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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帥與敵人簽了和約,阿桂和勒敏還被蒙在鼓裏。他們已經探實莎羅奔的糧食、金銀都堅壁在刮耳崖,隻是因為地形太險,幾次小攻都失利了,隻好向東運動,計劃從側麵進攻。卻又一時被莎羅奔的火把疑兵計蒙住。接到張廣泗和鄭文煥火速增援的命令後,隻好向東繼續移動。直到與莎羅奔的狙擊部隊交火,他才真正弄明白,莎羅奔此舉的用意,趁清兵搶占地盤時,圍住了小金川主帥營盤準備決一死戰!他們佯攻了幾次,那莎羅奔的部卒著實驍勇善戰,都被兜頭擋了迴來。接二連三接到“增援”的死命令之後,突然與小金川失去聯絡,派去送信的兵也都被堵了迴來。氣氛一下子變得異常緊張。部隊被堵在小金川西五十裏地的刮耳崖東,兩個人心裏十分焦急,像心肺泡進了沸水裏,愈縮愈緊。阿桂是個十分謹慎細致的人,沒有打過這麽大的集團戰,又不知敵人虛實,一邊下令部隊向他的軍帳靠攏集結待命,一邊傳令遊擊以上管帶前來議事。對急得變貌失色的勒敏說道:“我們先收攏成拳頭再說。大家商議一個最好的計策,隻管去做。你放心,你是自動請纓來的,就是有什麽差錯,阿桂不要你擔待責任!”


    “你也太小看勒敏了,”勒敏籲了一口氣,憂鬱地說道:“我是心裏發急。張廣泗我看是昏聵糊塗了,這是怎麽指揮的嘛!”


    二人說著,前鋒後衛兩個遊擊海蘭察和兆惠都已趕到,後頭還有三四個管帶,都是麵色陰沉地走進他的牛皮帳。海蘭察也是乾隆派到軍中學習軍事的滿洲親貴子弟,和兆惠年紀仿佛,都不過二十五六,正當年少氣盛之時,一進門就說:“阿桂將軍!現在不能緩,得幫著張廣泗、鄭文煥這兩個窩囊廢脫離險境!我仔細看了,狙擊我們的軍隊頂多不過一千人,隻是試探著攻不成,要狠打猛衝,殺開一條血路!敵人能舉著火把夜行軍,我們也能!”


    “大家都席地坐下。”阿桂說道。火把光搖曳映著他年輕英俊的麵孔,“現在,我們的情勢很糟。南路軍的匯合根本指望不上,北路軍至少還要六七天才能趕到小金川。我們三千老弱疲兵深入金川腹地將近二十天,糧食也不多了,主帥在小金川被莎羅奔圍困,情形不明。”他簡要說明了形勢,又道:“現在有三條措置,請大家幫我決策,勝負成敗都是我的責任。一條就是海老弟說的,不顧一切,衝殺過去救援小金川。好處是我們不違將令,若能解金川之圍,有一份大功勞;不好之處路途遙遠、生疏,還有強敵狙擊;再一條攻取刮耳崖,踹掉莎羅奔的藏糧重地。莎羅奔不能不迴來解圍。萬一小金川失守,我們手裏有講和資本。這一條好處是辦起來容易,不好之處是要冒違令的風險;第三條,我軍原地堅守,請小金川主帥帶領營盤向我方向突圍。好處是便於保存實力,對主帥容易有所交待,不好之處萬一金川突圍失敗,我軍就成了孤軍,處境會更苦。”


    他說的簡約明晰,一下子把事情說得清清楚楚,既平實又懇切,眾人心裏都暗自佩服。海蘭察略一沉思,說道:“我讚成第二條!”勒敏吮著嘴唇說道:“要遇上賢明主帥,第二條沒說的。一個慶複,一個張大將軍,都是心地偏私,他們見我們立功,又沒有他們的將令,計較起來口舌是非恐怕真的少不了。”阿桂歎道:“要真公正,本就不該派這三千老弱兵眾深入敵後,誰叫我不是張大將軍親手提攜起來的人呢?”


