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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目送陳世倌出殿,心中兀自感慨不已。想到張廷玉年邁,鄂爾泰多病,且二人執政日久,門戶各立,一滿一漢各有一幫弟子、親信,連他們自己也製約不住。這個隱憂一直存在心裏不能張揚。眼下一個傅恆文武兼備,一個訥親奉公廉潔勤謹辦差,漢人裏一個劉統勳剛正不阿才智超人,現在又出一個陳世倌,學問淵博,氣量宏大頗識大體是個棟梁之材。想起當年新舊更替、主少國疑時候,廢太子餘黨乘機蠢動的事,真是百感交集。那時老羽凋零,新羽未豐,捉襟見肘,日夜惶惶不安;如今智士能人輩出,老少一心,共同輔佐,內心裏既興奮喜悅又帶著“斯川已逝”的悵惘……


    一絲冷風透窗襲入,襲得乾隆微微打了個寒顫,想起還要去給太後請安,便站起身來。高大庸正在西偏殿指揮太監們收拾字畫,忙過來替乾隆換穿鹿皮油靴,吩咐王禮:“把新貢上來的油衣取來!——主子,外頭賊冷的,依著奴才說,兵部新製的灰氈鬥篷,又厚又大,是主子賞給駐節口外遊擊以上官員的衣裳樣子,雖不甚好看,前襟兒都能裹緊,主子就披這個,再大的風雪也管保暖暖和和的……”說著便替乾隆套上,將兩邊綴的明黃紐子在脖項下輕輕扣了。乾隆果然覺得暖和,笑道:“這個的確實用,派人傳旨兵部,趕緊頒賜,咱們別雨過送傘,立了春誰還穿這個呢?”說著便走出殿來。


    外麵已是雪的世界,一片蒼蒼茫茫,萬花紛飛,宮中的紅牆綠瓦已披上銀裝,成了瓊樓玉宇。狂風唿嘯吹得殿頂上的風鈴鐵馬叮咚作響。掃得地上的積雪來迴飄蕩,一個又一個雪旋兒四處尋出路,或越牆而去,或鑽進門窗。雖然天寒地凍,各宮各殿前守護的侍衛親兵都站得釘子似的,太監們有的在堆雪人雪像,有的用甕存貯雪水,準備來年禦用煎茶,一個個滿頭滿身的雪,幹得十分精神,給這座曆盡滄桑的紫禁城增添了許多生氣。


    裹著厚重的軍用鬥篷,涼風涼雪迎麵撲來,乾隆頓時精神一爽,一天勞倦清洗盡淨。他慢慢踱著,傾聽著腳下的雪被踩得咯咕咯咕的響聲,出了永巷。在天街口,乾隆向軍機處低矮的排房望去,黑黝黝的門洞棉簾敞開,似乎有人在裏邊生火,門口飄著輕煙,門內人影幢幢,他不禁想起,那年也是這個天氣,在軍機處認識了錢度,一個皇帝,一個身無功名的小小書辦,互不相識圍爐吃酒,談地方吏治、談治國方略,現在已經被官場傳為美談。想來還像昨日的事……他向軍機處跨了一步,又覺得自己有點神經失常,不禁暗自一笑,轉身便向慈寧宮走來。


    乾隆進了慈寧宮儀門,繞過大拜殿即命從人留步待命,獨自一人沿著東廊漫步走進寢宮,幾個丫頭太監正在滴水簷下扇爐子化雪水煎茶、給過冬蟈蟈換食,都不防他穿著這種鬥篷進來,直到近前,太監秦媚媚才眯著眼瞧見,忙不迭地跪下,打千兒請安,扯著公鴨嗓兒賠笑謝罪道:“好我的主子萬歲爺哩,您穿著這麽一件灰不楞登的大鬥篷,身條兒也不同往常了,連奴才這雙狗眼都認不出來了!老佛爺今個兒高興,晌午進了一大碗老米膳,莊親王福晉進的西洋火雞也對了佛爺的胃口,整整進了一條腿子,還進了半碗酸菜小五花肉絲湯。一則怕停了食,二則老佛爺愛雪,也不想歇中覺,先叫幾個皇孫過來解悶兒說笑,這會子是和幾位老太妃、貴主兒賞字畫兒玩呢!”一邊說,一邊挑簾,請乾隆進來,幾個宮女給乾隆解那身行頭。乾隆乍一進屋,什麽也看不清,良久才適應了。果見太後在西暖閣紗格子裏和幾個女眷觀賞字畫。太妃耿氏、齊氏、李氏都在。耿氏陪坐在側,齊、李二人陪侍身後。貴妃那拉氏對座,側邊是惇妃汪氏,圍著桌上一幅畫看得入神,竟都沒有留心乾隆進來。乾隆悄悄走近,隔著那拉氏的肩頭向桌上看時,卻是一幅《洛神車馬圖》。畫的是洛水之濱,曹子建肅然悚立於秋葉凋零的楊柳之下,悵然仰望對麵,中間隔著一泓秋水。河對岸雲騰霧罩,一輛龍車,飽馬怒騰,隱約間萬神相隨,寶幡、衣帶隨風飄搖。中間簇擁著洛神,雲鬢妙發,風環垂蘇尊貴無比。洛神雙眉顰蹙,斜對下方曹植,似乎在輕輕諄囑著什麽。曹植卻一臉茫然,雙手略略平攤,似乎在嗟歎,又似乎在唿喚……畫圖已經很舊,紙邊發黃變得有些焦脆,卷軸卻是新的,畫兒左下方題跋已漫漶不清,上下天地押著密密麻麻不計其數的圖章,顯見是一幅極為名貴的古畫。乾隆不禁問道:


    “是誰的手筆?”


