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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乾隆的嚴旨催促之下,慶複和張廣泗二人不得不離開康定大本營,趕往南路軍鄭文煥大營督戰。鄭文煥的大營就設在離小金川鎮不到八十裏的達維鎮,離康定也不過六百多裏路。慶複張廣泗竟走了半個月才到——那根本不能叫“路”,幾乎一路都是在縱橫交錯的河溪裏蹚著走。因為岸上的馬幫道多年失修,從雪山上化下的雪水將狹窄的道兒衝得溝壑縱橫,一條一條的深溝又被泥石流淤塞了,十分難走。走了兩天,四匹馬陷在泥淖裏,還有一個親兵解手怕臭了大將軍,一去就再沒能迴來。有的陷進泥淖裏,眾人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泥漿淹到他大腿、胸部、脖項……臨死前慘唿:“張大將軍……我叫周典才!跟我老娘說……”這一天,張廣泗老覺得他那張變了形的臉在眼前晃動。後來鄭文煥派來親兵迎接他們,帶著他們走河蹚溪,在齊腰深的流水中行進,還算平安無事。這是鄭文煥用幾百條命換來的見識。張廣泗他雖心如鐵石,也不禁暗自慘然。慶複卻被這幕慘劇嚇得幾天夜不能寐。


    鄭文煥把一文一武兩個上司迎到他的中軍,見他們人人滿臉汙垢,個個渾身臭汗泥漿,立即吩咐人燒湯侍候沐浴,並親自到廚下督促造飯,眼見日已西下,便又忙著張羅熏香,進來重新見禮請安,笑道:“勒敏大人,還有個叫肖路的,候補道都在標下大營裏,已經叫人去請了。眼下梅雨季節,不能放他們迴成都。大人和軍門能平安到達這裏,標下這一刻才得安心。我曾經呈上稟文,勸你們不要來,敢情是沒有收到?這個破喇嘛廟,不抵我們內地的土地廟,沒法子,隻好請大人和軍門將就些兒。”


    張廣泗虎著臉,雙手扶膝正襟危坐在繩床上一聲也不吭。慶複換了幹衣服,喝了一碗薄荷水,在這座破喇嘛廟的磚地上踱著,真有恍若隔世之感,說道:“比起路上,這裏是天堂了。你不用窮張羅,有一口熱湯飯就足了,知會你參將以上軍官到中軍大營,我和大將軍要布置軍務。北路軍一路打不下大金川,我們又進退不得。原說五月在大金川會師,中路軍截斷他們入藏逃路,年底有個結果兒。如今看來,十月能打下大金川就算不錯了——這怎麽向皇上交待?”張廣泗越聽心裏越煩,一抬頭見勒敏和肖路二人聯袂而入,傲慢地將手一擺,示意他們免禮,說道:“我們先吃飯,吃過飯再議!”


    一時室內靜了下來,不大的佛殿隻聽匙箸的碰撞聲。戈什哈們將金川形勢圖從東配殿移過來,點上紗罩燈,熏蚊香,默默退出。此刻殿外阿桂等六個將軍已經到了,齊整站成一排,不約而同地偏頭注視著殿內。良久,聽裏邊張廣泗的聲氣:“很好……都叫進來吧……”接著鄭文煥出來,臉上毫無表情打了個手勢,說道:“慶大人張軍門來視察,都進來吧!”於是眾人魚貫而入,齊聲道:


    “給慶大人、張軍門請安!”


    “不必了。”張廣泗一反平日頤指氣使倨傲難犯的作派,看了看不吱聲坐著發呆的慶複,神色黯然地抬手叫起,說道:“慶大人和我都無‘安’可請啊!要真安心,也不必七死八活地到這裏來了。”


    一句話便將眾人打懵了,一個個都迴不出話來。在岑寂中張廣泗徐徐起身,望著殿外朦朧暮色,臉色變得愈加蒼白,說道:“不能不叫人傷情啊!慶大人是遏必隆公爺的後裔、大學士,位極人臣的人,親臨前敵來和我們這群丘八為伍,為的什麽?為了效忠皇上,為了建功立業!我呢?自小兒就給聖祖爺牽馬出征,經曆過和布通、大唐古拉山、青海雲貴,大小戰陣一百多場,主將有能耐,我立大功;主將窩囊,我立小功;我自己為主將,從來沒有吃過虧。原想的話,自古無百勝將軍,難道上天要成全我張某人?也還想帶著和我滾打出來的這些弟兄,有個好結果。又想,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這一仗利索打下來,體體麵麵地棄戈還山頤享天年。這裏除了阿桂,都是跟我幾十年的人,憑本心說,我的話有假沒有?”