    “我看也是第二條方案好!”兆惠說道,“現在顧不到將來是非官司。圍魏為了救趙,增援也為救趙。主旨上並不違他的將令。我願與阿桂將軍共榮辱!”


    阿桂手握刀鞘拄地而坐,一聲不吱。


    幾個營棚管帶低頭沉思一會,也都覺得第二條方略最可行,都說:“踹掉莎羅奔的後營,我們也就站住了腳,這是為了營救主將,能治我們什麽罪?”


    “好!”阿桂雙手一合,說道:“就這樣定下來了。我看了地形,從東麓進攻刮耳崖比南麓要好得多。刮耳崖上守衛的都是老弱婦女兒童,又有金銀財寶,傳令兄弟們,打下來之後,糧食歸公,金銀任取,不許傷人,不許侮辱婦女,——有違令者殺無赦!”火把光映著他的側麵,他的一隻眼閃著賊亮的光,另一隻眼則黯得像一口枯井,“由勒敏兄帶隊,仍舊向東佯攻,給敵人造成錯覺,好像我們還在向小金川靠攏。待取了刮耳崖,佯攻就變成實攻,五鼓之後一定打下來,山上點火為號!”他手一擺,眾人退了出去。


    阿桂的避實搗虛、圍魏救趙之計異乎尋常的順利。剛過子時,莎羅奔就得到急報,刮耳崖失守。攻下刮耳崖,率兩千人馬強攻小金川東路。莎羅奔陷入左右維穀。慶複、張廣泗卻還在夢中。


    “我們迴兵去打刮耳崖!”葉丹卡捋袖子大叫,“仁錯活佛落到敵人手裏,將來沒法向**和**說話!”老桑措卻道:“我們快點打下小金川,生擒了慶複、張廣泗他們,再和他們換人。現在迴兵,刮耳崖打不下來,我們就兩頭受敵了。”


    莎羅奔背著手在帳中兜了幾圈,倏地站住,說道:“迴兵收複刮耳崖肯定不行。強攻小金川也是不行的。”見眾人都用詫異的目光盯視自己,莎羅奔又道:“要弄清楚,我們這一仗是被迫自衛,打出金川地方的安寧!全殲張廣泗,昨天就能辦到,但要激怒了博格達汗,他會再派一個李廣泗、王廣泗!我們無力與朝廷長期周旋啊……這個阿桂很能打仗,他的兵進入我腹地,拔掉幾十處寨子,實力沒有受到什麽損失。我們如果打小金川失利,此刻說不定正在翻雪山逃命!我們如果迴攻,他三千人馬收緊據守刮耳崖,後邊張廣泗又來夾擊,這個仗就難打了……”他娓娓而言,說得眾人無不佩服,但此刻既不能迴救刮耳崖,又不可攻取張廣泗大寨,又該怎麽辦?眾人正疑慮不定,莎羅奔已下了決心,大臂一揮,說道:“這樣——兵力西移,堵死了阿桂的部隊,記住,隻要嚴守,不耗實力,封死消息,這邊我親自到張廣泗大寨,和他講和!”


    “張廣泗要扣了你怎麽辦?”有人問道。


    “他不敢,”莎羅奔狡黠地一笑,“如今他已窮途末路,巴不得與我講和……當然,我還有些別的措置——除非他瘋了,他不敢向我下手。我告訴你們,沒有誰比我更懂漢人了!”


    “他要不肯講和,不答應我們的和議呢?”


    “那就隻好先吃掉小金川之敵,然後迴兵西進刮耳崖。阿桂孤軍深入我腹地,又沒了主帥,就隻好翻夾金山逃往瞻對了!”


    就這樣,莎羅奔的方略也定了下來,以後就發生了莎羅奔獨闖清營議和、脅迫張廣泗、慶複在和議條文上簽字的事。


    三天之後,張廣泗的帥帳撤到了達維,和慶複密議一夜,第二天即下令南路軍就地紮營待命,北路軍也退出小金川,在草壩一帶整頓。又煞費苦心地給乾隆寫了一封奏折,說“臣等已奪取大小金川,彼莎羅奔等走投無路,親自麵縛前來大營求降,悲淚悔過,情辭懇切。願以身命報效,乞朝廷對金川夷族免加誅戮。臣等維思我皇上仁德如天,征討金川乃為緩靖地方,愛養百姓,觀彼之心,已凜服王化,畏懼天威,臣服聖治,栗栗伏闕之心見於言表。臣等公議上奏,免究其犯上擾亂地方之罪,仍以安撫使代領金川土司事宜……”對戰死的官弁,卻頗難措詞,思量許久,任舉和買國良算是“不服水土,中瘴患病而亡”,孟臣“為流矢所中,不治身死”。隻有阿桂和勒敏二人沒法打發,兩個人都陷入了沉思。


