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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時之馱轎有“前三後四中五尺”之說,前轎杠三尺,後轎杠四尺,由兩匹騾子馱起的轎廂則有五尺長短,裏邊設座前後對麵兩排,寬寬鬆鬆可容納四人,敦敏這乘轎是去年由豐台老杠房新製出來的,桐木車廂外頭用氈包了,蒙上油布,用油線密密地紮在一起,又禦寒又防雨雪,裏邊還放著個手提銅爐子。芳卿一大早起來,負兒挎籃踉蹌行道三十多裏,迴來時坐在這轎上,真是適意得很,因見上邊還有氈墊子,哄著兒子睡了,不時地隔帷子看著外頭的景致,慢慢地懶上來,竟也靠著廂板蒙矓了過去。由馱夫導轎隻管往槐樹屯躦行。敦敏等二人在雪地裏時而打馬揚鞭,時而駐立詠哦,高興得直想吟唱。直到槐樹屯外,兩個人才趕到轎前。敦誠手掀棉簾子輕聲叫:“嫂夫人,嫂夫人!”


    “唔?”芳卿一睜眼醒了過來,一看就明白了。她揉了揉眼,有點忸怩地一笑,說道:“我失迷了一陣子……已經到了,就在前頭那棵歪脖老樹跟前。”說著便要下轎,敦敏說道:“還有一段子路呢,不忙!”二人便牽著馬,帶著馱轎直到一個破舊的柴門跟前,攙著芳卿下了轎。芳卿自個開門進去了,一時便聽裏邊一個男子爽朗的笑聲,說著,“袁安破屋高臥夢,柴門小叩聞車馬——這天氣兒,難為二位兄台來訪!”一頭說,曹雪芹已經迎了出來。向二人一揖,含笑道:“請裏邊屋裏坐,寒磣得很,不要拘束。”


    “先生大名,實在是久仰的了。”敦敏手中執扇當胸一揖還禮,文靜地笑道:“我兄弟從別人的抄本讀到先生的《石頭記》十一章,還讀到您不少詩,早就盼望能結識先生,隻是無緣不能如意,今兒遂願,真乃三生有幸!”敦誠卻不似哥哥矜持,探頭探腦東張西望,笑嘻嘻道:“先生這地方兒真不賴,煙樹寒村,流水小橋,白楊古道直通西山。這個雪天不能成行,要到春暖之後,一定到那邊桃林去。迎著西山晚霞,那景致就無酒也醉了!”曹雪芹道:“敦三爺說的是,要是沒有胥吏催科,酒店索債,那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三人相視大笑,初見麵的拘謹一掃而盡。敦敏是個細心人,進來打量這房,正屋和西間是打通了的,西邊一盤大炕上鋪著新席,靠牆疊著半人高的枕衾臥具。炕北頭一片氈,裹著一個繈褓小兒正在酣睡,炕中間矮桌上到處都是裁好的宣紙,有的畫歲寒三友、有的畫山水茅廬,還有的畫著觀音、鍾馗,甚至三官菩薩灶王神等等,靠窗一線布繩,晾著一溜兒尿布,卻洗得幹幹淨淨,一些兒氣息不聞。通房兩間,似乎才裱糊過,潔淨明亮很是宜人,隻是外麵一陣風,天棚便上下鼓動,顯得房子十分破舊。


    “請坐炕上,”雪芹見他兄弟發愣,收拾著炕上的畫兒和紙筆,以手讓座,笑道:“惹你們笑了,這些畫兒有的是別人求的,有的是賣的,左鄰右舍也免不了要觀音像的,過年換灶君,也能換幾個酒錢。”敦誠接過芳卿遞來的茶,捧著杯呷了一口,這才仔細打量雪芹,隻見他身材魁梧,四方臉兒臥蠶眉、膚色黝黑,一頭黑發總成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耷拉在灰士林布棉袍後邊。想著,敦誠不禁一笑,說道:“雪芹先生,你和我心裏想的不一樣。”敦敏便問:“你心裏想著曹公什麽樣兒呢?”