    “沒有……”


    “恐怕我未必能如願的呀……”張廣泗輕輕坐了迴去,“莎羅奔男女老幼,全族不過五萬人上下吧。我呢?三路接敵軍馬合下來就有七萬人,還不連輜重、糧道、醫藥、倉庫守軍……打下一個堡子,常常連敵人影兒也不見,就要死上百人,燒幾間茅草棚子,也算‘功勞’奏上去,為的是大家平安,好生把仗打下來,慢慢補皇上高天厚地之恩……”他眼睛裏突然湧滿了淚水,在燈光下閃爍,“可現在呢?北路軍、南路軍,一個大仗沒打,逃兵合計有小七千人!這叫什麽仗?娘的,我這叫什麽大將軍?我怎麽打出這樣的仗?我真愧死了!”


    鄭文煥暗自歎了一口氣。他也是張廣泗的老部下,從來畏懼張廣泗,沒見過他這副模樣,想想這些誅心語,心中一片悵惘,擰了一把熱毛巾遞給張廣泗,低聲勸慰道:“大帥不必傷懷。軍事無進展,聖上焦急,有幾句責備話是常情。嶽老軍門——嶽鍾麒在位,雍正爺一天七道旨,罵得他魂不附體——照樣還是保全著!仗沒打好,是我們不爭氣。說句真話,這種鬼地方兒,能紮住營,能活下來就了不起了。我們竟是和這沼澤泥潭、山林老洞,和這鬼天氣打仗!莎羅奔是土著人,占著地利,這鬼地方也真像迷魂陣,樹林子裏明明有人,圍住了,衝進去,連個地縫也沒有,連個屁影子也不見!莫名其妙就有人中了箭,射箭的弓也找不到,尖樁子擺在泥潭裏,踩上去治都治不好……”他說著進入金川之後的“戰事”,猶自驚魂不安,忽然意識到了點什麽,又正容說道:“但我覺得我們還是必操勝算:總歸我們還是沒有大傷元氣,其實力超過敵人;如今深入金川地域,兵士們已經熟悉了這裏天候氣象,可以說敵軍武器裝備、訓練還是不及我軍,糧源更不能和我軍相比。隻要真能尋到莎羅奔的主力,包圍了狠剿猛打,再沒個不贏的。我的這些見識是和下麵弟兄們參商多少次了,不知慶大人、張大帥有何布置,我們一定聽命赴湯蹈火。”“鄭軍門這話對!”慶複是戴罪立功來的,心裏比張廣泗格外急了一層,忙道:“天時人和我們占了,地利也有一小半。我看可以一戰!”說罷看看張廣泗。張廣泗心裏雪亮,說到九九歸一,慶複是指揮不了這些兵的。他從來統兵打仗,都是獨往獨來,這次上下瞻對之戰,由於慶複攪到軍中,敗了自己要負一半責任,勝了慶複要奪去一大半功勞,心裏要多別扭有多別扭。但乾隆急於平定金川,並不理會慶複和他這點芥蒂,竟在他的折子上加批:“勿謂朕不能洞悉爾之心思,以為敗則由慶複為爾分謗,勝則可咎慶複前戰之失——朕已另告慶複,勝則與張廣泗同榮共貴,敗則與彼同失首級。爾之前功與此罪朕絕不共計!”情勢如此,他和慶複也隻好同舟共濟了,遂道:“慶大人與我同心同德,艱難跋涉到你南路軍,為的就是打,為的是早日克敵立功。鄭軍門的話我看有道理,不知諸位兄弟有信心沒有?”


    “有。”


    “沒吃飯,還是肚子裏沒了草料?!”


    “有!”


    張廣泗留心到阿桂木著臉沒有答應,臉一沉正要發作,慶複在案下暗暗扯了一下他的袍角,冷笑一聲,轉臉問鄭文煥:“前頭我已經下令,把四門大炮全調到這裏,你辦了沒有?”


    “迴軍門,道兒太難走,昨天才拉來,炮筒都叫泥沙堵住了,才擦洗幹淨。還要等晾幹了才好使用。”


    “用火烤幹!”


    “喳!”


    “糧食蔬菜缺不缺?”


    “迴軍門,不缺!”


    “藥呢?”


    “不缺!”


    鄭文煥見張廣泗臉上放光,知道他要決策下令,忙命:“在木圖跟前再掌幾盞燈!”張廣泗大手一揮笑道:“我閉著眼也知道小金川周圍地理,要木圖做什麽?不用!”