    “幹這樣的事,真是平生未有。”張廣泗臉上帶著一絲自嘲的苦笑,“一個阿桂,處置不易,還有個勒大狀元。記功不行,他們不遵軍令,壞我大局,罪該梟首。記過也不行,他們是進入金川惟一傷損最小的部隊。又聽說打下了刮耳崖……”他像含著一枚酸澀無比的青杏,滿臉的皺紋都聚在了一處。慶複幹笑一聲,說道:“這兩個人隻能行軍法,一了百了。主將有難,見死不救,他做得出,我們也做得出。這事不能犯嘀咕,一是叫莎羅奔把炮趕快還我們,二是馬上解除勒敏和阿桂的兵權,暫時委派海蘭察和兆惠率領兵馬,到達維聽令!”見張廣泗點頭無語,慶複思量著,一筆一畫寫道:


    阿桂、勒敏貪功於前,帶兵三千深入刮耳崖,孤軍遠離,受敵圍困;掩過於後,畏懼小金川西之敵,不敢東進與主力會合,使大金川之役險失戰機。似此畏死貪生,實出臣等意料之外,亦傷聖上知人之明。為儆戒全軍,已著其限期自解來營,即行正法而肅軍紀。其餘有功將弁保敘事宜,容後再奏。


    寫畢,說道:“請大將軍過過目。”張廣泗接過看了看,突然變得有點心煩意亂,煞白著臉用了印,說道:“發出去吧!”


    阿桂和勒敏二人就此陷入絕境。


    慶複和張廣泗謊報軍情、飾敗邀功的奏折發到北京,乾隆已經離京出巡半個月。留守北京的張廷玉、鄂爾泰和傅恆幾個人傳看了折子,都覺得其中言語支吾誇張、不能自圓處甚多。但像這樣的軍國重務,軍機處不能擅自駁斥,幾個人商議了一下,便將原折用黃匣子直送濟南巡撫衙門,由巡撫嶽浚速轉皇帝行宮——他們還不知道,嶽浚的衙門已改為行宮——因乾隆這次出巡是絕密行動,所以黃匣子外麵又包了紅緞子,以防明眼人識破。嶽浚早已將巡撫衙務交給山東藩台,每日“坐衙”隻是裝幌子給眾人看。他也不得隨意覲見乾隆。見這麽大一個黃匣子傳來,也覺稀罕,忙親自抱了到簽押房請見訥親。


    “訥中堂不在,”接待他的是太監**,倒也十分客氣,打千兒行禮,又獻茶,笑著說道:“訥中堂和紀小軍機都到驛館接主子去了。嶽中丞要是事忙,先忙著去;要沒事兒,先在這候著,主子迴來,必定召見您的。”嶽浚目光一跳,在椅中身子向前一探,說道:“皇上——不在濟南?!”**一笑算是作答,又道:“邯鄲那邊破案第二日,皇上就出去了,皇上高興!這迴來山東,皇上一路都高興!還說,嶽浚是將門之後,想不到這麽懂政治,義倉設得好,官庫沒虧空,賑災就得心應手,可見為官隻講究‘留心’兩個字——爺,這不是您的好口彩麽?”


