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你寫的那首吉他,還從來沒彈過。”


    1


    後段夜他又醒了,地下室照例是黑魆魆的,白天裏也是比墨稠的這等。


    他坐在黑裏,發了霎忽的呆,默語聲,汲飲著暗夜底散透遺盡的孤寂感。之後他側了側身子,從枕頭底摸索出個手機,用的是他僅餘的一隻手。


    左手。


    手機屏淡藍的光芒映上他的臉,麵頰浮在黑裏,青蒼色如類饑獸。他輕淡地獨手摁著鍵,一徑摁至了短訊層。這是一款世紀初上市的直板機,潰舊古久地很。


    他盯著手機短訊裏早即熟於心的幾個字,眸底的水意沒過春林,眉角處的紋折風起北方大漠,四十不惑了,久久沒有刈的絡腮胡,細視底其實夾著一絲一縷的白。


    確乎是頹顏了。


    四十歲雖不惑,但,易換不來十四歲的惑。


    而他的頹顏,又是如此地有跡可循,默默看著月升起,月墜落,默默看著沙漏滴盡,歲月悄無聲息在秒針裏消逝,默默裏蝕了他初年時姣好的貌容。可疑是他的倆個眸,仍絕豔如春星,仍可以燎原。


    眸仁裏終底沒熄種的爝焰,亦或許是短訊裏潛匿著的神秘力量,魘使他心念了夢縈了十餘年的緣故。


    初收見這封短訊時,那一年,他還是翩翩的少年,風華正茂。


    手機最末一次的震響,那麽微,之後卻十餘年盡情波蕩於他的體,若閃電的急轟將他屢次從熟寐裏抓出睡夢。


    2


    “楊過,楊過。”


    那一年,程英這樣喚他,心焦且多情的喚聲。他立於鬧市之中,耳朵如九分的聾了,隻將獨手死勁攥著手機。


    楊過平生沒哭過,不怎麽會哭,但絮在內裏的悲傷那等大法,且沒餘地去傾瀉。他抵壓著胸腑間嘯堤騰浪的愁海,喘不過氣來,艱難苦恨地很。


    楊過默語了,程英便伴著他,凍的伊臉頰通紅。不論鬧市間往來的人怎麽奇視他們兩個,伊始終沒棄了他求獨全,至尾都沒顯現絲縷的厭怠。入黃昏時,暮色鬱藍如凝結的海底,樓群皆黯著。


    在日頭完全沉沒城市後,便聽楊過如潰堤般地從嘴裏淌出了一句:“為什麽是十六年啊?”


    縱使他說的淡,但厚積薄發的別緒離愁任誰都能耳認得,太濃太濃了,使他假意不了。


    程英哭了。


    楊過沒哭,伊替他哭了,淚如瓢潑,仿似遭受離別的人是伊而不是他。最終伊蹲下來,微聲地啜泣著,伊是心疼楊過,造化為何要這樣子欺負人啊?


    伊默愛著楊過,這件事,幾乎眾人皆知,獨有他佯裝地不知。從一開始,伊就別無選擇地選了孤獨,但為何,他也要從隨著熬十六年的孤獨呢?


    兩個人的孤獨,如果不能互相彌補,便會二次方般地無限放大。


    楊過隻輕淡地一笑,獨手拉起了伊,程英抹掉淚,楊過說:“你為何這等傻啊?”他倆個走出鬧市區,找了條梧桐下的木椅坐,淺夜了,風很蕭瑟,林蔭路上人不多。程英哀憂著聲說:“何時人生能不苦呢?”


    楊過依然以笑掩蓋痛,依然瀟灑如風:“苦嗎?不就十六年嘛,我等伊就是了。”


    程英若有思地盯了眼楊過。他,還是初見時的那等桀驁不羈啊。記得彼時春風春水嫋嫋,三月正好,程英於桃花林裏聽春籟,忽聽有人輕笑了聲,向北微瞥,就見到衣袂的一角,衣袂飄飄,於緋紅桃花影裏忽隱忽現,是一個背著吉他的少年。


    不知是天意,還是巧合呢——程英正在讀《詩經·淇奧》,恰好讀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句,驀然間就忽逢這雲林肅肅的少年,怎不如詩句的應景啊?


    唉,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少年去北林繞了一圈,無所獲,複又繞迴來,溫聲問道:“這位姑娘,請問一下,黃老先生不在嗎?”


    “三日前,師父放舟去海上吹簫了,還未返。”


    程英合上書,嚼著字句答這少年的詢話。伊低著頭,風卷花瓣簌簌地墜,墜得伊滿衣滿頸都是。


    少年哦了一聲,是無謂的表情,忽然淺笑說:“桃林太美,後會無期。”


    程英愕然抬頭,那少年已走的遠了。


    後會無期?是與我,還是與這無識無知的桃林呢?


    程英莫名地愁起,向南望,眼見陰天了,鬱青色的天空從海邊漫上來,估摸著很快便要落雨天。


    落雨?程英愀然擔心起了少年,去屋裏拿了把傘,飛步向少年追去。


    在桃林臨海的邊角,遙看到少年逆風悄立在一塊海石上,衛衣飄動,神采豐逸。旁不遠,伴有一個穿吊帶裙的女郎。程英疑心伊是少年的眷侶,便傷懷了,略泛酸味,依然走近過去,故作沒事地說:“天要下雨了,給你把傘。”


    少年彎了眼一笑,很明媚,說:“多謝姑娘了,放下傘,你走吧。”


    程英見少年沒向這兒瞥一眼,心紛亂地拗著,倔強別著臉,看天空,但並不聽依他的言走。


    忽然聽吊帶裙女郎笑說道:“真是一見楊過誤終身哪!”女郎全然是一口譏笑的聲氣,耳覺得刃銳地很,而伊偏又笑得猖獗。


    楊過,楊過。程英渾噩地低聲囈念著這姓名。


    女郎又媚聲地說:“楊過啊,你家小龍女去哪了?”