    “慶大人,大帥!”一直沉思不語的阿桂突然抬起頭來,說道:“標下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嘛。”張廣泗鐵青著臉,身子向椅背一仰說道。


    “喳!”


    阿桂似乎猶豫了一下,很快就恢複了鎮靜,“叭”地打千兒行禮起身,說道:“如果不知己不知彼,這個仗仍舊打不好。我軍六萬,敵軍六千,十倍於敵,到現在沒有尺寸之功,值得好生想想。”他目光炯炯看了張廣泗一眼。


    “唔,唔?”


    “我軍是客軍,北路軍走的旱道,南路軍走的全是沼澤,敵軍是以逸待勞。我們不占天時,至少說不全占天時。”


    “哼!”


    “鄭軍門方才說,地理上敵我共險,”阿桂沒有理會慶、張二人滿麵怒容,款款說道:“其實我們隻是能在險地落腳圖存而已,根本談不上‘共險’。前天,莎羅奔部落裏一個老頭子,刺死賴湯將軍部下一個崗哨,派四十個兵去追他,光天化日之下讓他逃進山洞裏,追進去的兵十幾個,隻有四個出來的,身上還纏著毒蛇——這似乎不能說是‘共險’吧?”他掃視著目瞪口呆的鄭文煥、紅頭漲臉的慶、張二人和一群低頭不語的軍將,倔強地咬了咬牙,繼續說道:“我不曉得莎羅奔部落裏現在怎麽樣,但我軍現在士氣不高,這裏是水路,逃不出去,軍報裏說的,北路軍每天逃兵幾十個,軍法司殺人殺得手軟了,改為在軍中服苦役!士氣不高,厭戰思鄉,這怎麽叫人和?”


    慶複早已氣得手腳冰涼,見他還要說,“砰”地一拍桌子厲聲喝道:“扠出去!”“別忙,叫他說下去!”張廣泗心裏已經起了殺機,反而定住了心,格格一笑說道:“聽聽也有好處。”


    “標下遵命!”阿桂又拱手施禮,竟一轉身大步跨到木圖旁,在沙盤上撿起鞭子指點著,說道:“這裏和雲貴不同之處,在於雲南多是旱路,利於內地兵士行進。這裏和青海相比,青海地勢還算平坦,便於騎兵運動各方策應。我軍現處的位置在小金川東七十裏,四十裏水路不能通舟楫,要蹚著沒膝的泥潭行進,有的地方陷人陷馬十分難走。三十裏山路,炮車要走三天。我們大隊人馬一動,小金川鎮上男女老幼搬家都來得及。駐紮小金川,我們的糧餉運送就更為難辦。北路軍也是一個道理,要過七天大草地,打下大金川一座空城,又一時和小金川我軍形不成犄角之勢,容易被莎羅奔分割各個擊破,而且退路毫無指望……”


    他畫出這樣一幅可怕的畫兒,眾人都打心底冒出一股不可抵禦的寒意。但仔細思量,阿桂的話竟都是他們日日思慮、又不敢出口的話。鄭文煥心知阿桂說的句句是實情,但他久在張廣泗淫威之下,俯首帖耳已成習慣,既不敢違拗張廣泗,又為阿桂擔心。就是阿桂,也是帝心特簡,特旨授為副將的要員,也不能輕易開罪。眼見將軍們一個個被他說得噤若寒蟬,張廣泗血脈俱張,立刻就要雷霆大怒,急得手心裏脖項上都是冷汗。輕輕咳嗽一聲,陰沉沉地問道:


    “阿桂,你學問不壞嘛。是進士出身?”


    “迴大帥,我是恩蔭貢生,賜進士出身,由文官改做武職。”


    “是陝州獄暴的案子過後,改任參將的吧?”


    “是。”


    張廣泗從鼻子裏嗯了一聲,語調變得又緩又濁,說道:“這麽說,你是文武全才了。聽你方才一席話,都是不能進取金川的意思。照你的想法,應該怎麽辦?”阿桂盯了張廣泗一眼,立時意識到自己已處在極大的危險之中,他是極聰明的人,幾乎連想也不想,朗聲答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標下以為,先以小股部隊佯攻小金川,大金川的莎羅奔必然迴救,大金川空虛,北路軍乘虛而入。那時,我們才能說得上與敵共險,從這裏正麵強攻,莎羅奔也難以敵抵!北路軍由巡撫紀山親自經營,四川的糧庫都調盡了,他們不缺糧,大草地也不是過不去的,穩穩當當占了大金川,全盤形勢就於我們有利了。小金川這邊現在正是雨季,七百裏糧道上河湖交叉,太難走,隻能佯攻誘敵。待取下大金川,到了旱季,沼澤地幹涸了,利於運兵行動。莎羅奔再大的能耐,被我三路大軍壓在巴旺幾十裏老林之中,四麵皆是我軍,惟一的通道是終年積雪的夾金山,他不死即降,沒有第三條道兒好走!”他放下鞭子,麵不改色施了一禮,迴到自己位置上,慶複因沒有細看木圖,聽得心裏一盆糨糊。他隻覺得這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年輕人狂傲無禮,一點也沒把幾個上憲主官看在眼裏,心中有氣,說道:“聽起來似乎頭頭是道。你方才講天時地利人和都於我不利。那麽,打下大金川,為什麽就占住了天時地利人和?”