    嶽浚自乾隆來到山東,心裏一直忐忑不安,怕挑出自己的差錯處,又摸不出個實底兒來,聽**這番言傳,登時一塊石頭落地。摸了摸袖子,裏頭有幾張銀票,從裏頭抽出一張來,卻是五百兩一張大票,又不好再換,交給**,笑道:“公公在裏頭侍候,也不容易,這點銀子拿著,貼補點家用。”**一眼睃見大銀票,喜得眉開眼笑,雙手接過來塞進靴頁子裏,打千兒謝了賞。又小聲道:“爺,還有好消息兒呢——什麽黃子策淩阿拉布什麽坦的在西邊喀爾喀鬧得不像樣子。兵部擬了幾個人到甘陝任總督,主子都不滿意,說叫在京的傅六爺去瞧瞧嶽鍾麒老爺子,看他身子骨兒撐得住撐不住。看樣子,您老爺子起複隻是早晚的事兒了——”他故作神秘地左右看看,公鴨嗓兒壓得更低,“告訴您個信兒,主子爺微服到濱縣去了,說那個縣一半地方豐收,一半遭蝗蟲,能兩樣都看——今個迴來!訥中堂跟紀小軍機講,還要去濟寧巡視,抱怨說山東的驛道都失修了,主子不歡喜,說藩台是做什麽吃的?還說嶽浚也該過問一下……”正說著,見侍衛素倫帶著兩個小侍衛進了儀門,忙退後肅立,又道:“留神,萬歲爺大駕迴來了!”嶽浚精神一抖,急忙站起身來,果見又進來幾個侍衛,一色都是身著半舊的靛藍市布長袍。在儀門口不言聲挺胸站立,次後才見乾隆在前,後邊跟著身穿官袍的訥親和紀昀。嶽浚“啪啪”打了馬蹄袖,跪在滴水簷下,叩頭道:


    “奴才嶽浚跪候聖駕,主子聖安!”


    “罷了罷。”乾隆擺擺手。乾隆進了大廳坐下,端起桌上茶就喝,原想一吸而盡的,掃一眼身邊臣子,便放下了杯子。**曉得他渴,忙到外邊喚人送西瓜、冰塊來。乾隆這才吩咐:“叫嶽浚進來。”


    “喳!”


    嶽浚忙應一聲趨身而入,一邊行禮,偷睨乾隆時,隻見他穿著一件月白貢綢長衫,腰間束著一條絳紅腰帶,腳下穿一雙衝呢千層底鞋子,白襪子沾了浮土,都變得灰蒙蒙的,顯見是剛走了遠道迴來。嶽浚又叩頭道:“主子曬黑了些,也清減了,這都是奴才不會侍候。山東地麵熱,其實和北京仿佛。主子要耐不得,奴才願陪主子到嶗山去避暑……”


    “聯剛從嶗山迴來,他又要聯到嶗山。”乾隆笑著對訥親道:“這一趟聯倒不要緊,倒是累壞了你們二位啊!”嶽浚這才知道乾隆去了即墨,連**的信兒也不準。笑道:“嶗山道觀是避暑勝地,隻是路途太遠了些,日子短了,反倒更勞累,往返一千多裏,這熱的天兒,主子著實吃苦了。”乾隆笑道:“聯若想避暑,不到山東來;聯若想觀勝境,莫若春天遊江南。離濟南這半個月,聯還繞道兒去了一趟濱縣呢!”


    紀昀見嶽浚遞來黃匣子,忙過來接著轉呈上去,賠笑道:“這是要緊公事,主子別忙著看。且歇歇氣兒,用點點心、西瓜什麽的再說。說實在的,奴才這迴跟主子出來,也有了個遊覽的心,山東泰山、蓬萊、孔廟、嶗山、煙台、青島都是天下名勝。誰不想看看呢?誰知道濟南大明湖也沒得空轉一轉,趵突泉的茶也沒工夫喝一碗,來一趟山東,這是好大的遺憾呢!”乾隆仔細拆著匣子上的黃封,見嶽浚還跪著,笑道:“起來吧!——你們不用做這麽相生兒。天下名川都觀遍,做徐霞客好了,何必到軍機處?人生在世,遺憾的事多了!”說著便拆看奏章。一看題目,乾隆便滿意地笑了,說道:“慶複的字越來越受看了!金川的事情辦下來了……”


    幾個人聽是金川報捷,都鬆了一口氣,含笑站在乾隆身側注目著他。但乾隆臉上的笑容卻漸漸凝住了,看一會折子,仰起臉想想,接著再看,又低頭沉吟,還不時翻迴一兩頁比較著看。末了,很隨便地將折子向案上一撂,不言語端著茶杯心不在焉地小口喝著,對訥親道:“你和紀昀都看看這份折子,聯有點疑信參半呢!”這才轉過臉對嶽浚道:


    “朕這次是走馬觀花,沒來得及考查你的吏治。但看漕運,從山東德州到直隸入境處還是暢通的。賑災賑得好,庫裏存糧還不少。但聯一路看,莊稼秸稈都被蟲吃了,過冬燒柴是件大事,還有牛馬驢騾的飼草,你打算怎麽辦?”