    沒想到這麽輕飄飄的一句話,竟然如急轟下來的雷電,霎時間將楊過擊潰摧毀。他用力摟頭,彎下腰,努勁咬著牙,是在防禦某種苦痛。


    程英怔住了。


    女郎則滿臉享受地看著楊過如著魘般的痙攣,迴味無窮地眼帶笑意。忽然一瞥程英,說:“你也想要嚐嚐這種……思念的滋味麽?”


    說話時,女郎撚起的雙指間現出一根纖細的繡花針,針尖寒芒綻眼——這時候,陣雨如花瓣紛紛般飄落。


    海雨風急,程英淋濕了衣衫,風掠開伊的發,腳邊的傘還沒給楊過,伊也不記得撐開,雙目隻愣愣地看著那根令人魅惑的針。


    任雨清怨,任風輕狂。


    “這滋味……的確是爽透了。”不知何時,楊過已經恢複人模樣,嘴角噙著不馴的笑,弄了個八叉手,又說:“李莫愁,如果你不嚐嚐,真是可惜了。”


    女郎譏笑:“你呀,都沒幾時好活了,還耍貧嘴。”


    聽到這話,程英心頓時冷了半截,懷心緒地盯直楊過,見他仍說笑從容:“其實我的嘴很甜的啊,可惜你並沒福氣親上一口。”


    李莫愁氣的臉白。楊過則擇了塊海石坐下,海雨瓢潑,他擦了把臉,將吉他打開,瀟灑地等死。


    楊過越適意,越輕看生死,李莫愁越拿他沒辦法。


    雨越落越兇,楊過彈著吉他琴,唱一首民謠,麵朝著漫長的海岸線琴聲曼曼。風起桃花飄。漸漸地……他不唱了,五指用力抓住琴頸,全身收緊,額角的青筋暴起,看來他又很痛了。程英默視著,猛地奔近了他幾步,忽又止住,咬著唇,想去幫他,卻止於了矜持。


    “過兒啊,姑姑好想你呢。”


    李莫愁故意學說小龍女的口音,說的纏綿入骨。楊過忽地嘔出了血,喋滿大片石灘,比桃花還鮮豔。


    楊過咬牙忍痛,抹去了嘴邊的鮮血,揮了揮手,對李莫愁說:“這次不算,我吐血,不是因為思念,是被你惡心到了啊。”


    程英本為他吊著心呢,此時卻被他的話給逗笑了,輕聲笑出了聲。李莫愁遷怒於伊,眉眼一挑,說:“小姑娘,還沒看夠麽?”左右手忽然揮起向伊彈指,兩點寒芒錚地發出,分從兩路射取伊的兩眼。


    程英萬料不到此女這樣子歹毒,兩枚針擊破重重雨簾,瞬間即至,伊忘了閃躲。突地,一片身影飄過來,如飛落的大鷹,一把摟住了自己。


    針,全釘入那人背脊的蝴蝶骨裏。


    楊過距伊有一程的路,縱然心想救程英,畢竟比不了飛針去得急,之所以恰在最後關口趕到,全因著事先他一直關注李莫愁的雙手,但見伊食指微撚,便預知飛針要發,早於發針前起身去擋,才使得程英免於刺目之厄。


    程英被楊過摟著,心裏被某種情緒塞滿了。楊過漸感無力,身子滑下去,孱弱地跪在了伊的麵前。


    淚,飄出眼眶。


    “姑娘,不要哭好不好?”楊過跪著,他麵無血色,依然輕笑璀璨,說:“至少你要先扶起我來再哭啊。”


    程英急忙扶著他坐在石上,楊過說:“姑娘,你還得再幫我個大忙。”


    程英睜大眼睛看他,眼神裏全是征詢的神氣。


    “幫我臭罵她幾句,我沒了力氣大喊。”楊過笑了笑,迴答伊的眼神,又說:“放心,她手裏沒針了。”


    程英打小不會罵人,自然沒幫他,她說:“我給你把針取出來。”說著,屈指就要去捏露在蝴蝶骨外的針尾。


    “別碰,針上淬有毒。”


    程英一愣,隨即又霖霖地哭了。


    楊過知道她為什麽而哭,便安慰道:“姑娘不用太在意,我楊過本就已纏染此毒,命不久矣,所以再加挨兩針,也沒什麽妨害。”


    但伊的哭依舊沒止住,楊過隻好苦笑了一下,任由伊的淚如小雨下,自己則到處找那把傘,箕坐著彎腰去撿,好費勁才夠到,風度一點也不翩翩了。


    “……我叫程英。”伊不哭時,說了這句話,不知為何,聲氣顯得有點忐忑。


    “嗯,程姑娘,你好。”


    “我寫給你看。”伊撿起根桃樹枝,在海石上一筆一劃寫起她的名字,但,成字時,卻是一個“楊”字。伊紅了臉,再寫不下去。


    楊過卻絲毫沒笑話她,反而認真地安慰她:“我會記住你的名字的,下輩子我長大後便會來找你,讓你請我吃飯。”


    伊哭著笑了。


    伊不知道的是,他說這句話時,是費盡了無數的痛苦,每當他性情流露時,便頭痛地厲害,隻不過他忍住了,沒讓她看到。


    3


    “楊過,如果那天你沒有救我,該多好啊。”


    程英望著冬夜裏的梧桐樹,遠不如那年春天海邊的桃林美。


    “那我豈不是少了個好妹妹?”