    “慶大人!”阿桂心裏也真是瞧不起這位欽差,眉心一挑,躬身答道:“我們隻是人多。三路軍馬有兩路困在澤國之中,與其說是‘打仗’,其實隻是‘活著’,怎麽會有士氣?沒有士氣,那就既沒有天時,也無所謂人和。打下大金川,上可以向朝廷有所交待,下能夠鼓舞士氣——士氣能鼓起一半也是好的——我六萬人馬就是豆腐渣,也夠撐死莎羅奔這頭野豬!”他的話立即引得幾位將佐活躍起來,雖不敢交頭接耳,臉上卻都帶了喜相,互相交換著眼神。


    張廣泗咬牙沉思著,心裏極為矛盾,他聽了一小半就知道阿桂說的有道理,但阿桂的主張和他的主張剛好相悖,他是想自己親自督戰打下小金川,中路軍由康定北進,諒北路軍也不敢不全力攻克大金川,畢其功於一役,秋天就可以生擒莎羅奔。現在阿桂這個“兩步走”意見當著會議提出來,聽從,於心有所不甘;不聽,又覺得自己原來的計劃沒把握,殺阿桂“以警慢軍之心”的念頭是沒了,但莫名的妒意又不能對阿桂的話全聽全用。咬牙思量半晌,用目光征詢了一下慶複意見,慶複笑道:“後生可畏,我也覺得是有些道理,軍事上的事,還是老兄定奪。”


    “我覺得阿桂的建議有可取之處。”張廣泗咽了一口唾沫,“但佯攻與真攻,並沒有一定之規,嚴令紀山奪下大金川這一條可以定下來,為防莎羅奔向瞻對方向潛逃,要同時下令中路軍堵住乾寧山口,莎羅奔失守大金川,也許不再堅守小金川而西逃,原來‘佯攻’的隊伍就要變成主攻。這個擔子真有千斤之重,誰來擔當呢?”他環視著周圍的人,突然一笑,說道:“來說是非者,即是是非人。我看就是阿桂將軍合適——你有什麽難處?”


    阿桂不禁一怔,他其實在軍中責任是看護糧庫,隻有三千多老弱疲兵和傷號。他看了勒敏一眼,勒敏是知道這些的,希冀能出來為自己說句話,但勒敏被阿桂剛才的話鼓動得心裏癢癢,也在躍躍欲試,哪裏理會到這位小朋友的心思?一提袍角站出兩步,向慶複和張廣泗長揖到地,說道:“阿桂自己的主張,焉有推諉之理?勒敏不才,也願隨桂軍門為朝廷立功!”


    慶複、張廣泗和鄭文煥不料橫中殺出個程咬金。勒敏不是尋常方麵大員,他是乾隆三年禦筆親點的狀元,滿洲哈拉珠子,不但身份貴重,名聲也大,萬一“攻金川戰死狀元”,那真是百身莫贖,打了勝仗也毫無光彩!鄭文煥賠笑對張廣泗道:“大帥,不如叫吳喜全來辦這差使。阿桂守著糧庫,人不滿四千,還有許多老弱病員……”他話沒說完,阿桂便道:“勒敏大人是個文臣,白麵書生怎麽能打仗?這麽大的官,出了事我也擔待不起。請大帥發令,還是我自己去!”勒敏這才想到阿桂軍中實況,深悔自己冒失,遂笑道:“勒敏祖上也是武將!我不是怕死之人,一言既出,豈有反悔之理?可以從吳將軍處調借三千精銳,暫由阿桂統領,不就結了?”


    吳喜全是張廣泗第一心腹牙將,用他的兵給別人立功,一百個不情願,在旁冷冷說道:“我的兵在馬寨溝駐防,那是通往康定要道,離著乾寧山上隻有十五裏地旱路,調出去逃了莎羅奔誰負其責?大帥若令我去佯攻,恐怕還方便些!”