    “迴皇上話,”嶽浚一躬身說道:“山東去年東部大熟,西部大災,豐收的和遭災的都是百年不見。調劑賑災,用完了本省庫糧,又從臨海各縣買了些,按每人每日半斤粗糧,全省今年不至於有餓殍。皇上調來山東的都是新糧,剛好入庫備存。這樣,奴才這裏其實是平年,並不十分艱難的,越冬燒柴飼草,奴才已經和直隸、河南、安徽、江南各省藩台聯絡,由他們在當地官價收購,按每人每日燒柴二斤,飼草四斤計,可以平安渡過明年春荒——這筆銀子奴才打算不動庫銀,請皇上給恩典。山東今年鹽稅銀子不要入官,由本省使用。奴才手頭就寬裕了。山東的官,去冬至今都是半薪,辦事又多又辛苦,還該補貼些,奴才倒不怕背惡名——如今已經官場上有口號,說奴才是‘嶽剝皮中丞’,還說奴才是武將之後,愛錢不怕死,是嶽飛的不肖子孫——官兒們太窮,和別的省一比,都不想在山東當差,奴才這巡撫也沒味兒不是?”


    他沒說完,眾人已都笑了,乾隆便道:“說得怪可憐的。紀昀給傅恆寫封信,叫他給山海關的鹽政發廷寄辦理。”紀昀忙笑著躬身道:“是!”嶽浚接著又道:“畢竟我們山東是遭了災,現在地土賣得便宜。淮南一帶,現在一畝地可賣到四百兩,這裏有的隻賣三十多兩,還有更少的十兩就買一畝地!江浙一帶有錢主兒蜂擁到山東買地。奴才已經出了告示:凡外省人來買地,分生荒熟地,每畝加征一百到三百兩的稅,這才收斂了些。但這一來,本省人賣不出去地,又隻好逃荒。現在單縣一帶集聚了不少難民,大都是赤貧,奴才為這事十分憂慮。就是本省殷實人家,也都乘荒而起躍躍欲試要漲地租,積錢買地,奴才真是無計可施,也想請旨,停禁買賣土地一年。不知皇上可否恩準?”


    “恐怕不行。”乾隆聽得極認真,輕輕搖頭說道:“你下令限製外省地主買地,已經十分勉強。要知道,你不準他賣,他也無力去種,賑濟了口糧、種子糧,你沒法賑他牛馬農具,賑了今年沒法賑明年。有一等無賴人,好吃懶做的,賑了就吃,吃光伸手再要,是個永遠也填不平的無底洞。隻好由他去逃荒要飯。隻要不為賊為盜,作逆造反。哪朝哪代何年何月沒有凍餓死的呢?聯看你也是菩薩心腸,想治得一省之內無饑民、無閑人、各有所養。唉,聯何嚐不想天下到處如此。隻三代之下,誰也做不到了……”說著,他不勝感慨地歎息一聲,拿起一塊西瓜小心地咬了一口,又道:“不過,限製地租,丈量土地,是你封疆大吏職權裏的事,你可以放膽去做,有些個為富不仁的大業主,在征稅時嚴些兒——不要鬧出人命——時時勸他們出銀子做些善事。這樣也可延緩土地兼並。隻是不能硬來,懂嗎?”乾隆長篇大論說著土地租捐利弊,加上他過去看奏折的心得,雖是走馬觀花,也都說得鞭辟入裏。嶽浚聽得心裏開竅,眾人也無不佩服。嶽浚正容說道:“奴才原準備硬來,聽了主子的訓誨,已經明白了。奴才想召集全省百頃田以上業主,三十頃到五十頃的由府道來辦,十頃以上的由縣令辦,分層會議具結,勸減田租,這是已經有明旨的,待聖駕返京,立刻就辦,然後具折奏聞。方才主子說漕運暢通,其實山東增運,隻是境內暢通,與河南、直隸交界處,因為界限不明,疏浚責任不清,有些地帶壅淤堵塞的。還有驛道,更關緊要,如今旱天跑馬一路浮煙,雨天走車泥濘難行,這個不成。今秋收了莊稼,要各縣鄉分段包修。一個時辰快馬一百裏,這就是個章程規矩——奴才雖是武將後代,不願落到別省巡撫後頭呢!”