    晚風吹亂了額發,遮了眼,楊過用獨手撩了撩,好看清林蔭路上來往的行人。但,沒一個身影,像伊的那麽仙姿卓犖。他心裏的伊,自然是他的妻。


    所以,有一絲笑凝結在他的嘴角,顯得無比落寞。


    “好妹妹……”程英在心裏咀嚼著這稱謂,苦苦地想:“可是我並不多麽想做你的妹妹啊。”


    “那天的你雖然為我擋去了情花針,但,情毒還是沒有饒過我啊。反而比情花針更深,無藥可醫的——你用命救下了我的身體,可我的心兒魂兒……也一並跟著你去了。”


    程英越想越纏綿,尤其楊過就在身邊,伸手就夠得到,可是他,始終沒屬於過自己。


    後來,伊說:“還是得謝謝李莫愁啊,至少是伊讓我遇上了你,楊過。”


    伊始終直喚他的名字,而不肯喚一聲“哥”。


    楊過皺著眼睛,月光遍地,如白白的鹽粒,也憶到了那年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被李莫愁用情花針所傷。


    說起李莫愁來,伊的故事是同般的悲慘,本來伊有一個花樣的年華,隻因魔怔般愛了陸展元。陸是醫學博士,數年來研發某一種藥劑,預期調控腦內部與情感相關的海馬迴路,屆時施藥者便可自我控製神經活動,以便掌控自身的情感。使人能選擇性地去愛或者不愛,能更加理智地節製喜怒哀樂。


    但沒想到,試藥劑時出了岔,刺激到海馬迴路,海馬結構損死大半,反而南轅北轍,以致於每當情有所動時,便不受控製,腦部劇痛如裂,難以抗禦。


    李莫愁視陸展元勝於己,見他受罪,心百倍地痛,多地去尋醫問藥。陸展元患病時久,行止不便,不能夠遠行相隨。李莫愁獨身飄蕩天涯,心為心上人苦,竟爾性情大變,用針淬了藥劑到處紮人玩。使陌上人飽嚐思念的苦,伊好幸災樂禍。


    有一天伊路過東海邊的斷腸城,聽到了一個傳說,在這座城市的東麵有一片桃林,沿著海岸線茂密生長,春分時桃花彌漫海聲暗啞。桃林裏住著一個怪老頭,他姓黃,生平有兩大愛好,吹簫與配藥。但,吹簫隻吹給自己聽,配藥而極少醫人,邪得很。所以,號稱東邪。


    東邪都不輕易醫人,更別說上門診療了,可巧讓李莫愁遇了龍楊二人,見二人情意互濃,不禁妒心大起,跟蹤幾日後,找機會針刺了楊過,所淬的藥劑濃度極高,隻留給他一日的活期,逼得他不得不去桃林向東邪求藥。


    聽程英講,東邪遠在海上吹簫,楊過自知小命該絕,所以他在桃林說的那句“桃林太美,後會無期”,是真的後會無期了。


    隻是程英到後來才懂得,後會無期,是多麽痛的一句絕望。


    楊過說的如此輕描淡寫。


    李莫愁待於桃林外,正預謀著怎麽奪藥呢,卻見楊過空手而返,大失所期,就對楊過施加各種情感挑逗,折磨他,反被楊過各種迴懟,氣的沒脾氣。


    楊過追憶到這兒,好好迴味了一番,說:“幸好老天不願收我這條小命,那日才趕巧,你師父趁著落雨天迴到桃林……”


    “其實那日,我內心裏也怕死啊。”楊過談說起從前,拆穿了那年假裝的堅強,他見著夜色漸漸厚,慘笑地說:“死了,就不能再陪著姑姑去北海道玩雪,去成都吃辣,去敦煌看天空,去找一座山城隱居。”


    “死了就死了,哪還有下輩子啊。”


    之後,楊過執拗地仰頭盯著夜空,久久地不再說話。


    4


    第二天,楊過便辭別而去,背了一把吉他,從此浪跡天涯。


    但每年逢到寒冬月滿的時節,楊過總會迴來斷腸城一趟,去地下室裏小住幾天,去鬧市區等一等伊。小龍女便是在冬天裏這樣的月圓夜離開的,徒留一條短訊,從此再無音訊。


    “十六年後,故地重逢,我還你一座城。”


    為了這短訊,他從來沒換手機,縱使十多年過去,諾基亞8210早已經過時。


    為了等伊,他從來沒換號碼,縱使十多年來,手機再無號碼撥進來。


    手機沉靜了十多年,他也沉默了十多年。


    楊過把手機放入褲口袋,提起吉他,推開地下室的門。走出樓道去,冬夜裏的風冷而且幹燥,吹的臉疼。楊過踩著路上的冰碴,咯咯地響,去往絕情公園的街路沒人,空蕩蕩的。過一段橋時,楊過站了會兒,風正對著他吹。


    十六年,說的輕巧啊,可就這麽一秒一秒地熬著,要熬足十六年,是如蝴蝶飛過太平洋般的漫長啊。


    滄海十六年,蝴蝶難道就不倦嗎?


    夜漸漸地曉了,橋周遭還隻他一個人。十多年前,他倆還經常晨來這座橋邊吃豆汁,那時有很多早點攤,如今早沒了。往往物是人非最傷人,但如今物都非了,人還能不非嗎?


    說好的十六年,到時伊真的會迴來還城嗎?