    “阿桂現在手下的兵不能用。”鄭文煥沉吟道:“從郎雄、格傑和吳喜全軍中各抽一千人馬統歸阿桂指揮就是。”勒敏道:“我手裏差使交給肖路,這一仗我非打不可!”


    阿桂思量半晌,事已至此,隻有破釜沉舟,大聲道:“勒兄是個狀元,尚且有這份雄心,我有什麽說的?我不要各營一兵一卒,到小金川周旋一場!”


    “好!”張廣泗擊案說道:“就這麽定了,由中軍鄭文煥全力策應,不會有什麽失漏的。現在諸將聽令!”


    在雙方僵持得都已經麻痹了的時候,阿桂的作戰計劃立即收到出乎意外的結果。莎羅奔畢竟沒有指揮大集團對陣作戰的經驗,聞報官軍急攻小金川,立刻帶了駐守大金川的兩千人迴救,北路軍紀山的五千精銳部隊幾乎兵不血刃就攻占了大金川。此刻莎羅奔還在向小金川的行軍途中。接到後方急報,正自驚疑不定,小金川也來報告敵情,說先頭進攻小金川的官軍已經向丹巴、大桑一帶運動,似乎要截斷金川與上下瞻對的通道。小金川守將桑吉一邊向莎羅奔告急,一邊開城放城中老幼藏民各自逃生……


    “他們終於下手了!”莎羅奔騎在駱駝上,望著前麵朦朧暮色中的撫邊小鎮,流往大渡河的小金川河水在茂密幽暗的叢林中潺潺流淌著,搖晃著岸邊的蘆葦,給人一種神秘不祥的感覺。他古銅一樣的臉色毫無表情,向前凝視了一會子,迴頭又看了看自己帶的幾百乘駱駝,踩著蹬子下來,對身邊的從人說道,“到後邊告訴朵雲傑嫚,還有本家故劄,還有仁錯喇嘛,今晚我們就宿在撫邊。叫他們都到我的帳中商議事情。”


    撫邊小鎮離著小金川一百裏地,隻有三百來戶人家,已經住滿了從小金川逃難的藏民。但仁錯是青海黃教活佛,隻是一句話,所有的藏民都遷了出來,露天宿在鎮東的壩坪上,給莎羅奔的軍馬騰出了帳房。莎羅奔將中軍設在壩坪南邊的喇嘛廟中,安置了朵雲和兩個孩子,已見仁錯活佛,桑措叔叔來見,也不及多說,先請他們兩位吃酥油奶茶,自己親自出去巡視一遭方才迴來。莎羅奔見妻子朵雲懷裏抱著剛滿周歲的小兒子索羅崩,女兒阿扣和大兒子色落騰站在一邊貪婪地吃酥油糌粑。他對朵雲道:“這裏要議軍事,你們女人退出去!”仁錯在旁說道:“不必了吧!這是什麽時候,神佛還會怪罪?”


    “我們的局麵很不好。”莎羅奔籲了一口氣,沉重地坐下,說道:“張廣泗這一手很厲害,斷了我們的退路,得想個辦法應付這局麵!”


    其實他即使不說,在座的也都意識到了形勢嚴峻。小金川失守,金川的要衝都被官軍占領。隻有鑽山林逃亡一條道可走。但四周道路被困得鐵桶一般。


    “大喇嘛、莎帥,”桑措挑起灰白眉毛,語氣沉重地說:“現在就應該下令小金川的人撤出來,把空城讓給張廣泗。因為我們一千多人是守不住小金川的。我們的人都到這裏集合,然後向西南大深山裏進洞躲藏,傾我們部落所有的戰士打開上下瞻對,然後舉旗遷移進藏!金川,官軍也隻能占領一時,等他們撤兵,我們再設法迴來。”仁錯手搓法珠,說道:“桑措說得對。我們隻有這點軍馬,根本不能拚。好在我們早有準備,在刮耳崖老山洞已積了一年的糧食。敵軍哪有這麽多糧食,和我們耗不起。從前頭報說的軍情,馬寨溝以西沒有駐紮清軍,可見他們隻是防我們向乾寧山突圍。現在是夏天,我們翻夾金山向上下瞻對迂迴,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桑措捋著胡子沉吟道:“過夾金山,我們的雄鷹當然能夠。年輕的女人也能過,可是老人和孩子呢?禦寒的皮袍都沒有帶出來啊!”