    “好,好!”乾隆大為賞識,手拍椅背說道:“施琅有子施世綸,為世宗爺手裏名臣,嶽鍾麒有子嶽浚,盼你好自為之!”他原準備批評山東驛道的,至此便不再提這事,命在座各臣子各人取一塊冰含了取涼,又道:“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險。所以從聖祖起,朝廷停修長城,把錢用在經濟之道上,這要合算得多。山東民風強悍,是綠林聚首之地。這裏治好了,北方幾省都能安定。一個前任老於成龍,是名臣,他在驛道兩邊造高牆,防著強盜劫道兒;後一個叫李衛,也是治盜能手。他的辦法是以盜治盜,也頗見成效。但縱觀二人所為,都是治標未能治本。一個捐賦,一個官司,一個教化,三者並舉,那叫以仁為本,吏治相隨,再沒有治理不好的,就有戾氣也消化了。‘一枝花’在山東、直隸、山西狼狽奔竄落不住腳,看似偶然,其實與朝廷以仁孝治天下,以寬為政是關聯著的。”說著便命身邊的王義:“把李衛獻的那幅畫取過來,給嶽浚看看。”


    卜義忙應一聲,從簽押房櫃頂取下一個畫軸,當案展開來。嶽浚和訥親忙湊過來看,卻是一幅立軸,顏色已經發黯,邊沿焦黃薄脆,像被火熏灼過一樣。畫麵卻是極為簡明,寫著:


    雛雞待飼圖


    在密密麻麻的題記下邊,繪著一群才出殼的小雞雛。右上方一個女人手端著一個大粗碗,右下角隻露兩隻纏著裹腿的伶仃小腿,幾十隻小雞都是毛茸茸的,有的張著菱形的黃嘴,有的滾在地上土浴,有的尖口朝上,有的振翅踮腳,還有的跌跌撞撞從遠處跑來,一雙雙小眼睛都巴巴盯著那隻盛著小米的大碗,煞是可憐可愛。眾人觀看這畫,品味著乾隆的深意,先是肅然,慢慢地都酸楚起來。


    “不喂它們,它們就會餓死。”乾隆許久才道:“這是聯見這畫兒心裏的第一個想法。就算它們造不成反,豈不有傷仁化麽?聯想,迴京後讓內務府臨摹幾十張分發各省巡撫……”他輕咳一聲沒再言聲。


    訥親和紀昀都早已看完慶複、張廣泗的奏折,一邊跟著看畫,心裏還在想著這件大事。見乾隆感傷,訥親小心說道:“主子,今兒著實累了,您還沒進膳呢!叫嶽浚去備膳,主子洗浴歇息,再清清爽爽說話可好?”嶽浚見乾隆無話,忙辭出來,一邊招唿人服侍乾隆,又出牌子召藩司臬司來衙,布置安排乾隆對山東政務的旨意不提。


    因一路勞頓,乾隆用過膳足睡了一個多時辰才起來,又剃了頭,立時顯得精神了許多。走進簽押房,見訥親和紀昀已經在裏邊等候,一邊吩咐免禮,坐下便問:“你們看慶複這折子,有什麽想法?”