    敦誠嬉笑道:“我是個紅迷,最愛的是賈寶玉、林黛玉,我就照二玉的形象兒想曹先生,一定比林黛玉爽氣,如寶玉般清秀又不帶女人味兒,一定是個滿身書卷氣的美男子,再沒想到會像個將軍,黑塔般魁偉!”他這一說敦敏和曹雪芹都不禁哈哈大笑。在灶房中忙著淘米的芳卿也忍俊不禁“哧”地一笑。雪芹道:“這種誤會古人也有,司馬遷就曾以為,張良既是如此大英雄大丈夫,必定氣度颯爽相貌英武,見了張良圖像才曉得他長得貌如美婦,溫如處子。前明張江陵相國的侄女兒,看戲入了迷,以為狀元都那麽樣兒,不但才如子建且貌若潘安,一心要嫁一個。結果真的嫁了一個,洞房夜裏一看,那狀元腰粗十圍,豬樣的臉上須發倒豎,脫下衣服,前胸後背亂蓬蓬都是黑毛……”他沒說完,敦敏、敦誠都已笑倒了,柴院茅屋裏一片歡愉喜悅氣氛。雪芹見芳卿在東間房裏招手,便走進去,問道:“沒有錢麽?”


    “你小聲兒些,沒人拿你當啞巴!”芳卿笑著哂道:“傅家給了五兩迴禮呢!隻是你去買酒還是我去?我有點走不動……”


    “我去,記得家裏還有點臘肉嘛!”


    “那是去年就醃了,走了油,還帶了一股哈喇味兒,你自己還能將就,待客怎麽成?”芳卿小聲猶豫道:“不然還是我去,你辦不了這些事。”正說著,炕上躺著的孩子“哇”地一聲放聲大哭,仿佛有什麽感應,她懷裏的大孩子也醒了,揪著芳卿領口直鬧:“媽媽,吃,吃……”曹雪芹顧不得再說話,衝著跑到炕頭。口裏叫著“小青乖乖”,小心地掀起氈片,解開繈褓,低下頭查看時,小青毫不客氣,碧青的一泡尿直刺而出,澆了雪芹一頭一臉,三人不禁哈哈大笑。芳卿忙過來拾掇,把大青遞給雪芹,自己抱小青到廚屋裏喂奶去了。


    曹雪芹抱著大青逗了幾下,放在地下說道:“大青懂事,自己在家地上跑著玩兒,啊?爹給你買果子,不要鬧叔叔,聽見了?”大青似懂不懂地點點頭,見曹雪芹往外走,小嘴兒一咧“嗚”地一聲又哭了。


    “先生別張羅了。”敦敏知道雪芹要出去采辦酒菜,笑著說道:“我兄弟倆久仰大名,卻不知道先生一貧如洗。今兒還是我們來做東道,已經命騾夫去辦了。咱們安坐清談。”雪芹笑道:“我迴北京兩個多月了,內子生產前趕迴來的。倒也不至於就窮得連待客都待不起,我從南京趕迴時,尹製台送了五十兩的程儀,路上隻用了十幾兩,還有著呢!你們初登門檻,怎麽好意思生受呢?”敦誠說道:“我們今個是歡天喜地拜先生來的,自從看了《石頭記》,我弟兄朝思暮想就是要見見這位古今奇人,情願拜入門牆,執弟子之禮。孔子收門生,不也要收芹菜幹肉的麽?怎麽我們就不成,莫不成我們配不上當先生的‘門下走狗’?”


    曹雪芹怔了一下,大笑道:“誠三爺快人快語,倒叫霑(雪芹本名)無言以對。不過執弟子禮當‘門下走狗’真不敢當,願為良友、知己!”敦敏、敦誠越發歡喜,敦誠道:“如此,曹兄更不必客氣了!——我隻詫異,繼善公出了名的禮賢下士輕財好施,他自己也是大才子名士。南京到北京,這麽遠的道,隻給了五十兩銀子!”敦敏笑道:“繼善還是個好的,傅國舅不更富?才打發出五兩銀子!”雪芹道:“多少都是心意,你們千萬別這麽說,繼善每日膳食小菜豆腐,他是書香門第,也沒有多的錢,門下清客好幾十個,當地窮書生他也周濟不少,他很不容易的。就是傅六爺,待我也不薄——這些話傳出去很不好。”正說著,便聽院外有人說笑,一個人大聲叫:“雪芹公——起床了麽?”


