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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一枕夢青蓮——沐芝


    1,


    她看到了一片荷塘,荷塘裏熙熙攘攘地都是蓮花,盤盤的綠油油的荷葉鋪滿了池子。


    這是夢,她立刻就知道了,她們北方哪能看到這麽一大片荷塘呢?她暗自苦笑一聲,荷塘這時有了變化,荷葉開始快地收斂,從縫隙間竄出數不清的蓮花來,粉嫩嫩的花瓣驚豔了她的眼。


    “嗬!”她捂住嘴,詫異地看著蓮花開始聚攏,然後再堆出一個更大的花苞。花苞緩緩打開,裏麵坐著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人:“二少爺?”


    夢醒了。


    2,


    江耀宗擔憂地看著沐芝,取過潤了熱水的帕子給她擦腳。


    沐芝看著江耀宗這般溫柔,不由覺得自己對不住他,正要說話呢,江耀宗按住她的手:“我知道,方才你喚了他的名字。”


    沐芝這下更是羞愧,她畢竟是江家的媳婦,如今心裏還念著葉祿英終究不是個事兒。江耀宗卻是小心地攬過她:“沐芝,你別急,如今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兒,之前種種不愉快的事情,我可以幫你一起忘了。”


    沐芝小心地摸著自己的肚子,然後在江耀宗懷裏點了點頭。


    江耀宗後又起身,道:“方才從葉府出來,你看起來就很不好,可是怎麽了?”


    是了,如今亂世,她和江耀宗從靈台山那邊過來,路過葉府的時候,是她告知葉老夫人葉祿英逝去的消息。


    見江耀宗這麽憂心地看著,沐芝忙勉強一笑:“我呢就是擔心王夫人,她是頂疼愛二少爺的。”


    江耀宗說好,又下樓去張羅小二送飯。


    夜裏江耀宗告訴沐芝:“聽說北京城守不住,我們還得往其他地方去,趕明兒我們走。”沐芝愣了愣,然後笑著答應。


    次日清晨,江耀宗帶著沐芝出了客棧,然後雇了馬車離去。


    沐芝挑開轎簾往外看過去,梁河鎮的一切都在眼前緩緩滑過,今日一別,也不知來年要何時才能再見。


    江耀宗時常告訴她,這一切忘了就是了。


    可是,沐芝咬緊下唇,這裏有她的痕跡,有她的大好時光,有她的愛……怎能說忘就忘?


    她忘不了。


    3,


    沐芝一開始是被王老爺帶迴府的。


    王老爺心善,見她一人跪在剛下了雨長街,不由心生慈悲,讓下人拉起她:“造孽,小小女娃就得這樣受苦,你且隨我來吧。”


    沐芝的名字也是王老爺給的,她在心裏很感激王家,所以平日裏一些事也搶著去做。其他下人自然樂得清閑,活計統統扔給沐芝,都去一邊吃茶摸牌。


    直到王老爺突然想起來有沐芝這個人,抽空去後院看呢,就見到她被其他人欺負。王老爺頓時就發了脾氣,拉著沐芝就往前廳去了。


    恰巧那天是王家兩個出閣的小姐省親,沐芝被王老爺帶進屋子,王夫人先看到了,笑道:“模樣看著真機靈。”


    王老爺便將沐芝的事說了,王夫人好一陣唏噓,又摸出糖來賞給沐芝。沐芝謝了恩,便規規矩矩地站在一邊等著被吩咐。


    這時王品梅進來,王夫人便又問:“茜群呢?怎麽不見你帶她來。”


    王品梅便道:“自然是胡二不肯,說什麽迴一趟娘家罷了,自然不必興師動眾,有一個人迴來看看便是個意思。”


    王老爺聽得,“啪”得拍響了桌子,怒罵道:“他胡家以為自己有多大本事,茜群迴不迴來他胡二憑什麽決定?”話未說完,便開始咳嗽起來,沐芝嚇了一跳,忙過去拍著王老爺的背,替他順氣。


    這時從裏屋又跑出來一個小孩,一壁問著“外公不要動氣”一壁也替王老爺順氣。


    王老爺止住咳嗽,又罵了幾句胡家,王品梅見王老爺為自己撐腰,便又哭訴起來。


    王夫人也連忙勸慰,沐芝不知道他們在哭什麽,正手足無措地站著呢,突然有人拉了她的手,她被那一抹溫熱嚇了一跳,迴頭去看,卻是剛才那個小孩,他狡黠一笑,低聲道:“我們悄悄溜出去!”