    到了絕情公園,一樣的人跡板橋霜,冬日的清晨素來是這樣。楊過找了個幽地,開始練吉他。之前雙手無缺時,彈吉他是他的強項。右臂截肢之後,自覺是天地一廢人,沒法左手爬格子配合右手輪撥,曾一度擱置不彈。當找不到小龍女了,他無所寄托,兼著倔強氣,非要單手練習彈吉他,此後十餘年不輟,冀想再彈出往日的孤城飛雪。


    本不是左撇子的楊過,卻要用左手奉陪餘生。


    初練左手彈吉他時,楊過廢盡三年才熟練,三年以後,他便能完整彈一首北方民謠。


    後來,沿著三萬裏海岸線流浪,他麵朝著烈烈海聲一路彈,再五年,當他彈到a大調時,琴聲可與晚潮聲相平。


    再二年,他隨指彈過,琴聲已大過潮聲。聽過的人都說,他的吉他撥起,有風雷之聲。


    再四年,彈低時如微風吹雪,彈重時如電閃雷鳴,寫意或呐喊,存乎一心。


    如今又兩年過去,算來整好十六年。十六年來,他隻與吉他相依為命,不談曾經,不聊理想,不惹任何情事。


    沒有伊的日子,總算熬過來了。


    晨風醒人,樹影搖晃,楊過在公園彈了首舊時的歌,心想著再過十三天便是十六年之期了,屆時與小龍女見麵……一想到重逢在即,心就忍不住狂喜,手也發起抖來,彈錯了幾個音。


    白樺林西側的寒塘邊,有一個少女正閉著目,練天鵝立呢,錯音時,伊忽然睨起目,往這瞥了幾眼。楊過沒留意,又彈了幾首,見公園裏遊人愈多,便收起吉他,準備走。


    少女還差半式沒練完,見楊過要走,便不練了,跑過來,說:“你是地下室樂隊的吉他手吧?”


    楊過沒再聽人提起“地下室樂隊”,已經有十幾年了,他不是揪住過往不放的人,少女又問:“你就是楊過?”


    楊過犯了疑,當年他與小龍女琴瑟合璧,伊唱,他彈,組成“地下室樂隊”,是發布過幾首歌,但對外用的皆是藝名,本名從來誨提。這小姑娘,又何以得知自己叫楊過呢?


    略微一轉心思,便明白了,說:“小妹妹,黃藥師是你什麽人?”


    “你是說我外公嗎?”


    楊過一笑,胸中頓時暖起另一種溫愛,他認得伊。


    十六年前,這女孩出生時,他曾攜小龍女同去桃林祝誕辰。黃藥師不喜結友,生平能入他眼者並無幾人,故,來賀誕的人也稀,加之楊過這個忘年交,剛好能湊一桌麻將。


    但沒人願與黃藥師搓麻將,往常輪到他擲骰子時,仗著彈指神通了得,指尖一彈,骰子得轉上三四個小時方罷休。光看骰子轉,都把人看困了。


    準備午宴時,小女嬰——也即是小郭襄,哭啼地很,又不吃乳。小龍女正在廚房幫廚,聞女嬰哭,忙丟了所擇的菜,過來哄孩子,輕哼歌兒給伊聽。


    哪知道小郭襄誰哄都不管用,偏就喜聽小龍女唱歌,瞪著水汪汪大眼睛,不哭了,不鬧了,還翹起了肉嘟嘟小手,抓伊的發梢玩。


    從此,每當小郭襄哭,黃藥師便往播放機裏插入“地下室樂隊”的音樂磁帶。當吉他聲彈起,孩啼聲立止,屢試不爽。


    地下室樂隊隻出專輯磁帶,而從不在媒體大眾露麵,唯獨黃藥師知曉他倆的真實身份。


    如今這小女嬰已然很婷婷了,水一般的模樣,伊說:“大哥哥,我做了你十六年的粉絲啊。”


    “樂隊早散了,難為你還記得。”


    “記得啊,關於你的那張磁帶,我還留著。”


    楊過嗬嗬:“老古董了。”


    “大哥哥,我能去你們那間地下室看看嗎?”


    “好啊。”


    楊過非扭捏之人,少年時輕佻,而今人近中年,漸漸趨向清冷,比以前寡語了。


    到了地下室,拉開燈,郭襄東瞅瞅西望望,見桌子上有一件玩偶,舊舊的,不禁拿起來細瞧,說:“大哥哥,這是你家小孩的玩具嗎?”


    “不是。”


    彼時,小龍女同樣歡喜小郭襄,還特別抱迴來養了幾日,楊過沒少跟著換尿布擦屁股。這件玩偶,也正是楊過買來給小郭襄玩的。


    如果小龍女沒走,他們也該有孩子了,大約比伊小不了多少年紀吧。


    “大哥哥,過幾日我要……大哥哥!”郭襄見楊過發起了呆,大聲又喚了他一聲。“我要在天台晚會上跳天鵝舞,你會來看嗎?”


    “看看再說吧。”


    十餘年來,楊過過慣了冷冷清清的日子,著實不欲去紛擾人間湊什麽熱鬧。


    “我很想你能夠來。”


    郭襄說的認真,秋水般的眼凝視著,令楊過遲疑了,很久,他說:“好吧。”


    郭襄怡悅地微笑了。


    楊過帶伊去吃晨肴,坐在店裏,望著大玻璃外的街,幾裏外即是鬧市區——十六年後,故地重逢。小龍女所說的故地,便是那兒。


    郭襄坐於對麵,邊飲著豆汁邊玩手機,忽地腦袋湊到前頭:“大哥哥,我加你微信吧?”