    曹雪芹一掀簾子迎了出來,見兩個人正在下馬,是勒敏和阿桂來了,不禁笑道:“怎麽的了?昨晚燈花也沒爆,今早喜鵲也沒鬧,一下子來了這多貴客?”勒敏隻一笑,穩穩重重踏雪進來,阿桂從馬後卸下一個麻袋,一邊走一邊笑,說道:“我如今在外帶兵,渾似個殺人放火的刀客,你家夜來燒飯的劈柴準爆了,今早起黑老鴰子準繞屋三匝,不然我也不得來。”曹雪芹正要介紹,四個人都嘩然大笑,敦敏道:“方才雪芹說了個五大三粗的狀元娶媳婦兒,這就來了個標致不凡的狀元!”阿桂給敦敏兄弟打千兒請安,笑著打趣道,“兩位爺天不管地不收,又讓老爺子趕出來了?”敦誠道:“我們老爺子現在才不管這些呢——老叫我們學勒敏,都去中狀元,誰抬轎呢?如今他得了山海關稅差,更顧不著了。再說,他老人家如今也愛讀《石頭記》,上迴來信還命我們‘抄好送來’,知道我們結識了雪芹,還不知怎麽歡喜呢!”敦誠說著,扯開麻袋便盱著眼看,不料剛解開繩口,一尾鯉魚“噌”地飛出來,“啪”地打在臉上,在炕上蹦了幾蹦掉在地上,鼓著紅腮咽氣。阿桂忙要毛巾揩臉,笑道:“這番挨了‘魚打’,戰場上少一槍紮!”


    眾人不禁哄然大笑,勒敏見芳卿拽那麻袋甚是吃力,忙過去幫手,說道:“你別管,裏頭還有幾條魚,十幾斤豬油,臘肉、精肉、排骨、兩副豬肝、一包牛百葉、一包牛肉,十隻凍雞……百來斤重呢!”芳卿和他們十分廝熟了,笑道:“勒爺桂爺,我們又不開肉鋪,弄這多東西怎麽消受?”“不妨,現在天冷,往後更冷,壞不了的。”勒敏聽“肉鋪”二字,乍然想起張家父女,心裏猛地一疼,忙收神笑道:“我和阿桂待雪小一點就出京當差去了。再過一個半月是小青的百日抓周兒,肯定趕不上了,所以先走一步來賀喜。東西菲薄心裏厚,你別見怪就好。”敦敏猛地想到,此刻傅家不知熱鬧得怎樣天翻地覆,芳卿自己剛滿月不久,大雪天去給人家送抓周兒禮!人和人一比,這是怎麽個話說?心裏一動,隻是沉吟不語。勒敏打量了一下屋子,說道:“雪芹近來興許手頭寬裕,這屋子收拾得光鮮,我都不敢認了!”


    一時,騾夫已經采買迴來,一個店鋪夥計挑著食盒子蕩蕩悠悠進來,阿桂便忙著幫芳卿往炕桌上布菜。雪芹見是八碟子小菜,一個口蘑燒牛肉,一個青蒜辣子炒雞丁,一個蔥爆羊肉,還有一個紅燜肉,都還微微地泛著白霧,便撤掉了羊肉,說道:“這個過了火候,稍涼一點就吃不得——芳卿,照我上迴教你的,整治兩條魚來!今兒他們是給小青預先‘過百日’的,你細細地擀點麵條,呆會吃過酒再用。”勒敏笑道:“這菜已經不少了,嫂子還帶兩個孩子呢,別叫她忙活了!”敦誠笑道:“你們既曉得,為什麽帶生肉來?”勒敏笑道:“阿桂自告奮勇,他做得一手好菜呢!”芳卿過來端走羊肉,賞了挑食盒子小廝一串小錢,麻利地從屋後門角提出一壇酒,篩著在火上燉,口中笑道:“論起做菜,誰也不用說嘴,還是我們女人!”雪芹道:“你弄魚,燒飯給師傅(指騾夫)吃,篩酒也讓師傅來!”芳卿搬過一張杌子請騾夫坐地篩酒,把兩個孩子放進“兩頭座”小車裏推到東間自去忙活。