    朵雲臉色蒼白,抱著孩子的手一顫,喃喃說道:“過大雪山?那要死多少人?班滾老爺子帶的都是精壯漢子,兩千人隻過來了不到七百,我們也從沒走過這條路。唉……班滾……”她想起了班滾,這位倔強的老頭兒,在金川患惡瘧,已經死了一年。老桑措歎道:“我看漢人沒半點人味兒,說了話不算,使弄鬼心眼算計人,那些戴頂子的官兒們竟都是豬狗轉世的,除了金子、女人什麽也不愛。倒是前頭的撫遠將軍嶽老爺子還算個人,又被他們自己人坑陷得七死八活。”說罷又是一歎。仁錯活佛一手轉著經輪子,一手搓著佛珠,還在想著過雪山的事:“不能硬拚,隻有過雪山。過雪山要死人,打上下瞻對要死人,到拉薩一路艱險,仍要死人……我們金川族真的要亡了?佛,你給我啟示……”


    “他媽的!”莎羅奔突然用漢語罵道:“占大金川是占了我***勒奔的地盤,我們自己族裏的事,乾隆博格達汗為什麽管得這麽寬?我有多少錯兒?多少次給紀山這個烏龜寫信,申明我願聽朝廷節製,他仍舊要剿,遞出降表也不饒!”他狂躁地來迴踱著,牛皮靴子在磚地上發出沉重的**聲:“既然逃不出去,我索性就不逃,不逃了!這裏打它個魚死網破!我們金川地方大,他那五六萬人進來,就像鹽巴撒在肉鍋裏,顯不出來!我們是座山虎,他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也未必就輸給張廣泗了——請大喇嘛到佛堂祈禱佛祖保佑,桑措叔叔安排人到小金川傳令,立即撤出!將城裏所有糧倉,房屋全部燒毀,一路上難民全部收容,能背糧的背糧,能打仗的打仗,能帶孩子的帶孩子——從現在起,所有武器都發放下去,糧食、酥油、糌粑、茶葉統歸大活佛掌管分發!”


    兩個人向莎羅奔默默鞠躬退了下去。屋裏莎羅奔和妻子一站一坐,許久沒有說話。兩個大一點的孩子覺得要發生什麽不吉祥的事,用驚恐的目光凝視了一會兒莎羅奔,撲向媽媽的懷抱,阿扣小聲道:“阿爸故紮的眼睛好兇,我怕……阿爸又要和人打仗了……”朵雲道:“故紮,真的非打不可嗎?”


    “嗯!”


    “他們為什麽不許我們投降?”


    莎羅奔沒做聲。


    “能不能……”朵雲看了看懷中的孩子,“托幾個強壯的漢子,把兒子帶出去?”


    莎羅奔的眼眶中湧滿了淚水,上前撫著妻子的發辮,長歎一聲說道:“那樣,有孩子的父親就不會跟我一起打仗了,母親們也會用輕蔑的眼睛看你這位故紮夫人。”莎羅奔說著兩道清淚落了下來。他一轉身便大步出了廟門。


    一鉤彎月斜斜地掛在星空,遠處的小金川河微喘著,像一位少婦在暗中不停地歎息。他極目向南,像是要看穿前麵的灌木叢林,澤國河汊,再向前,想象不出了,那是大雪山,終年積雪的高峰,一位神仙一樣的白頭老翁……正走神間,一陣蒼涼的歌聲從壩坪上傳來。莎羅奔抹了一把臉,向東北望去,那是撫邊鎮的居民露宿的地方,篝火熊熊,映照著老人、女人和孩子的臉。他信步踱過去,歌聲變得愈來愈清晰:


    ……金川千裏河湖山崗,


    遍布著草壩莊田牛羊……


    姑娘們在泉中快樂地嬉戲,


    白雲間雄鷹俯視四方。


    密林間野花兒盛開,


    青稞酒飄散著醉人的醇香。


    噢!金川……我美麗的金川,


    金川啊,我永不離開的故鄉……


    他沒有走近篝火,隻是站在暗處,用憂傷的目光注視著跳躍不定的火焰,口中咕噥了一句“永不離開”,便轉身迴了喇嘛廟,見朵雲抱著孩子還在發呆,便道:“你帶著孩子,累了,先睡去吧……”


    “兩個大的已經睡了,我不累。”朵雲淒慘地一笑,說道:“我聽見了這歌……小時候我爺爺就教我,他也是從爺爺那兒聽來的。爺爺說,這歌子沒有編全。我們金川就是因為產金子才有了這個名字的,下遊金沙江裏的金沙,就是從這裏衝下去的。刮耳崖有幾個老洞,裏邊產狗頭金……嶽老爺子說漢人最愛金子,我是在想,我們送他們金子。請他們離開我們金川,不是大夥兒都相安無事了?”


