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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以後,天下太平。


    彼時,葉祿生正在處理葉祿安的後事。他甫一聽到這個好消息,便想找個人分享,可是等他看了看周遭,又實在找不出一個可以談上這些話的人來。


    葉祿安的喪事來的人不多,外麵的事情自然有拉澤帶著葉壽玨處理,於是他倒是能心安理得地坐在靈堂,一動不動地看著葉祿安的靈牌。


    已經多少年了?葉祿生想,然後便又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經起了褶皺,是啊,他也快七十了,都說人六十古來稀,那他果真就是很老了。


    “你啊,”葉祿生終於開口,他道:“果真將這輩子都耗在生意上了。”這不是葉祿生說得,說出這些話的卻是葉祿安本人。


    昔年牧場落敗,葉祿安又計劃著其他,至於具體是什麽,葉祿生是不知道的,但卻是經常聽見佟霜跑來跑去,風裏雨裏的,佟霜的病根兒也是在那個時候留下的。


    葉祿安一心顧及著生意,就連佟霜病倒他也不甚在意,可誰知,等通知他說佟霜病重的時候,不等他歸來,佟霜就去了呢?


    葉祿生當時也過去看,葉祿安站在屋子裏,傻了一般。還是洛登架著他出去,道:“不能看了,小心他就這麽瘋魔下去。”


    請來幫忙的人很快將佟霜收拾入棺,葉祿安紅著眼睛看他們將佟霜的遺體從這裏搬到那裏,最終終於定了下葬的日子,便有喇嘛在大堂念《往生咒》。


    葉壽玨擔心自己阿瑪的身體,拜托洛登他們帶著葉祿安先去休息,自己跪在靈堂盡孝。


    葉祿安悲痛不已,坐在榻上隻管大哭,曹良錦和拉澤沒有辦法,便隻能讓葉祿生來處理。


    葉祿生看葉祿安哭得傷心,自己卻忍不住想問:“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葉祿安終於哭累了,葉祿生便過去,取了熱茶給他道:“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這個我懂的;你哭了好一會兒,來,喝些水。”


    “大哥,”葉祿安接過了茶杯,見茶葉是他從梁河鎮帶來的品種,心裏突然又是一痛,他道:“多年以前,霜兒也是一個采茶女……”


    最終葉祿安也沒能熬太久,就在前日黃昏唿喊著佟霜的名字去了……


    “你是個情種!”葉祿生指著葉祿安的靈牌笑道,隨後卻又難過地想要哭起來,走了,走了,都有了!可為什麽偏偏留下他一個?


    諸多事情完畢,拉澤進來帶著他迴屋歇息。葉祿生咳嗽幾聲,卻不依,拉澤又拉了幾下,見葉祿生還是倔著不走,忍不住笑道:“真是越活越小了!行行行,你不迴去歇著,你要去哪裏?我都陪著你。”


    葉祿生這才站起來,拉著拉澤往外走,走了半晌,拉澤這才知道了,葉祿生要去那片草原。


    草原景色依舊,青綠如同翡翠。


    葉祿生又咳嗽幾聲,拉澤忙吧自己身上的大衣裹在他身上,擔憂道:“快些同我迴去吧,好歹添件衣裳再來,你怎麽又想著來這裏呢?”


    葉祿生將目光投到另外一邊,所及之處的地方有兩個土堆,分別躺著葉祿歡和洛登。


    洛登是病死的,葉祿歡,當時他不知從哪裏得到大學生遊行的事,不顧曹良錦的阻攔,義無反顧地往縣城去,可誰知那個時候的洋人真的就對這群年輕學生開了槍,葉祿歡這一去也就再沒迴來。


    葉祿生和葉祿安帶著曹良錦去認領屍體,曹良錦跪地上哭了個昏天黑地。葉祿生從被風揭開一個縫隙中看到葉祿歡的臉,灰青僵硬的,哪有平日半點機靈的模樣?


    如此,曹良錦幹脆搬到這裏來,和桑吉一起住。兩個寡婦,慢慢看著自家孩子結婚生子。


    “拉澤,”葉祿生問:“明日,也要把祿安葬在這裏?”