    說著他拉著沐芝就往外跑,沐芝傻愣愣地看著自己被他拉著的手,然後聽到他喚她:“沐芝?你是叫沐芝吧?”


    她抬起頭來,正巧二人跑到屋子外頭,明晃晃的陽光讓她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樣。


    “我叫葉祿英。”


    4,


    每年王夫人會帶著葉祿英迴王府一次,那幾天就是沐芝最開心的時候,比過年都開心。


    她喜歡陪著葉祿英玩耍,一起躲貓貓,一起看書,一起偷吃廚房的備好的點心……


    直到有一天她不小心掉進池子裏,所幸池子的水不深,剛過小腿。葉祿英慌亂地將她拉起來,見是虛驚一場,兩個人又躺在地上笑。笑著笑著,葉祿英突然臉一紅,然後脫了外衣扔在沐芝身上,什麽話也沒說就跑了。


    沐芝當時疑惑得很直到她低頭一看,自己也紅了臉。她那天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衣裳,被水這麽一浸,不說別的了,依稀能看見她內裏的小衣就足夠羞恥。


    沐芝披著葉祿英的外衣迴去,隻覺得心裏有些矛盾,她本應該因為葉祿英看到了她的小衣羞愧生氣的,可是她摸著自己發燙的臉,然後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她能聞道衣裳上麵有葉祿英那種混著檀香的味道,便又偷偷地覺得有些高興。


    然而經此一事,葉祿英卻對她疏遠了不少。


    譬如他要再去後院玩耍,也更多時候帶著後院廚娘和管家他們的孩子……


    沐芝為此偷偷哭了好幾場,直到有次葉祿英要迴去了,她才硬著頭皮在王夫人去給王老爺請辭的時候,拉著葉祿英到了一邊。


    “沐芝,”葉祿英卻是一臉坦然,他問:“你找我有事麽?”


    沐芝一開始想到的一堆責問的話在看到葉祿英的時候,瞬間就被拋到爪哇國去了。她想說話,可是卻又先是哭出聲來。


    葉祿英一慌,忙道:“你別哭,我最怕女孩子哭了,你怎麽了?你告訴我。”


    “二少爺,”沐芝抽噎著,一雙眼更是淚汪汪:“我覺得,二少爺,討厭沐芝……”


    葉祿英一愣,想了想後大笑起來,沐芝揉著眼睛瞪他一眼,不過一雙兔子一樣的圓圓的紅紅的眼睛並沒有起到威懾作用,反而被葉祿英取笑說像阿福家的小狗狗。


    “哼,二少爺討厭沐芝,”沐芝扭頭就要走:“那沐芝也討厭二少爺了!”


    葉祿英拉住她,想了想又鬆開了手,笑道:“所謂君子講究一身清白,沐芝,你是女孩兒,我是男孩兒,又所謂男女授受不親,我這是在擔心你被我壞了名聲,以後嫁不出去可不能怪我。”


    “你顧及你的清白,你的道理,”沐芝脫口而出:“那以後你娶我就是了。”


    說完這話,兩人都是一愣,這時王夫人出來尋人,不等葉祿英迴答,她已經帶著葉祿英去了。


    5,


    沐芝便耐心的在王府等待來年葉祿英的迴答。


    不過到了下一個省親日子,王夫人卻是沒有來,隻是寫了一封信,沐芝自然是不知道上麵有什麽內容了。不過看王老爺讀了那信唉聲歎氣了許久,沐芝便又擔心起來,難道是葉祿英出事了?她這麽擔憂地想著,不慎失手打碎了茶盞。


    那一年她過得忐忑,直到臨近春節,王夫人又來了,麵容憔悴不少。沐芝自然不好去問葉祿英的消息,隻安靜地伺候著,想從王夫人聽得一些消息。


    而之前,王品梅終於從胡家迴來,帶著胡茜群,不,她已經改了名,叫王茜群。


    這日,沐芝正想去王老爺屋子,半路卻被王茜群叫住了,她道:“我房裏有一些書,眼看著這太陽不錯,你過來幫我搬出去曬曬。”


    沐芝便答應著過去,不過是兩個箱子,裝有一些話本、詩詞。


    沐芝抬著箱子出去的時候,踩空了一個台階,書撒了一地。王茜群跑過來將書撿起,罵道:“你的眼睛是長在頭頂上的嗎?不看路!”