    莎羅奔一聽就笑了:“你真是個大孩子。張廣泗要知道這裏出臉盆大的狗頭金,紅眼就變成紫的了!”朵雲皺著眉,溫聲說道:“打仗太可怕,我的兩個舅舅都死在青海,一個被砍掉了頭找不到,一個被人從左肩劈到右胯……我們這裏幾千人,難道都要落到那樣下場?”莎羅奔此刻已鎮靜下來,不像剛才那樣狂躁煩亂,自失地一笑,說道:“誰曉得以後的事呢?不過,漢人有句話說得好:車到山前自有路。現在張廣泗隻是占了兩座空城,我的實力一點也沒損傷。我想,先打掉張廣泗的威風,再和他坐下講和。”


    “講和?”朵雲驚訝地看著丈夫,“你方才還說要死拚到底!”


    莎羅奔仰著臉,陰沉沉一笑,說道:“朵雲,從長遠計,我們不能和朝廷作對……你不知道天下有多大,和博格達汗乾隆相比,他像一棵大樹,我們隻是樹下一株小草啊……小草也有活下去的權利,我隻是在爭這麽點點權利——我們要乾隆明白這一點。隻有死拚,打好這一仗,打得張廣泗靈魂出竅,仰麵朝天倒下去,才能叫乾隆明白這一條。”正說著,見桑措帶著一個精壯漢子進來,便問:“你是小金川過來的?”


    “是!”那漢子道:“我叫葉丹卡,阿爸命我過來報告故紮和活佛,清兵正在向小金川拖運大炮,昨天又過來兩千人,在金川南邊布防。阿爸準備出城,趁他們過來的人沒有站穩,先端掉他們,把他們的大炮推到泥潭裏,一百年也撈不出來!我今晚就得趕迴去,請故紮指令!”莎羅奔見他渾身都是汗水泥漿,高大剽悍的身軀都累得有些搖搖晃晃的,親自過去把仆人給自己熱的奶茶端過來,一手按著葉丹卡坐下,說道:“好兄弟,不要忙,先喝了這碗奶茶!你是幾時離開小金川的?”葉丹卡將那碗奶茶一吸而盡,長長透了一口氣,說道:“我是早晨天不亮動身的,阿爸說明天中午前要迴去,迴不去就不要我這個兒子了!”


    莎羅奔不禁悚然動容,雖說小金川離撫邊隻有一百裏,可那是什麽路?平時從容走要兩天半,稍慢點就要走三天,他居然一個白天就趕到了!看著這個錚錚鐵漢,撲上去撫著他的雙肩,說道:“我已經派人傳令,讓葉丹大叔撤出小金川與我會合。好兄弟,你不必迴去,你阿爸那裏我去說!”因見仁錯活佛步履緩重地進來,又命隨從:“把金川圖誌取來,朵雲你們到裏屋裏,為我們在神佛前祈禱!”


    “是!”朵雲向丈夫一鞠躬,順從地帶著孩子們踅進了裏屋。


    圖誌取來了,是二十幾張光板羊皮拚成的,上麵用毛筆勾勒出大小金川的山川、河流、村鎮大道、小路。莎羅奔居中,桑措和仁錯一邊一個,小心翼翼地攤在地上。莎羅奔笑道:“這真是萬金不換的寶貝,幫了我多少忙!張廣泗的木圖是康熙三十六年的,連大山的走向我敢說都不全對。當初為繪這張圖還死了幾個人,族裏人還說我瘋了呢!”說完蹲下看圖,問道:“葉丹卡兄弟,那個先頭進來的漢狗子阿桂,現在什麽位置?後續部隊又是誰的兵?也說說他們的位置——你看,這是小金川,這是我們撫邊鎮,這是大金川河,這是小金川河,這個位置嘛,是水海子,再向北——是鄭文煥的大營,就在達維……明白麽?”他用刀鞘在圖上緩緩移動,葉丹卡開始一臉茫然,漸漸的,眼中放出光來:他也看懂了,用粗大的手指點著丹巴這個鎮子,說道:“這個叫阿桂的是個滿人,還不到三十歲,仗打得很精,他現在這個位置——達維南,這裏,紮旺,是鄭文煥的糧庫。那裏很潮濕,運上來的糧食就得趕緊吃,不然就黴了。大炮現在正在用人力向小金川拖,用木頭紮成排,在灘裏拖運,至少還要五天才能到小金川城邊。新近在城下駐紮的漢狗子叫羅澤成,大約有兩千人,都在城南,他們往城北運動,不熟悉道路,兩個陷進泥潭裏,兩個被竹簽紮透了,又縮了迴去。看樣子,大炮運過來,鄭文煥就要親自到小金川城下督戰了……”


    “小金川?”莎羅奔冷笑著搖頭,“除非豬才會那麽笨,在城裏和他打仗!我看,鄭文煥是想擺個陣勢,嚇跑了我們,好向乾隆交差!老嶽軍門說過,項羽百戰百勝,一仗打敗,就自盡在烏江。張廣泗自從在苗疆打了勝仗,狂得眼睛長到額角上,我也要叫他嚐嚐金川河邊自刎的滋味!”