    楊過苦笑一下,拿出非智能的直板手機,給伊看。


    郭襄很識趣地笑笑,不再提這事,伊戴了耳機聽手機裏的歌,隻用右耳聽,左耳留給楊過,偶爾伊哼飄出一兩句,旋律輕揚。理所當然地,不是他的歌。


    地下室樂隊隻存在於磁帶聽歌的年代,等到數字化音樂風靡全國後,任何媒體公司都未爭取到樂隊的授權,沒能上傳網絡音樂庫。以致於他的所有歌,手機沒辦法下載,近乎絕跡於這個時代。


    不與時俱進,便將成為曆史。


    但,他寧可成曆史,也不願與凡人共舞。


    孤獨的人都是驕傲的,所以孤獨地活該吧。


    楊過瞄了眼牆上的時鍾,針不緩不急地,走到八點二十三的位置。楊過有點兒苦惱地想,怎麽走地如此慢呢,為何越逼近重逢的日子,反而越度日如年呢,不,應是度日如世紀才對。


    這時手機鈴響動,楊過過分緊張地摸了下自己口袋,並不是。是伊的手機響,伊接了:“喂……我吃過了晨飯,不迴去吃了……與誰一起?嗬嗬,您老可萬萬想不到……他夾著菜呢,沒法接電話……啊,您老真是厲害……好的,我會給他說。”


    伊摁了電話後,對楊過說:“我外公想見你。”


    楊過點點頭,說:“好,我就去拜訪他老人家。”


    伊還在納著悶:“我又沒說是你,外公怎麽一下子就猜到是你呢?”


    “夾著菜則不便接電話的人,除了我這個獨臂人,還會有誰呢?”


    郭襄忽然手捂住口,歉疚地,隨後,話聲從指縫間流溢出來,嗡嗡地聲說:“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楊過哈哈大笑,覺得小姑娘有趣的很,放下筷子起身說:“咱們走吧。”


    一十六年來,楊過隻身漂泊,謝絕所有故人,避談所有曾經,隻愛天涯,隻撫吉他,成了他獨家的風範。而今小龍女快迴來了,楊過心如風吹雲月,竟有了一見故人的好心情。


    到桃林時,黃藥師並不在林屋裏,卻從海岸邊飄來一陣簫聲,又一陣鐵箏聲。楊過奔到海邊,見一人身影飄逸,衣卷海風,是黃藥師。


    而另有一個人,抱一把鐵箏,髯極長,古衣如雪,好一副蒼蒼茫茫之概。卻不認得。


    黃藥師吹簫,如海潮之漲,聽得人醺了心扉。


    那人彈箏,如萬馬躍穀,震得人耳疼心躁。


    決戰滄海,千浪疊岸。


    楊過恨沒能帶吉他琴來,錯失如此對手,實是平生大憾。


    又聽一陣,更覺得此二人樂技高妙,往往於騰舞九天時升一格後再升一格,不由豪氣遄飛,忽感到有人牽自己的衣,迴首是郭襄,伊恰好提著一把吉他,笑吟吟地並不說話。


    楊過大喜,心想好聰慧的小妮子,接手吉他,調了調弦,便彈了起來。


    一簫一箏間,又纏入一陣吉他聲。


    風吹萬星散大漠,劍歸鬥牛動孤城。


    十分鍾後,白衣人摔箏不再彈,氣的麵如衣色。


    十五分鍾後,黃藥師把簫一豎,拱手向楊過,哈哈一笑,倒也輸得磊落。


    黃藥師轉臉對白衣人:


    “有些時候,微風比大雪更令人著迷。”


    白衣人低頭,再抬頭,如同僧的頓悟,說:


    “我明白了。”


    說完,他不撿箏,不告辭,往西走去。


    “你要去哪裏?”


    “白駝山莊的夕陽,很久沒有人看了,我得迴去了。”


    白衣人走遠後,郭襄喜滋滋地笑了,特崇拜地說:“大哥哥,你好厲害。”


    楊過淡淡一笑,隨即向黃藥師磕頭:“晚生楊過,多謝前輩手下留情。”


    原來黃藥師適才吹簫認輸,並非是不敵,而是察覺到楊過餘毒未淨,簫聲有引人遐思的魔力,怕惹得他情毒湧動,故收簫不吹了。


    黃藥師見他能體諒自己的一番心意,甚是欣慰,說:“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三人共向林屋走去,一路的桃樹在臘月裏顯得蕭瑟,路上楊過說:“前段日子,我走過峨眉,那裏的懸崖飛雪,風蕩殘雲,倒與這海邊很像。”


    郭襄聽得心向往之,很想著一去。到了林屋,黃藥師讓女傭煮了白水,與楊過相對著坐在門口談說。


    郭襄老大不樂意了:“茶葉呢?大哥哥來了,就隻給喝白開水麽?”


    黃藥師酌一口白水,風度飄然,說:“他懂得。”


    楊過輕輕舉了碗,如清水般一笑:“淡有淡的味道。”


    林屋的走廊下,吊了好幾串風鈴,海風吹過時,風鈴響動,悅耳地很。


    楊過問起程英,黃藥師說伊去了西藏,十多年,沒複迴來。楊過聽了,默然了好大會,他了解伊,伊愛倉央嘉措的詩,伊相信輪迴,伊去西藏這麽多年,可尋到了伊心底的六世達賴麽?


    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愛情太苦,但願伊能從拉薩的梵音裏得到寂靜。”


    楊過這樣子祝福伊。


    郭襄卻聽得入了心,著了魔,嘴裏喃喃著說:“可是,苦有苦的味道啊。”


    雖然伊說的與楊過適才的話差不多,但一份是淡然,一份是執著,心境大不相同。


    楊過在心裏歎了一口氣,這小妮子,日後怕要為情所累。


    大片的風灌入屋裏來,冬意已濃,黃藥師疼惜小輩,讓郭襄去裏間暖和,自與楊過說起話:“暌違了十幾年,聽聞你流浪三萬裏,人間可好麽?”


    “風景太美,說不得。”


    兩人默然了,各飲各的水。黃藥師放下碗,斟酌著某些話該如何開口,想好了便有的放矢地問:“伊什麽時候歸來呢?”