    “奴才看,慶複、張廣泗像是打勝了。”訥親說道:“但絕不像是大勝,更不像全勝。因為皇上屢加嚴詔,一定要莎羅奔麵縛大營。然後請旨定奪,或解京治罪,或再施恩典。怎麽輕輕一筆就帶過去了?再說,大軍好不容易攻下大小金川,為什麽又無端退了出來,這真是不可思議!奴才以為應該駁下去,看他們是怎麽迴話。”紀昀犯了煙癮,一個勁用手搓下巴,說道:“奴才看,也像是慶複他們小勝一仗,莎羅奔和朝廷兩頭敷衍。抱的是個息事寧人的心。這個——打不服莎羅奔就退兵,後頭的事又怎麽料理?奴才見識,可否下旨給錢度,帶上軍餉去勞軍,實地考查一下到底是怎麽迴事。離著這麽遠,奴才總覺得不落實地似的。”


    乾隆望著巡撫衙門大院中層層疊疊樹叢,久久不肯移開目光,從丹田裏深舒一口氣,說道:“按說,莎羅奔麵縛入大營請和該是真的。怎麽就膽敢不請旨退出金川城?於情不合、於理難順!這一仗又花了一百多萬兩銀子,死了總兵,死了將軍,還死了遊擊!阿桂是聯的親信人,勒敏是狀元,既是打贏了仗,他們就有罪,該鎖拿進京治罪,怎麽說殺就殺了。說實在的,看了這樣‘捷報’,聯先是歡喜,繼而是狐疑,仔細想想又覺吃驚,又覺有些蹊蹺。聯想,你們兩個的建議都采用,不過不用旨意,聯先不理會他們。你們各自寫信給慶複、張廣泗和錢度,聽聽他們怎樣迴話再說。”還要往下說,**進來躬身報說:“嶽浚求見主子。”


    “現在正在議事,叫他明天早晨進來。”


    “他說有緊要事。說大金川迴來一名逃將,叫阿桂——”


    他還要往下說,見乾隆“刷”地站起身來,嚇得身子一縮,便住了口。


    “他說叫阿桂,那麽勒敏呢?他們是一道赴金川腹地的!”


    “他沒說勒敏,奴才也沒敢問。”


    屋子裏一下子變得死寂,紀昀說道:“主子,無論如何,先見一見再說,叫嶽浚傳他進來。有些事傳到省裏不好,嶽浚該辦什麽差,還是忙他的去,可成?”乾隆點點頭,說道:“叫他進來!”倏然間,一種不吉祥的感覺襲上了心頭。


    阿桂被一個小蘇拉太監帶了進來。他看去真是狼狽不堪,發辮不知多久沒有梳理,被汗水粘得像繩子一樣擰在一起,前額上頭發亂蓬蓬的,胡子也有一寸多長,黝黑的臉膛,左頰上還帶了一道刀傷,大熱的天還穿著牛皮靴子,已經綻開老大一個口子,穿著件肮髒不堪的灰府綢袍子,走路都像吃醉了酒,踉踉蹌蹌的穩不住腳步。他艱難地跨進門檻,幾乎絆倒了,就勢伏跪在地上,按捺著心中極度的激動,吭吭地咳著,唿哧唿哧喘了幾口氣,喑啞地叫了聲“主子”竟自壓抑不住,放聲號啕大哭起來!


    “你仔細君前失禮!”訥親見乾隆木著臉發怔,在旁說道:“求見主子這種模樣,成什麽體統?!”


    “大人責的是。敗軍之將,奴才這模樣真給主子丟人……”阿桂止住了哭,麵色淒慘地說道。兩眼兀自淚如泉湧,“奴才奔波三千裏來見主子,隻求主子能知道真情,就是死……也暝目了……”


    乾隆和訥親、紀昀交換了一下眼色,陰沉沉說道:“你自稱是敗軍之將,其實比敗將還糟。你是貽誤軍機不遵將令,險些招致金川失利的庸將!你竟敢規避軍法,逃來見朕?朕正要給張廣泗、慶複記功慶賀勝利,正好送你迴去正法!”


    “皇上……”阿桂渾身在劇烈地抖動,“您……您要給慶複、張廣泗記功慶賀?”


    “是啊!金川大捷,莎羅奔麵縛投誠。當然要論功行賞,犯令軍官也要循章處置!”


