    若是年幼時期,他或許會震怒,擼起袖子將眼前狂妄之人一拳掀翻在地。


    但是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羞憤到震怒,隱忍到麻木,麻木到冷漠,現在這些言語攻擊已經不能撼動他內心半分。


    不是內心銅牆鐵壁,而是聽多了,心如槁木,甚至能抽出神思靈魂脫離軀體,在半空中暗自嘲諷。


    顧嘉崳想,在這裏遇到了這幾個人實屬意外中的必然,不必將事情鬧得過於難看,更何況沈漾就在不遠處。


    莫名,他不希望狼狽不堪的一麵展露在她麵前。


    於是,他沉默不語,拂去衣服上香檳,盡管隻是徒勞。耳邊的竊竊私語,隨著風的方向不斷放大,送入他的耳邊。


    他不過是沈父年少時,與酒女一夜情的產物。


    他是一不小心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在16歲之前與親生母親生活在紅燈區,魚龍混雜的地段。


    至於為什麽他最終迴到了沈家,還得感謝他那個整日酗酒賭博,不幸背下巨債的母親,走投無路,偷了邱家的一套名貴珠寶,逃匿過程中慌亂刺傷一名住家保姆。


    偷竊罪,殺人未遂罪,自然要受到製裁。


    不知從哪裏得到消息,她突然說出他親生父親的來路,並告訴他:“嘉嘉,我的兒子,媽媽隻能靠你了,媽媽不能坐牢,你去找你的父親,他會救我的。畢竟我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嘉嘉,你不能不管媽媽……”


    沒錯,她給沈郡華生了一個兒子,腐朽的思維充斥在她本就匱乏的內心,她以為他是一個可以活命的籌碼。


    但是她忘了,有錢人從來不缺孩子,而有錢人家的孩子並不歡迎他這個所謂的“野種”踏足領地。


    這無疑是一場失敗的博弈。


    16歲的他曾在沈家別墅在站了一天一夜,最終隻換來傭人的一句:“先生不想見你,你走遠些吧。不然,我該報警了。”


    哀求無果,無可奈何,他拖著疲憊饑餓的身體離開。


    一輛豪車從不遠處駛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有錢人家的少爺,果真是不同的,天壤之別。


    他永遠記得那輕輕一瞥的眼神,不摻雜任何情感,沒有討厭,沒有怒火,他甚至知道他是他父親的私生子,也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原以為對方會嗬斥他立馬離開,但他隻是淺淺問了一句:“你是要救你的母親?還是救你自己。”


    顧嘉崳無比清晰記得他的迴答,他說:“我可以救自己嗎?”


    “當然可以。”


    他遞給了他一個名片,“打電話給這個人,他會幫你。”


    “為什麽幫我?”


    “沒有為什麽?”他的迴答無疑是在敷衍,也許是錯覺,顧嘉崳感覺對方的臉上劃過一絲乏味,“也許是我太無聊了。”


    這不是假話,也無需作假。


    哪怕他在戲弄他,他也認了。


    邱家來勢洶洶,揚言要讓母親牢底坐穿,邱俊與他在同一所高中就讀,可謂是不是冤家不聚頭。


    校園裏,邱俊將母親的犯罪行為廣而告之,貼滿校園欄。


    他倆曾有恩怨,恩怨是邱俊看不慣他,偏偏他年少輕狂,一拳將人打進醫院,事後他差點進少管所,多虧邱俊涉及多起校園霸淩,激起群怨,邱家不得已息事寧人。


    撥通了那個電話,對方是國內知名律師,免費為母親辯護,大概率可以爭取減刑。


    可是母親不滿足,她幻想逃脫律法的製裁,妄圖借用特權觸碰法律的底線,癡心妄想沈郡華會救她出獄。她說他欠她一個承諾,可是男人的承諾本就是虛無縹緲的東西。


    顧嘉崳感覺到有一個無形的推手在利用媒體發酵輿論。


    盡管隻是猜測,但是第一反應告訴他,是沈倨綏。


    私底下他們又見了一麵,猜測不錯,果然是他。


    不愧是沈郡華的兒子,知道父親的命門,利用輿論讓沈郡華不得不出麵,甚至將他這個輿論發酵的導火索間接帶入沈家。


    顧嘉崳問:“你願意本屬於你的遺產多一個競爭者?”


    他迴:“那又如何。”


    顧嘉崳一瞬間明白,眼前的人天生出身不凡。


    物質欲望滿足到極致,生活過於無趣,生而為人的情感又被空白枯燥的家庭消磨殆盡。


    他一切的本意,可能隻是找一個人消遣,至於消遣帶來結果,他全盤接受,不計後果。


    伴隨著輿論升級,一發不可收拾,沈郡華不得不出麵,最終結果是母親獲得該有的判刑,卻出獄後不久死於精神病院。


    大概是人死其言將善,最後去看她的那一天,她竟然在流著淚說抱歉。


    可是他怎麽會怪她。


    畢竟沒有她。


    他不會成為顧嘉崳,而是以“嘉嘉”這個甚至無法上在戶口本上的名字像老鼠一樣活一輩子。


    他該感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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