    楊過知道他說的伊是誰,說:“快了。”


    黃藥師沒再說下去。


    楊過也不再說,朝屋外麵望銀白色的天空,不知道為何,他的心莫名地有點慌,有種沒有著落的感覺,明明伊快迴來了……


    “別再等了。”黃藥師看破了他的慌張,狠心地說破:“十六年的約期,是伊給你的遺忘伊的時限,伊不會迴來的,你得放過你自己。”


    楊過別著臉,默語著,不著一字,他起身走到屋外的屋簷下,站在墨墨的海風裏,右袖子空蕩蕩的,往後麵飄卷著。他望著天空,卻視若不見。


    午飯時,楊過依舊一動不動地站著,郭襄牽念楊過,想端飯給他,黃藥師搖了搖手,對伊說,“不用了,他吃不下。”


    在北國的天空下,他聽了一天的風鈴。


    夜了,他用吉他彈起了歌,曲風抑鬱而癲狂,是自度的一首新曲,用以傾瀉心底的憂思孤憤。


    郭襄聽得入迷,不知道怎麽就流下了眼淚。


    黃藥師吃了一驚,這吉他琴彈得,有如廣陵散從此絕矣,問:“這是什麽曲子?”


    楊過低聲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說完他頭也不迴地走了。


    郭襄想追去,可看著他如野獸般的背影,立住了,心莫名地疼起來。


    十二天後,郭襄的學校舉辦花火晚會,舞台設在教學樓的天台上。郭襄作為高三四班的代表,要表演芭蕾舞,跳天鵝,獨舞,是最末一個節目,壓軸的戲。


    伊練了很久,如今踮起腳尖一轉起來,真的輕逸美麗,仿佛真如天鵝般要飛去。伊很想讓他看到伊飛翔時的那一瞬。


    伊在後台一直往觀眾席望,一張臉一張臉地數過去,他還沒有來。


    伊盼著時間慢一些,或者再慢一些,好留給他緩緩歸矣的餘裕。


    但伊要上台表演了,他到底是沒有來。明明說好的……


    伊在聚光燈下立著,音樂緩緩地起,伊緩緩地曲起手來,翼著,身體緩緩地展,隨著音樂的漸入伊越加輕盈,聚光燈下那小片的天地,有一隻天鵝在輕描淡寫地憂傷。


    伊踮著腳,輕逸躍起,旋轉著落地,舞著,舞著,有一滴淚水隨著伊的轉動飄出了眼睛。大屏幕裏定格那一秒的特寫,美的無與倫比。


    所有人看呆了。


    音樂漸播放到頂潮,卻戛然而止。


    伊愣了,伶仃無助著,看向擱置播放機的後台,有個人摁了退碟鍵,是同班的女同學,平素伊就嫉恨郭襄木秀於林。伊將音樂碟向郭襄晃了晃,釁視著,然後冷笑裏折斷了。


    沒有音樂相配的天鵝舞,將如失去靈魂的軀殼。縱使伊跳的很美,但底下這群凡夫俗子,倘若沒有音樂的感染,要怎麽領略高處不勝寒的境界呢?


    郭襄注定要出醜了。


    反正,伊不在乎的。


    伊靜了靜心,接著跳,如一場默劇。


    驀然有一陣吉他琴聲飄過來,低低的,如呢喃的傾訴,恰好與伊的舞合拍,絲絲入扣。伊笑了,伊的耳認得這琴聲。


    吉他彈得很溫柔,伊跳得風采動人,當伊正想要跳快些時,吉他聲已然一陣緊彈,當伊累了,吉他聲便緩緩了。


    不用任何提醒,吉他和伊很默契。


    所有人站起來,鼓掌如潮,呐喊如雷,但吉他聲依然低沉地繞在每一個人的耳邊,絲毫沒被掌聲呐喊聲所掩蓋。


    郭襄謝幕後,匆忙去找楊過,但,觀眾席裏依舊沒有他。教學樓這邊一片輝煌,斜對角的樓卻一片黯淡,顯得孤獨地很,從這裏往那看,什麽也看不到。伊忽然明白了,乘升降梯下了教學樓,奔往斜對角的圖書館。


    圖書館的空闊天台上,楊過自己站成了一道風景,隱在黑暗裏,遠眺對岸的燈火,見郭襄來,一點也不意外,伊很聰慧,自然能猜得到。


    “大哥哥,我知道你不會騙我。”


    “正好來母校看看,也沒什麽。”


    “你……”郭襄很吃驚。


    楊過說:“是的,我也曾在這裏上學,高二時,愛上了我的老師,高三時,就被勒令退了學。”


    “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就娶了伊。”


    “那麽,伊去哪了呢?”


    “我不知道。”楊過說,眼裏閃過一絲的黯然,又說:“但我知道,伊是半個我,我是半個伊,遲早我們會拚湊到一起。”


    忽的夜空裏綻放開一朵大花,是教學樓的天台放起了焰火,一朵,兩朵,三朵,四朵。


    郭襄仰起脖子看,滿天空燃燒了,如此美的花火,綻放,刹那間美輪美奐,繼而倉皇死去,落英繽紛,化作滿地的冷灰。


    伊突然很想哭。花火注定要熄滅的,他也注定要走。


    “明天,我的妻子就迴來了。”楊過凝望著熾熱滾燙的天空,胸底一股子溫熱,說:“伊很歡喜你的。”


    小龍女肯定想不到吧,那個小女嬰如今已經這般大了。


    花火落了,楊過陪郭襄說了會話,就送伊迴了女生宿舍。


    校園如往日般安寧,夜色芬芳,月幾乎全滿了,這一夜真的很美。


    送到宿舍門口時,郭襄有點孩子氣地說:“早晚有一天,我會去你說的峨眉看看的。”楊過笑了笑,沒說話。


    第二日,楊過一早就起床,漱了牙,浣了臉,趕往鬧市區。


    卻早有一個丫頭在鬧市裏等著了。


    身穿粉色羽絨襖,近了看,從衣帽裏露出一張秀麗的臉,是郭襄。


    “我陪你一同等伊吧,你不說伊很歡喜我麽?”