    拉澤搖搖頭,道:“祿安生前說了,希望能和阿霜共葬,自然是要將他葬在阿霜身邊。”


    葉祿生便點點頭,又問:“那我死了,葬在哪裏?”


    拉澤沒想到葉祿生要這樣問,忙要過去捂他的嘴。葉祿生見拉澤已經記得落下眼淚,便安慰道:“你哭什麽呢?人都有那一天的,拉澤,你別哭。”


    “我不哭,”拉澤擦了擦眼淚,抱怨道:“你也別找些話來惹我哭。”


    葉祿生笑道:“是人總會有大限那一天,拉澤,看開些吧。”


    拉澤氣得就要結結實實往葉祿生身上拍過去:“剛剛才說好呢,偏偏你就是故意招惹我。”


    葉祿生便連連道歉,他身體已經有些佝僂了,卻還是算一個高大的人,他低著頭看拉澤擔憂的臉,笑起來問:“拉澤,你還能為我唱歌嗎?”


    拉澤愣了愣,然後笑著道:“你若是想聽,咱們迴去再唱。”


    遠遠聽見桑吉的聲音,拉澤迴頭去看,桑吉正衝著他們招手,拉澤便問:“要不要過去坐一坐?”


    葉祿生擺手,道:“我現在,實在不能跟別人說什麽話了,下次吧。”


    拉澤答應,衝著桑吉那邊喊了聲,又扶著葉祿生迴去。


    夜裏吃飯的時候,兒媳婦抱著孫子問拉澤她要迴一趟娘家的事,拉澤自然是答應,還讓次仁備些東西一起帶去。


    兒媳婦乖巧,甜甜笑道:“這次我們一起去吧,阿媽阿爸都想你們二老了。”


    拉澤習慣性地看葉祿生,詢問他的意思。葉祿生躲開兒媳婦期待的目光,隻道:“這兩天走不開,下次吧。”


    兒媳婦明顯是不高興,拉澤也不知該如何收場,正好葉祿生說要去休息,她便扶著葉祿生進屋。


    到了屋內,還能依稀地聽見兒媳婦在外麵抱怨,拉澤也不由責怪道:“既然拉姆有心和我們親近,你怎的就不肯聽她一句呢?”


    葉祿生不說話,隻用手撫摸著床上的棉被。


    “祿生,你老實告訴我,”拉澤看他這個樣子,忙在他身邊坐下,問:“這陣子你都迷迷糊糊的,發生什麽了?你告訴我。”


    葉祿生抬頭,見拉澤一雙眼睛又快蓄滿眼淚,這才歎一口氣:“我想迴家。”


    拉澤以為葉祿生糊塗了,便拉著葉祿生的手:“這裏就是你的家,你還要迴到哪裏去?”


    “北京,梁河鎮,”葉祿生像是想透過牆看向北方,他的眼睛裏有了色彩:“我想迴葉家看看。”


    沉默半晌,拉澤才擔憂問:“你如今這個身子骨,怎麽吃得消舟車勞頓?”


    葉祿生卻是很快地擺頭,他摸著自己的胸口:“拉澤,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祿安、祿歡他們都永遠留在了這裏,可是,我必須得替他們再迴去看看的。”


    這些年,拉澤學得最爐火純青的,就是對葉祿生的容忍,因此這一次,仍是看著葉祿生鬱鬱寡歡的模樣,拉澤當下便答應了他。


    “好,那就迴去,我陪著你。”


    葉祿生擺手:“你不用跟著去的。”拉澤利落地去吹了蠟燭,然後伺候著葉祿生躺好,自己也躺了,道:“後天次仁陪著拉姆迴娘家,我們就在那天迴梁河鎮,現在呢,快睡覺。”


    拉澤事先沒有對次仁說起,想著等他們走後再留下信紙交待。


    若是平日,拉澤必然要和其他人商議一下的,但她看著葉祿生執拗地望著北方,心中便已經有了決議,那就陪著他走這一遭。次日,隔房的明雄送著二人去一邊坐了北上的馬車。


    葉祿生看著拉澤為他忙上忙下,到了車上也是她一人整理二人的行李,便頗有些不好意思,眼瞧著車上還有些年輕人,有大膽的更是從鼻孔裏發出一聲嘲諷的笑。


    “拉澤,你坐,”葉祿生拉住她,想勸她坐好,它仍是顧及著體麵的,道:“不用管了。”