    沐芝連聲道歉,拖著被崴到的腳幫著王茜群整理,她麵前有一本詩詞被風吹開,沐芝見到“愛蓮說”三個字,恍惚記得葉祿英給她念過,又匆匆看了幾眼,便又全都記起來了: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


    晉陶淵明獨愛菊。


    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


    噫!菊之愛,陶後鮮有聞。


    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她在心裏默默地念,這青蓮,不是葉祿英還能是誰呢?


    這廂王茜群也探頭看見,見是《愛蓮說》一篇,便有些悵然道:“唉,這是表哥極愛的一首詞,可是如今他都出家做了和尚,想來也是滿嘴佛法無邊,記不得這些了。”


    說完她才注意到旁邊的沐芝,自知自己失言,王茜群便拍了拍手道:“你快些弄好,還有一箱呢!”


    沐芝便低下頭去收拾,眼淚簌簌地落下來,怎麽就出家了呢?她開始盲目地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後悔自己當日為什麽要問葉祿英那樣的問題。


    6,


    這次王夫人家去,帶走了沐芝。


    沐芝自然是受寵若驚,想著能再見到葉祿英,心中更是驚喜。


    她如願地看見了他,他更好看了,一身出落凡塵的氣質更像她夢中的青蓮,卻又讓她望而生畏。


    沐芝找不到機會同他說話,隻有葉祿英一早來給王夫人請安的時候,才能得到這麽一點寶貴的時刻,能靜靜地看著他。


    然而,葉祿英還是要走,每年留在葉府的日子隻有那麽幾天。好像又迴到了當初的模樣,可沐芝已經習慣了等待,但令她沮喪的是,如今的葉祿英,她不敢接近。


    但是很快,沐芝摸清楚了葉祿英如今的脾性。


    他不是不同她說話,他對所有人的態度都是如此。他常一個人靜靜地喝茶,最愛在後花園的那棵杏花樹下的亭子裏看書,有時候會輕聲念出來。


    沐芝擔心他會冷,便悄悄端了火爐子擱在一邊,葉祿英聽到爐子“劈啪”的聲音,會抬起頭來,衝著沐芝一笑。


    夠了,這就夠了。


    有次是王夫人的壽辰,葉祿英趕迴來祝壽,眾人都在前院喝酒時,他一個人執了書卷坐在亭子裏,那天陽光很暖,照在人眼皮上實在太催眠,葉祿英睡過去,杏花落了他滿肩。


    躲在一邊的沐芝悄悄出來,她懷著近乎虔誠的心吻了葉祿英的臉,這是她自以為一生之中最大膽的事。


    那樣嫡仙一般的人兒,“隻可遠觀不可褻玩”,那就遠遠的看著吧,夠了,這就夠了。


    7,


    可是葉祿英終究不是嫡仙,他生處凡世,注定要遭遇紅塵牽扯。


    沐芝是在陸府,看見曹良瑟舉著葉祿英的內衫追問的時候,才證實自己的猜測的。


    葉祿英心上人是曹良瑟,他的嫂子。


    原來他也是為情所困之人,沐芝甚至產生了一點幸災樂禍的意味,此時的葉祿英,並不是她想象中的那般高不可攀。


    同時她又可憐起葉祿英來,若是她思慕葉祿英五年算苦,那麽葉祿英愛著一個他今生都不可能觸碰的女人,比之卻是他更可憐。


    所以,當她聽說葉祿英做主要她嫁人時,她除了詫異委屈之外,也帶著釋然,或許是葉祿英明白愛而不得有多痛苦,所以才不願辜負了沐芝,況且,江耀宗對她極好。


    如今,對葉祿英心存之念,更多的,是感激。


    8,


    來年春,江耀宗帶著沐芝迴了靈台山,他們的孩兒已經出世,虎頭虎腦得可愛。


    江耀宗陪著沐芝替周婆婆上了香,自己抱著孩兒走到一邊,道:“一念大師那邊,勞煩你了。”


    沐芝感謝江耀宗的理解,自己提著裙子走到葉祿英的墓前。她閉著眼,葉祿英的容顏便能清晰地浮現出來,這麽多年,她還是忘不了。


    她笑起來,想起來那年的杏花樹下她偷偷的一吻,輕聲道:“祿英,我現在很好,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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