    八點以後,鬧市裏便喧鬧起來,人來人往,沒有人留意他們倆。電視牆裏播放著今日的新聞,說寒流將至,最南方大幅度下雪。


    天氣頗冷了,郭襄手抄進襖口袋,耳機聽著歌,楊過立在來去往複的人群裏,穿了一身十六年前伊做的衣服,顯得很過時了。


    步行街的盡頭傳來九聲長響,那裏有一座大鍾樓,會整點報時,九點了,伊還沒有來,肯定是伊還沒有起。伊之前就總是眠不透,得久睡些才好。


    北麵,朝陽的一排屋瓦上零稀落了幾隻野鴿,怎麽都不飛起;裹著冬衣累累的人從北風裏一徑穿行到地下鐵的站台;巴士車來了去,去了又來;對角的花舍裏飄出來百合花的香味。


    十點時,伊依舊沒有來,想必伊應是化著顏妝吧。


    十一點——伊是忘了看日期了麽,不然何以這樣子姍姍來遲?


    郭襄站乏了,找了個花壇的沿坐下歇會。十二點時,伊有點饑了,去快食店買迴兩份便當,就在鬧市區的當街草草吃完。另一份便當,楊過始終沒動筷。


    午後,北風大作,鉛雲壓低天空,整座城都暗了下來。郭襄凍得瑟瑟發抖,沒大會兒,片片雪花從天飄落。楊過說:“小妹妹,你先迴去吧。”郭襄揚著凍紅的小臉說:“我不!”


    風一陣陣緊,雪更大,紛紛地席卷過鬧市區,雪花如棉絮般貼著地飛滾。楊過擔心郭襄冷壞了身子,便說:“小妹妹,你去那家咖啡店,坐在落地窗邊,幫我望著北邊的來人,好嗎?”


    “那你呢?”


    “我要在這兒……伊來時,便能第一眼看到我。”


    郭襄深悉體諒人,知道自己若不去,他會很擔心,伊不願他分心掛念,不願增他的煩憂。


    去咖啡店點了一杯暖咖,坐於落地窗旁,捂著杯,先暖了手心,有成群的雪片簌簌地飛來,撞向落地窗,又無聲地飄走。


    行人大都急忙往家趕,大街上,隻有他,煢煢一人,在飛雪彌漫裏飄然孑立。


    飄了一下午的雪,他的頭發,他的眉額,他的肩膀,他的棉襖,他的棉鞋,都白了。郭襄送來的熱咖啡,他沒飲,漸漸地結了冰。


    傍晚,鍾響了六聲,伊到底沒有來。


    紛紛暮雪,渲染了結局。


    這一刻,楊過如箭穿心,五髒六腑都好苦,漸漸地,僅餘的情毒開始發作,好幾年沒痛了,這次卻痛的山河變色。


    “過兒,彈的第一個音就錯了,想什麽呢?”


    “過兒,門匙找不到了,咱們去公園坐一坐吧。”


    “過兒,衣服縫好了,來試一試。”


    “不要鬧,過兒,我要貼麵膜呢,過會兒再讓你親。”


    “步行街的鐵板鴨腸,我家過兒最愛吃了,哦老板,多加辣啊。”


    “一二三,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什麽,不是今天,那這蛋糕……還能退麽?”


    “過兒,我真的不是貪吃蛋糕才記錯你的生日……哦好吧,我錯了,可是蛋糕真的很好吃啊。”


    “過兒,姑姑想你了,過來讓我親一下。過來嘛,我數到三,一,二……嗯麽!”


    “告訴你一個秘密啊——我很愛很愛你……沒,我沒偷吃你的便當……好吧,就吃了那麽一點點……都說很愛很愛你啦,還打我,哼!”


    “過兒,以後你要是找不到我了,就來這吧,我喜歡站在鬧市區裏等你來找我。”


    腦海裏全是小龍女曾經絮絮叨叨的話語,當時隻道是尋常,而今卻有著十萬倍的溫情。


    他痛地抓著腦袋跪在地上,幾乎暈厥,嘔的血染紅了一地白雪,忽然他像一匹狼仰脖子向天空怒吼了。


    郭襄在落地窗裏麵目見這一切,淚啪啪地往下掉,伊心裏刀割般地想:“愛情啊,你不要欺人太甚。”


    伊奔出咖啡店,去雪地裏扶起楊過,楊過野蠻地推開伊:“不要過來!”眼裏兇光大射,宛如獸。


    見伊是郭襄,漸漸收斂了獸性,說:“你還沒走啊。”


    楊過心亂如麻,也不抖落身上的雪,一身的蕭索。他不想敷衍伊說話,也不告別,踏雪往來路走去,踩地咯吱響,腳印盯入到雪裏去,很深。


    郭襄已是第二次目送他這樣落寞的背影。大雪紛飛裏,晚街黢黑,路燈亮起了,楊過走得遠了。


    5


    病例診斷單


    姓名:小龍女。


    性別:女。


    ……


    診斷結果:確診,感染hiv病毒。


    顧問醫師:黃藥師。


    診斷日期:2001年12月24日。


    備注


    原告方委托律師訴告如下:茲診斷結果應以保密,僅用於起訴尹誌平強奸案的法庭取證。如有惡意傳播,侵犯當事人名譽,追訴其法律責任。


    6


    “楊過,藥方配好了。服藥期間,需得你盡力追憶一切伊,藥劑會根據大腦活動區域刈除相關記憶,藥後便不記得伊。遺忘了,情毒也就痊愈了。”