    阿桂臉色又青又黯,向前爬跪了兩步,仰著頭泣道:“皇上皇上……慶複和張廣泗被莎羅奔圍困,主帥大營丟失,糧草被掠,兵馬損傷三分之二,被迫與敵人訂城下之盟。他們騙得您好苦啊!”他邊哭邊訴,口說手比,用粗糙的手在地下顫抖著劃金川之戰的形勢圖,足用了半個時辰才把事情說清楚了,壓抑不住又放了聲兒:“好皇上,好主子啊……深入金川,軍隊各處都慘遭傷亡,我軍的紅衣大炮也全部落入莎羅奔之手……唯我們這一支隊伍全軍守護傷亡少些。這也不是奴才能耐大,一是托著主子的福,二是奴才肯和下頭商量,處置軍務小心——張廣泗他們要殺奴才,為的就是滅口,永遠瞞住皇上。嗚……奴才這一路好苦……”


    乾隆和訥親、紀昀幾個人都聽得目瞪口呆!他們見慶複、張廣泗的折子言語自相矛盾、囁嚅支吾,原以為戰果不夠滿意,想以小勝報大功搪塞了事。想不到居然打了大敗仗,還要昧過冒功!乾隆臉上一會兒紅、一會兒青,兩手心裏捏得都出了汗,突然失態地抓起茶杯,將涼茶一吸而盡,咬著牙獰笑道:“你說的難以置信,朕不信!”他忽地提高了嗓門:“勒敏,勒敏呢?!他怎麽不來見朕?任舉殉國,張興戰死!慶複、張廣泗為什麽活著?”他霍地站起身來,氣急敗壞地來迴走動,咆哮聲震人耳膜:“朕不治戰敗的罪,勝敗為兵家常事,朕不治罪——朕要治他們欺君之罪——**!”


    “奴才……在!”


    “你帶人立即到四川,鎖拿慶複、張廣泗和鄭文煥到京——不,立刻將這幾個人就地賜死!”


    “喳……”


    **臉色雪白,又打了一個千兒起身便走,阿桂手一擺,說道:“慢!”向前膝行兩步,又道:“主子息怒,息怒……方才奴才奏說的,有的是眼見,有的是耳聞,求主子查明之後再作處置。聽奴才一言殺了他們,也未必心服……現在勒敏已逃往雲南,在錢度那裏等奴才的信兒,也該叫到主子跟前問問明白……”


    “嗯……”乾隆粗重地喘了一口氣,從暴怒中清醒過來。他忽然覺得身上發軟,變得沒有氣力,向椅上頹然坐下,許久才道:“叫紀山去大金川,查明實報,可以便宜行事!”訥親是已經信實了阿桂的,略一沉吟說道:“紀山是張廣泗的老部下,積威所在,恐怕難以鉗製。可否派錢度去勞軍——主子知道錢度,精明強幹,又是主子親自提攜起來的……”“那就叫錢度去勞軍。”乾隆陰沉沉說道:“如阿桂所報屬實,叫他就地鎖拿聽朕旨意——阿桂不宜在這裏,叫他迴北京,到大理寺待勘!”


    阿桂退出去後,君臣三人默然相對,一時都尋不出話題來。半晌,紀昀笑道:“主子,您太焦慮了。我仔細聽了,我軍實力傷損並不大,可惡的是慶複、張廣泗欺君之罪難饒。金川一隅之地,莎羅奔又沒有反叛的心,不過想求個平安而已。主子想犁庭掃穴,換個將軍再去剿他,主子想饒了他,好比走路碰了石頭疼了腳,繞開他也就罷了,那隻泥鰍兒翻不起大浪的!”


    “訥親,你去換下慶複和張廣泗。”乾隆思量著,下了決心,“今晚把你的打算談談,你先迴北京,一旦錢度報奏情實,你立即聽旨動身!”


    “喳!”


    訥親一陣興奮,朗聲答道。他原是爭著要這份差使的,想不到這麽容易就接到了,但轉念想到阿桂方才說的情勢,不知怎的心頭罩上了一層烏雲,思量著又道:“奴才勉力去辦!”見乾隆皺著眉,一副憂思不解的樣子,紀昀問道:“皇上,原定明天到魯南,然後迴北京,魯南我們還去不去?”


    “去!”乾隆舒展一下眉宇,說道:“定下來的事不要輕易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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