    “好酒!”一時酒燙上來,阿桂猴急,滾熱地先喝一口,讚道:“是口子酒,三河老醪?再不然就是淮安老曲!綿中帶醇,香而不烈,烈而不暴,後味醇香……兩年沒吃到這麽好的酒了。軍裏的酒,他娘的也隻比馬尿強些兒!”眾人隨著嚐了,品著滋味也都說,“果然不錯!”曹雪芹連連勸酒:“來來來,滿上滿上!天兒冷,先暖暖肚子再說——師傅,你該吃該喝,請自便——這是去年福彭送來三鬥淮安糜子,我自己釀的,後院還埋著好幾壇呢!隻管放心喝就是!”


    “雪芹呐,”勒敏連幹兩大杯,臉上放出紅光,不勝感歎地說道:“沒成想你還是這麽貧寒!福彭是定邊將軍,是你嫡親的姑表兄,他人不在北京,家卻在,怎麽不肯好生照應你這表弟呢?傅鼐如今更是紅得發紫,他是令尊的姑父吧?現今是內務府總管大臣,還兼著滿洲正藍旗都統。都是有權有勢,富得流油的,拔根汗毛你就受用不盡,怎麽也不肯照應?我很疑你是性情高傲,不屑於攀緣,好親戚也疏遠了。”曹雪芹淡然一笑,說道:“我已經很知足。若要鑽營,小時候兒我在江南家裏,見過乾隆爺,福彭更是熟得不能再熟,有他提攜,大約和乾隆爺也能攀個邊兒。前年福彭當正白旗滿洲都統,那正是我曹家頂頭上司,奏明皇上,免了我們曹家三百零二兩二錢的欠債,還不是‘照應’?他的管家來看我,正碰長甲長催繳地皮稅,一句話也豁免了,少了多少耳邊聒噪?如今天子聖明以寬為政,我這罪孥之家才能安居樂業。和前些年在雍正爺手裏相比,如今真是在天上了。我們不談這個,談這些敗酒興!來,斟上!”滿滿斟了一杯遞給了勒敏。阿桂笑道:“脂硯齋先生今兒沒來,他要聽了曹兄這些話,準要掩耳而逃!”話音剛落,一個五十歲上下花白頭發的老者挑簾而入,接口說道:“外邊這大雪地,我往哪裏逃?逃出去嗅到酒香,還要返迴來!”


    眾人一哄而笑,曹雪芹看時,是何是之和劉嘯林一前一後進來,何是之抱著一大塊牛肉,劉嘯林則提著個豬頭,十分稔熟地送進灶房,笑嘻嘻揩著手出來見禮。曹雪芹忙給敦敏、敦誠兄弟介紹,又道:“你們看嘯林落拓,他也中過探花呢!脂硯齋就是是之先生——你們看,我這裏要麽就沒有客,要來就是一大群!你們好歹也勻著些兒呀!”何是之笑道:“芹圃,別稱我們‘先生’。我們是你的門下走狗嘛!”敦家兄弟聽了,不禁相視大笑,敦誠便道:“如此說,我們算是‘私淑門下走狗’囉!”