    拉澤卻是將手擱在裙子上拍了拍,她看著葉祿生笑,然後挨著他坐下:“你照顧了我大半輩子,這以後就換我來。”她這麽說的時候,周圍的人再看葉祿生時,已經是尊敬和羨慕。


    他知道的,她是在使勁保護他老年那微不足道的自尊。


    接連坐了馬車、小船、拉車,在進北京前碰到穿著綠色衣服的軍隊,他們甚至用汽車載了葉祿生一段距離。葉祿生在車裏被搖晃得有些不舒服,拉澤呢,從小在馬背上顛簸習慣了的,眼下自然又是她照顧起葉祿生來。


    那些人叫葉祿生老同誌,說他們是共產黨,還說了好些什麽,葉祿生卻記不清了。


    他們在街口下車,原先的店鋪巷子自然都大變樣了,葉祿生看著眼前慢慢熟悉起來的場景,嘴唇也激動地顫抖起來。


    “祿生,你冷靜些。”拉澤也是第一次來北京,她擔心著葉祿生的身體,卻又不知該向哪裏走。


    要葉祿生就這麽過去,他卻是不肯,拉澤見已經是傍晚,便又找了一家客棧休息。


    葉祿生讓拉澤幫忙取了他在這邊穿的衣服,後洗過澡穿上。拉澤便問自己要不要也換身衣裳,葉祿生看著拉澤身上灰白色的長裙,笑著搖搖頭,道:“你這樣已經很好,若是葉家先祖看到你,定是高興的。”


    次日一早,拉澤還沒睡醒,葉祿生便開了窗戶,橙黃色的晨光衝外麵照進來。


    拉澤睜眼去看的時候,葉祿生正在自己收拾行李。她便忙著過去幫忙收拾。


    “拉澤,咱們待會兒叫個車,就能過去了。”葉祿生顯得很高興,他指著外麵說:“這裏以前也算一個鬧市的,我和琴溪常來這裏喝酒。”


    拉澤便很快道:“那也不知道琴溪少爺和玳姬是否還在?”葉祿生將這些都說給拉澤聽了,由小到大,事無巨細,他怕自己有天會忘記,所以需要一個人來幫著他記。


    而每次他說,拉澤就很認真地聽,她不想再錯過跟葉祿生有關聯的東西。


    “玳姬?”葉祿生卻是有片刻遲疑,拉澤便笑答:“就是那個翠煙樓的姑娘,她和琴溪少爺!”如今有些時候,拉澤會比葉祿生更熟悉他自己。


    快到正午,拉澤扶著葉祿生到了葉宅門口。


    經過炮火摧殘,曾經的深宅大院也成了一堆等待拆遷的斷壁殘垣。


    葉祿生輕輕掙開拉澤的手,自己步履蹣跚地邁過了那道門檻。


    拉澤連忙跟上,隻見葉祿生徑直走到院子中央,露天的壩子長滿了野草,但看起來卻是雜而不亂。再四周看看,能看得出來這是一個修建了頗多亭台樓閣的大宅,東屋、西屋、南屋,和葉祿生描繪地一致。


    葉祿生帶著拉澤去南屋,指著四個院子說那件是誰住的。他一壁說一壁笑,像是見到久違的舊友般撫摸著那些磚瓦。


    拉澤認真地聽,聽到葉祿生咳嗽便勸他止住了,道:“出來這麽久,你好歹和我去吃點東西。”


    葉祿生依舊戀戀不舍地看著葉宅一草一木,這時聽見大門又被推開的聲音,兩人望過去,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


    “你是?”葉祿生眯著眼睛打量,那人卻是不答反問:“請問是葉祿生老爺嗎?”


    葉祿生點點頭,又見那人笑將起來,道:“你終於迴來了。”


    那人讓葉祿生去他哪兒吃飯,拉澤一開始有些猶豫,又聽那男人道:“我叫南晏,老爺可能沒見過我,現在請跟我來,南晏慢慢說給你聽。”


    葉祿生對這個名字頗有些印象,隻是一時想不起來。拉澤卻是先反應,拉著葉祿生笑起來,問:“蘊兒呢,可還好?”