    “不用了。郭襄不是說過麽,苦有苦的味道啊。有伊可以懷念,我才覺得活著有味道,盡管會很痛……很久。”


    “我早猜到你會這麽執拗,好,既然你喜歡享受痛虐,那我帶你去個地方。”


    7


    春。


    說春其實還有點早,郊尾墓園裏的櫻花樹剛發出了苞,星星點點的紅骨朵綴著枯了一冬天的枝丫,還不足以給人以驚豔,加上這草坪不太翠意濃,林間的鳥聲又太寂靜,怎麽說好呢——這墓地的景色勉勉強強還湊合吧。


    墓園裏有多少墓碑就有多少櫻花樹。


    一塊碑旁,勢必有一株櫻花樹相依。每年的清明時節,墜枝丫的櫻花重影地蔭著大片墓地,如一團緋雲,疊著另一團緋雲,掃墓的人在火燒雲底下穿行。


    但今日來掃墓的人隻有兩個。


    一個仙風道骨的老者,另一個是獨臂人,頭發亂糟糟的,還有那一大把胡子,也很有範,大約就是乞丐的範吧。


    他兩個人祭的是同一座墓,墓主是女性。


    獨臂人盯著墓碑上泛黃的照片,目眸濕了,說不出話來。


    “伊走之前說,希望在這十六年裏,你能夠再成個家。伊以為,十六年那麽久,足可以讓你忘掉伊的。”


    獨臂人依舊無聲以對。


    “伊走時,囑托我說,如果十六年以後,你還忘不了伊,就讓我把這交給你。”


    是一盤磁帶。


    獨臂人識得這是伊之前用以錄音的磁帶。


    老者將磁帶放入播放機後,則借口去散步,遠遠地躲開了。他很懂得,某些事不能夠被分享。


    獨臂人坐在了墓碑前,春的風那麽柔和,將他幾個月沒有刈的頭發輕輕吹動,如匝地的蒼雪。


    耳聽磁帶裏放起十六年前的錄音,說話的人如今在這座墓裏頭。


    “好久不見,我的過兒,沒想到你還沒有放下我啊,你怎麽這麽傻呢,我的過兒。現在,你是在十六年之後吧,那時的你是什麽模樣呢,我好想去看看……但願你不要那麽瘦了。我這邊現在是02年的除夕夜,過年了,你聽,外麵在放鞭炮,此時你也應該在看春晚吧。趙本山的小品那麽搞笑,不知道為什麽我看著看著就止不住地哭了。近來我總是持續發燒,病況越來越遭了,嗬嗬,沒想到說死就真的要死了。你不用擔心我,過兒,當你聽到我的聲音,我已經成了一把灰,不會再痛了。聽說人死了七天後會迴人間再看一遭,過兒,你不會怕我吧?我好想再去看看你……真的好想。說好的十六年還你的一座城,對不起,我要失信了。其實,我多想去十六年後赴約啊,有你的餘生……過兒,就說到這吧,我……”


    錄音裏的人哽咽地難以成聲,一直在努力忍著哭聲,到最後,還是說不下去了。


    獨臂人麵朝天空,淚跑出了眼睛,不受控地往外紛紛跑。


    這是他第一次掉淚,淚滾落地墜,暖了指尖。


    ————完。


    後記:


    我承認我確實褻瀆了經典,但還是沒忍住。金庸是我有生以來最尊敬的陌生人,《神雕俠侶》又是我很喜歡的故事,把這麽好的故事篡改的麵目全非,我的良心已經開始很痛了。我知道很多人想罵我,罵我不知天高地厚,罵我班門弄斧。唉,其實,我很想說一句:你們罵的對。


    這篇拙劣的故事寫在七月尾,但僅僅時隔三個月,金庸病逝於香港,悲傷的十月之尾,神州同悲,天地縞素。


    老先生歿了的那日,夜了正看著《鐮倉物語》,微博突然推送來噩耗,說先生走了。緊接著,心頓了一秒,下一秒,難過就湧了上來,心像是被誰揪著般疼,實在沒了觀影的心緒。


    我難過了好久,給了我江湖的人啊,怎麽就這樣走了呢……


    其實像我這樣默默無聞的人,連與老先生萍水相逢的資格都沒有,隻是為了一種情結不舍得讓這位老人離開。他給過我太多太多的夢了……


    我喜歡楊過這個角色,尤其喜歡經過十六年清冷日子後變得越來越寂靜的楊過。金庸用一枝筆給了他肉,給了他魂,讓他的故事如酒一樣耐得住歲月。


    在神雕俠侶的結局,小龍女原來是活著的,與楊過在懸崖底團聚,有了好的歸宿。


    但這種結局並不是金庸的本衷,本來小龍女早在十六年前便死了,金庸給楊過的餘生安排了一個小郭襄。但是萬千讀者的抗議阻撓,甚至結眾到明報公司前抗議。金庸不忍心讓讀者傷心,改了初意,服從了民意,這才有了我們現在所看到的《神雕俠侶》。


    金庸是仁慈的,但我好像很殘忍,到底是把小龍女寫死了,而且是最難堪的死法。


    安排如此清純的小龍女,得了艾滋病,原來我是這麽混賬。(怪不得沒有人願意聽我講故事。)


    這種殘忍的結局,最先傷的人是我自己,寫到最後,我也是噙著淚水碼完所有的字,悲傷難以平抑。所以說,故事雖然我講的平庸,起碼我很用心在講了。就算感動不了第二個人,起碼感動了自己。


    把楊過從南宋挪到21世紀來,是我的一廂情願。即便楊過沒有絕世武功,沒有黯然銷魂掌,照樣魅力無窮,照樣會讓女孩子一見楊過誤終身。但我的筆始終構述不來他的十足魅力,是我才氣太淺,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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