    於是重又歸座吃酒敘話,阿桂歎道:“雪芹的才學是沒說的,隻是‘性傲’,這一條我不敢恭維。像你這樣的,屈一屈身子,哪道門進不去呢?嶢嶢易折,皎皎易汙,是為造化所忌。就算官場黑暗,濁者自濁,清者自清,‘滄浪之水清,可以濯吾頭,滄浪之水濁,可以濯吾足’嘛!”“如果單是‘清濁’二字,宦海也不足畏。”雪芹將芳卿剛炒的一盤紅椒炒豬肝放到中間,輕言細語說道:“你們幾個想一想官場的事,先一條要把你的‘常性’剝奪掉,喜怒哀樂全要看上司的臉,然後再去‘承色’。上司喜,你就是此刻憋躁煞,也要壓製迴去,裝作個歡天喜地的模樣;上司此刻發怒,你就是今晚洞房花燭,也得裝成死了老子娘的模樣去侍奉他!反之,你看你的下司,也是這把尺子:你高興,他搖頭攢眉在一旁站班,你就不免想:‘怎麽這般無禮?’其實或者他所悲者隻是高堂染恙,或者情場失意,與你半點相幹也沒有!你難過,他或者忍俊不禁笑出來,這也是‘不敬’。其實他隻是沒有留神你有哀戚,或者他這會子走神兒,想起某件好笑的事,並無對你不敬之心。想想看吧,好端端一個人,一入官場,連喜怒哀樂愛惡欲之七情,這些上天所賦,父母所賜的本性都要剝削幹淨,這‘人’字兒還有什麽趣味?咱們這屋裏現放著一個狀元,還有探花,我不敢說什麽,但前頭狀元莊有恭,我們也都是朋友,多麽溫厚端凝的個人,一看榜,中了狀元,人瘋了!為什麽?他是‘第一人’,這個虛驕之氣壅塞了心竅,迷失了本性。這是官場無藥可醫之病;我在上司那裏卑躬屈膝,遞手本,賠笑臉,甚至看憲太太臉色行事。這吃了虧,迴到衙裏,這一切都從下屬那裏找補,看別人在自己麵前阿諛逢迎,遞手本,賠笑臉……”雪芹說著,便笑。勒敏自嘲地一笑,說道:“正所謂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阿桂道:“我以為不能一概而論。雪芹看得還是偏了些。自古忠臣孝子,烈夫烈婦,上忠於社稷君王,下耽於民生疾苦,處廟堂之高慮江湖之遠的忠誌之士還是有的。十年寒窗,一朝得中,匡君扶民而榮宗耀祖,也似乎不可一筆抹倒。大丈夫出將入相,為君國效命,也是一生事業!”他抑揚頓挫,說得振振有詞。


    “阿桂說的都是三代以下盛世的事,自秦漢以來,這種君臣際會風雲,匡國扶民,善始全忠的,愈來愈少,風氣也愈來愈下。”劉嘯林拈須沉吟,仿佛不勝感慨。“齊威王屈尊趨士,士可以傲君王的,現在沒有。晉文公受先軫唾麵之辱,獎其忠勇而不計其小過,現在沒有。絳侯周勃入漢為威武侯,又為丞相,秉國三十四年,一遭讒言為階下囚,連奏章都遞不上去,要走獄卒的門路。郭汾陽平過安史之亂,那是多大的功業?可每接詔書,都嚇得膽戰心驚。——說這些太遠,就本朝來講,名相如索額圖、明珠、熊賜履、高士奇,名將如鼇拜、圖海、周培公、年羹堯等,都曾在明君麾下建過功立過業,但一個個都倒了。有的死,有的罷,有的流放,家敗人散星雲凋零。這不是皇上不英明,也不是他們不能幹,不忠誠,我看這是氣數。人活在這個‘氣數’裏頭,再精明,再聰穎,再忠心耿耿,但逃不脫這‘氣數’的擺布,小氣數還歸了大氣數管。雪芹先生《石頭記》裏,詠賈探春的詞說‘才自清明誌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實在是勘透人情洞穿世事之言!”他頓了一下,又道:“這是凡人永遠弄不清的道理,方才說到雪芹才高貧寒,說到照應,那其實是‘炎涼’兩個字,人未必都炎涼,但大家都在翻筋鬥,有點得一日過一日;能自樂,且自樂,顧不得‘與人共樂’也是有的;曹家當年多麽富有、顯赫尊貴,一個虧空被抄了家,死的、逃的、囚的、禁的、流放的、遁入空門的、與人為奴的,不都是命運使然麽!再說敦家二位兄弟,令先祖英親王,那是何等的英雄!敗下來也就敗了——你們不要難過,氣數就這樣,在朝的,在座的,我們往後看,這種傀儡戲還是要演下去。這也不是‘勢利’兩個字能說得清的,如果人人勢利眼,你是狀元,我當過探花,他是將軍,硯齋是失意書生,還有兩位金枝玉葉,怎麽會都聚在這個風雪破屋裏來?”他話音剛落,曹雪芹擊盂而歌: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麽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