    葉祿生和南晏都詫異地看著拉澤,片刻葉祿生一笑,指著拉澤對南晏道:“我有很多事都記不清楚了,若是有什麽遺漏的,我的妻子會幫我記著的。”


    南晏便衝拉澤一拜:“見過夫人,蘊兒在家裏,最近為了犬子的婚事正煩心呢。”


    拉澤和葉祿生都笑起來,為人父母,這番心意,他們是明白的。


    南晏吩咐蘊兒備了佳肴,他請葉祿生上座了,才說出個中情況。原來當年南晏和蘊兒還來不及離開北京城,戰爭便打響了,南晏這時想起了與他們有一麵之緣的葉老夫人,不過等他們來到梁河鎮,卻發現葉府早已敗落。


    仗著有一技之長,南晏帶著蘊兒在葉府附近居住下來,日子自然是看不到明天的,但是上蒼眷顧,他們也安穩地生活到了現在。


    之後他們找到了葉老夫人的墳塋,懷著知遇之恩,認真地將墳塋仔細修整一番,葉祿生聽此連聲道謝,南晏道:“老爺不用如此客氣,下午若是有空呢,我帶你去看她老人家可好?”


    葉祿生自然是答應,中午休息一番又和南晏出去,拉澤擔心葉祿生身子吃不消,奈何自己也已經疲乏不堪,蘊兒看在眼裏,笑著拉拉澤去休息:“夫人放心,晏哥是頂靠得住的,你也累了,我帶你去歇一歇。”


    葉祿生半路昏迷的消息是鎮上一個小孩帶過來的,拉澤嚇了一跳,差點鞋子都忘了穿就跑出去。


    半路上碰見南晏,拉澤見他一個人歸來,忙問:“祿生呢?他在哪裏?”


    “夫人不要著急,葉老爺已經醒過來了,隻是待在老宅不肯出來,”南晏勸慰道:“我有讓幾個街坊幫我看著,眼下我這就去請大夫。”


    “不必了。”拉澤攔住南晏,笑起來:“我去見他就是了。”


    拉澤走進院子的時候,葉祿生正坐在葉宅前廳的門檻上。


    周圍人都被南晏帶了下去,見葉祿生還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拉澤像是鬆了口氣般,也過去陪著他坐下。


    “拉澤,你來了。”葉祿生有些坐不穩了,拉澤便讓他靠在自己肩上,她點頭,又聽葉祿生發出一聲歎息:“拉澤,到了。”


    拉澤還是點頭,眼淚就在這個時候流下來。葉祿生看不見她流淚,他閉著眼睛說:“拉澤,謝謝你帶我迴來。”


    “東南形盛,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拉澤念起來,她然後哭著說:“祿生,你還沒有帶我去看過,我們以後一起去吧。”


    葉祿生說好,又道:“是我對不起你,我早該帶著你去的,拉澤,你怨我嗎?”


    拉澤沒說話,遠處的夕陽慵懶地欲沉未沉,溫熱的光舒適的照在她的臉上。


    “祿生,祿生……”她這樣溫柔地喚他,葉祿生艱難地睜開眼,卻是白晃晃的一片,他將拉澤的手握住了:“拉澤,我看不見你了。”


    “祿生,你睡吧,”拉澤知道南晏還等在外頭,她卻不著急叫人進來,隻是安靜地陪在葉祿生身邊,直到能感覺葉祿生的唿吸越來越微弱,她才哭了起來:“我不怨你,祿生,你安心的去吧。”


    這時候不知哪裏有人在撥弄“咿呀”響的二胡,拉澤緊緊地握著葉祿生沒有知覺的手,聽得有人在唱:“


    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


    溪上桃花無數,花上有黃鸝。


    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


    隻恐花深裏,紅露濕人衣。


    坐玉石,欹玉枕,拂金徽。


    謫仙何處,天人伴我白螺杯。


    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


    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完】


    結尾選自:宋.黃庭堅《水調歌頭.遊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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