    眾人見他說得這麽有把握,知道他已有了主意,莎羅奔端過酥油燈又仔細看地圖,點點阿桂的駐地丹巴,站起身來,一時間又變得心事重重,隻是沉吟踱步,幾次站住想說話,又咽了迴去。老桑措問道:“故紮,有什麽為難的麽?”


    “這個阿桂進駐到丹巴,離著刮耳崖隻有二十裏路,”莎羅奔沉吟道:“刮耳崖裏老洞中存著我們的糧食——他是不是嗅出什麽味道,要斷我們的糧?”


    幾個人都怔住了。他們都知道,刮耳崖不但存著糧食,還有鹽巴、酥油,還有藥品,還有一掘就能到手的黃金!這一突如其來的反問眾人心裏都打了個寒顫。老桑措目光炯炯盯著酥油燈,說道:“先打掉小金川的鄭文煥,看他迴不迴來救?”


    “我就是在想這件事。”因為思慮極深,莎羅奔的眼睛貓一樣放著綠幽幽的光:“假如這個阿桂,知道我刮耳崖中有糧食,會不會不顧小金川安危,截斷我的糧道?”他嘬吸著幹燥的嘴唇,在地圖前仔細審量,神色變得緩和了些,說道:“阿桂肯定還沒發現我們的秘密!如果發現了,他立即就會不顧一切撲上去卡斷我們的糧道!他在丹巴幹什麽?是想到我們小金川失守,一定從這裏奪路向西,他要把我們堵住!我們如果要過夾金山,他也可以從丹巴襲擊,打亂我的隊伍……這個阿桂夠狠的啊!”


    “事不宜遲。”仁錯活佛揩著鼻尖上的汗,說道:“我們狠打小金川,阿桂就會往迴縮!”


    莎羅奔用力握著藏刀刀鞘,手指變得蒼白,咬牙說道:“對,就這麽幹。明天拂曉就行動,派五百人抄東路繞過達維,到紮旺燒掉他們的糧庫,一路把路標全部拔掉,再派五百兵在達維西邊佯攻。葉丹的人馬一千七,派出二百人佯攻阿桂,裝作要奪路逃命,剩餘的一千五百人和我本部人馬去圍困小金川,如果阿桂迴援,原來佯攻的人就一路牽製,放冷箭射他的人馬,殺他的探路兵,我的本部還可再抽五百弓箭手扼住刮耳崖東路河道,阿桂沒有長翅膀,三天之內就能殲滅小金川的清兵,迴過頭來再和阿桂算賬!”他神采奕奕,揮著刀鞘又指馬寨溝,“吳喜全的兵是防我們攻康定大城,又防著我們過雪山逃命的,我們不攻康定也不過雪山,他這支兵就設得沒有用處,聽到他主帥被困在小金川和達維,他不能不來救,其實這條道兒要走五天,他兵不到,小金川的清兵已經被殲了!大金川的兵來援小金川這一條也要慮到,但有兩條:一、他們未必料到我們敢於重新奪迴小金川,二、他們信息難以聯係,未必知道這個軍情,即使料到,這條道至少要半個月才能走過來,那時候大局已定,誰也莫奈我何了——總之一句話,殲掉鄭文煥從達維搶攻小金川的三千人,我們就卡住了毒蛇的七寸,怎麽擺弄都對!”


    “老人和孩子怎麽辦?”仁錯活佛問道。


    莎羅奔鬆弛地舒展一下高大的身軀,笑道:“那要拜托活佛,帶他們向刮耳崖東躲避。”他是個心思異常靈動的人,怔了一下,又道:“白天休息,夜晚打著火把行動,慢慢地走。小金川的敵人會以為我主力向西,可以麻痹他們。阿桂知道我主力在刮耳崖東,也不敢輕易增援小金川——怎麽樣?”他用得意的目光征詢著眾人意見,“他的兵多又有什麽?地理不熟,聯絡不通,戰線有千餘裏。我們打穿插,各個擊破,先打首腦。我看他無法應付!”


    “故紮聖明!”


    眾人一齊躬身施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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