    他的聲音忽然拔高,變得亢奮昂揚: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他眼中迸出豆大的淚珠,閉上了雙眼,聲聲泣絕,淒幽不可卒聞:


    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唱至此處箸停歌止,四座已一片唏噓。


    不知過了多久,何是之才憬悟過來,問道:“這是你的《好了歌注》罷?寫絕了,你也唱絕了。大家當為此曲浮一大白!”於是六人一齊舉杯,望著雪芹飲了下去。何是之道:“前幾天芹圃還說這首《好了歌注》不容易寫,雅不得、俗不得,輕不得、重不得,柔不得,剛也不得,不想今兒已經寫出。‘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可是說柳湘蓮?‘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一定是雨村公一幹人了。那麽‘正歎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的又是誰?我可斷不出來了!”雪芹此時才從歌曲中迴過神來,笑道:“這個哪裏定得住?到時候是誰的緣分就是誰的。你也看得我忒神了,不是今天幾位賢兄弟在這裏議王侯將相廢興之道,這曲兒也還一時不能得,隻是調子頹唐,掃了幾位官場朋友的興,聊作警世醒語不亦可乎?”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嗯!”阿桂笑著看勒敏一眼,說道:“改一改,改一改!改成‘因嫌紗帽小,皮條兒拉得忙,你下場,我上場,你若不下,我一槍紮死楊六郎,帥印我來掌!”他瞪著眼還要往下續,已是笑倒了眾人,勒敏點著阿桂笑道:“他就是個賊大膽,說的楊六郎,其實是張廣泗,大有取而代之之心。雪芹這會子勸他撒手,豈不是與虎謀皮?”眾人聽了又笑。敦敏乘著酒興,見大家都歡喜,便向雪芹索稿要看。


    正熱鬧間,芳卿抹布墊著雙手,端出個碩大的瓦火鍋,裏頭積炭烈火劈啪作響,周匝湯窩兒裏翻花沸騰,裏邊頭尾相對煮著兩條黑草魚,還浸著肚片,白肉片、海帶絲、四喜九子……一上桌,立時香氣四溢勾人饞涎。劉嘯林笑道:“這是雪芹的拿手菜,什錦魚鍋!怎麽不見香菇?”芳卿安放好鍋,笑道:“怎麽忘了?那是塞在魚肚子裏的……”阿桂猴急就先夾了一片連筋肥羊肉,飛快地填了嘴裏,燙得直吸氣道:“熱——嘻熱——嘻熱……熱!”他到底伸著脖子咽了下去,眼淚已是流了出來,又索冷水漱口,笑著說道:“羊肉做出這味道來,我不做將軍,賣羊肉得了!”曹雪芹隻是笑,等著芳卿的托盤過來,橘皮水、五香料、薑末、蒜絲……還有一小撮白糖,勾了醋兌進鍋裏,將小半瓶酒沿鍋一點一點潑了進去。頓時,肉香、酒香、菜香蘊含著還有一縷難以言傳的清香升騰而起久久不散。敦敏咋舌道:“平常一鍋菜,居然燒得出這味道來?”


    “這叫‘無材湯’。”雪芹淡淡說道,“以魚、羊為君,豬、雞、鵝、鴨為臣,輔之以酒醋即成。可惜沒有鵝、鴨,牛肉頂替加上肚片,隻取個‘鮮’字罷了。”敦誠便問:“何以如此命名?”劉嘯林道:“這是我命名的,我中探花,吃過瓊林宴,皇家禦膳沒有一味及得上這湯。如此好菜,又上不得皇家禦桌上,想起雪芹《石頭記》的一首詩,即興命名的。”遂輕氣吟誦: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係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又道:“後兩句與菜不甚貼切,隻取它無福登殿入閣罷了。”


    眾人聽了都說“有理”,齊用調羹匙舀那湯,果然鮮美不可方物。雪芹這才說道:“我迴北京才幾個月,芳卿又生產,沒有寫多少正文。原來寫的,怡親王府抄完了,已經送迴是之那裏。敦二爺、三爺要看,從是之那裏借,隻不要丟損了就是。寫書圖什麽,就是叫人看的嘛!”敦敏在席中揖手相謝,又道:“先生說沒寫正文,一定有好詩,何妨叫我們一飽眼福呢?”“詩稿你芳卿嫂收著,席散了你們抄去。那些詩詞多都淒涼潦倒,沒的敗了諸位酒興,倒是有一編《五美吟》可以誦一誦。紅妝佐酒又是紙上談兵,不亦樂乎?”遂吟詠道: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這是西施。”雪芹說道。又吟道:


    腸斷烏啼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虞姬。


    絕豔驚人出漢宮,紅顏薄命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明妃。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綠珠。


    劉嘯林道:“五美還有一位,想必是楊妃了?”曹雪芹笑道:“楊玉環在海上仙山和明皇一道讀《長恨歌》,不得空兒來佳候探花。是紅拂女。”遂又輕聲吟哦:


    長劍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他言語絲絲轉顫,如有金石之音,眾人都聽得心馳神往。劉嘯林將杯一舉,說道:“好詩——好酒好美人。有此佐酒千杯不醉。來,幹!”眾人都笑著一飲而盡。


    敦誠聽著曹雪芹詠誦《五美吟》,夾著湯鍋裏的菜,左一杯右一杯,隻是吃酒,已是醺然欲醉,說道:“我聽聽,眾人都比我兄弟強!雪芹先生早年,領略盡六朝金粉,鍾鳴鼎食,繁華閱盡,如今著書黃葉村,立萬世之言;勒兄劉兄又是狀元、探花,也風光一時,阿桂如今正萬裏覓封侯,是之先生耕讀山野,沒有功名也是自在山人。我兄弟說起來是閑散宗室,卻是敗了幾代的破落戶,一沒升官二沒發財三沒走桃花運,不但‘無財可去補蒼天’,還要受家教管、受內務府管,一天兩晌隻是瞎混,恰正是‘有心羞顏尋地縫’!”敦敏便問,“尋地縫幹什麽?”敦誠道:“尋個地縫好鑽啊!”眾人聽著越發笑得渾身亂戰顫。


    “雪芹,”勒敏心中有事的人,看看外邊雪小了一點,說道:“我知道你清高,不屑去弄八股誆功名。不過,無論如何,你既已在這‘末世日’裏頭翻筋鬥,也得和光同塵吧。而且說笑歸說笑,官場還黑暗齷齪是真的,也不見得人人都是烏鴉吧?”雪芹笑道:“人要不肯‘和光同塵’,誰還活得下去?我是寒透了心,也驚破了膽,再不敢涉足那個錦繡前程!雍正六年隨赫德帶人抄我的家,大小男女一百十四口,關的關,枷的枷,分與人為奴的,入獄待勘的,那真叫‘樹倒猢猻散’。雍正十一年隨赫德又被抄家,依樣葫蘆再畫一遍,如今隨赫德的二兒子還在黑龍江與披甲人為奴!抄隨赫德的壽泰,前年和弘皙的案子沾邊,又被抄了,家人全部發賣、家產全部入官,聽說是一位姓袁的買到了我家花園,起名兒叫‘隨園’。我的叔祖公、姑祖公如今又紅火起來,連帶著說傅六爺,那更是走得近一點就烤人。我和六爺情分近,又是遠親,芳卿又是六爺府裏的人,我要硬擠門子,怕擠不來個一官半職?沒意思了諸公,就如那走馬燈轉了一圈又一圈,你就再等一圈,仍舊的關、張、趙、馬、黃。”勒敏笑道:“罷,罷!我說不過你,不過你總不是蟬,吸露喝風就能活,廟裏和尚,清靜修行,也還有幾畝廟產——餓得頭暈眼花的,還能‘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就不信陶淵明!”敦誠想起自家身世,又帶了酒,大聲道:“雪芹這話最對我的心思!有詩為證!”遂也擊盂而歌:


    少陵昔贈曹將軍,曾日魏武之子孫。


    君又無乃將軍後,於今環堵蓬蒿屯。


    揚州舊夢久已覺,目著臨邛犢鼻褌!


    ……


    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


    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他顯然已被酒忘了形骸,歌罷放聲大笑:“如先生之宏才,何至於躋身仕途,與俗人爭道!”他不防頭,說得阿桂、勒敏都是臉一紅。敦敏便忙圓場,說道:“二位不要介意,我老弟就這樣兒,老爺子,內務府堂官都拿他沒法子。其實,我倒覺得勒敏說得有道理,雪芹靠賣畫兒寫字糊風箏度日,總歸不是長久之計。”


    阿桂聽了笑道:“我才不在乎呢,我不是禿驢、不怕人罵和尚。”頓了一下又道:“你別以為我滿得意,我當知府來見雪芹,曾說過‘見州縣則吐氣,見道台則低眉,見督撫大人茶話須臾,隻解說幾個“是是是”!’你覺得很有味兒麽?”曹雪芹調侃道:“你說的是個聯句兒,忘了我對的下聯否?”“不敢,”阿桂笑道:“不過我確實不是贓官,說出來自己罵自己麽?”又念了對聯:


    有差役為爪牙,有書吏為羽翼,有地方紳董巴結小意,不覺笑一聲“哈哈哈”!


    “雪芹先生,我看你還是著書。寫好這部《紅樓夢》比當什麽官都好。”敦敏笑了一陣,正容說道,“然而生計也不可不慮。我到宗學裏查過,你原來隻是請了長假。這不費什麽事,銷假就能到差。這裏離城太遠,朋友們有心照應也有點鞭長莫及。”


    曹雪芹感激地看了看這兩位初次謀麵的兄弟,他在宗學裏的差使是辭掉了的,一定是這兩個私地走門路改了過來。事情不大,足見他們情分,替自己想得真周到……剛說了句“我原在白家疃住過,離城也近,勒敏知道的。弘皙王爺壞事,內務府的人一日三擾,問我都知道怡親王的什麽事,鑲白旗牛錄也換了,踢破我的門檻子,說要‘交朋友’,卻又擺官架子,這朋友實在難當,就避囂來了這槐樹屯……”他沒說完,敦誠便道:“那個**牛錄叫延信是吧?是我家的包衣奴才!我這把扇子丟你這,你亮給他看,他不磕頭我用鞭子抽死他!”敦敏見他眼餳口澀,說話前三竿後三竿的,笑道:“你還搬白家疃去,我那裏有一進小院,您住那裏,沒有敢擾攘的。——連硯齋先生的住屋也都有,我們兄弟早晚請教,也得個便宜,一來宗學裏有個常例進項,二來我們兄弟可以為你托缽化緣,我們沒身份,麵子還有,總不叫你再吃那麽多苦楚。你別指望阿桂、勒敏他們,他們就要出京辦差了。錢度、莊有恭更是指望不上,我們閑死了,給你當走狗,磨墨洗硯,你隻情寫《紅樓夢》,如何?”雪芹想了想,說道:“二位賢兄弟這麽厚愛,又出於至誠,我恭敬不如從命。等開了春吧——開了春我舉家遷到白家疃!”


    當下眾人又散坐吃酒,對詩講謎,敦敏又執意抄了曹雪芹的詩稿,幾個人“兌會兒”也聚了有百十兩銀子,算來一冬酒食不缺,直到天色漸暗,方都冒著暮雪散去,也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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