    眾人一齊轉臉,見是乾隆,那拉氏頭一個跪下請安。惇妃也隨著跪下,幾個太妃忙斂手後退,太後笑著摘下老花鏡,說道:“皇帝來了,也不叫他們稟一聲兒,嚇得我們娘兒們一跳!我算計著你還要一個時辰才過來呢!這是你十六叔家買的,花了一萬多銀子,說是吳道子的畫兒,名字都辨認不出了,說是給我上壽用的,怕假了,請我尋個行家鑒別。我隻覺得好,哪裏辨得出來?倒是你讀的書多,你給瞧瞧。”“是!”乾隆賠笑道:“不過兒子也不善鑒別古董,明個兒叫翰林院的紀昀進來仔細看看就明白了。”說著俯下身子仔細看畫,又盱著眼辨認題跋,口中說著,“吳道子善畫觀音神道,斷不會舍長就短畫這個人物山水。不過這兩個字確實是‘吳道’,也真怪了!”因見惇妃汪氏和太妃齊氏兩人都還在氈墊上跪著,便問:“你們是怎麽了?”齊妃和汪氏隻是叩頭卻不迴話。太後在旁笑道:“這是你十六叔定的規矩。汪氏是降下去的嬪媵,齊氏是受了你三哥的牽累……在這裏我給她們討個情兒,免恕了這一層兒吧!”


    “起來吧,”乾隆微微一笑。他想起來了,莊親王允祿專管宮掖內廷的皇族事務,確實上過一個條陳:罪餘阿哥之母及有罪宮嬪見君,降等與外官王爵福晉等同禮儀——自己照準了的。齊妃生的阿哥弘時,是自己的三哥,因圖謀帝位被雍正勒令自盡。汪氏則是為一件小事杖笞宮婢致死,被黜為嬪的。眼見二人可憐巴巴跪著不敢動,乾隆大動惻隱之心,待二人萬福謝恩了,說道:“大雪天你們過來侍奉老佛爺,這就是孝心。有此一念,天必佑之。朕就特免了你們這一條。汪氏的事已經過去幾年了,朕原就要赦你,自今兒起你晉你的妃位。齊姨更別這樣,朕小時候你常抱著朕玩兒,在禦花園騎著你肩頭摘葡萄……三哥有罪,是他的事,你又不知道,何罪之有呢?老佛爺素來待見你,代朕多討她老人家歡喜,朕還預備將弘晝額娘耿氏也晉為皇太貴妃,你也一並晉上——你們這位太低,陪老佛爺也不相宜。”兩個女人聽著乾隆言談如說家常,句句體貼入微,說到心上,想起自家處境,不禁淚水奪眶而出,隻拿手帕子握著嘴不敢放聲兒。皇太後笑道:“這是你們主子的浩蕩皇恩,該歡喜才是,這時候傷哪門子心呢?皇帝怕還沒有用膳吧,今兒就在我的小廚房用。汪氏做得一手好菜,就由你親自下廚現炒幾個,我們共進。這大的雪,要沒有要緊公事,叫上書房、軍機處,還有六部裏都放一天假,讓他們和家人一起圍爐賞雪,也是你的恩典麽!”


    汪氏和齊氏忙都轉涕為笑,齊氏道:“我也下廚給汪氏當個下手。”二人福一福退了出去,整治飯菜。乾隆向太後道:“母親,這邊且由她們陪著您,兒子還要過去瞧瞧皇後。今早翊坤宮的翠眉兒過來稟我,皇後一夜沒好睡,隻是身軟頭暈,兒子忙著去軍機處,隻叫了太醫先過去看病,這會子不知道怎麽樣呢?放假的事叫秦媚媚傳懿旨出去。不過,軍機處和戶部還要照常辦差,順天府和九門提督衙門更不能歇,京畿京城都要踏看明白,這天氣很容易倒房塌屋。再就是斷炊,也是不得了的。”他沒有說完,太後已經雙手合十連連念佛,口中道:“阿彌陀佛!我的兒,這才真叫體天格物大慈大悲呢!方才耿氏進來還說,什麽胡同的——”耿氏抿嘴兒笑道:“就是弘晝的和親王府那地方兒,叫鮮花深處胡同。”“對了,就是鮮花胡同。”太後道,“夜來被大雪壓倒了三間草房。雖說沒有傷人,大人哭小孩叫的鬧得滿街人淒惶。幾個意大利的洋和尚從那過,都陪著落淚,說要幫他把房子蓋起來。我想這事斷不能行。我們中國人少了行善的人了麽?就叫弘晝去辦這事,你這麽安排,我就更放心了。皇後那邊你不要忙著去,我剛派人去問過,她吃了藥。這會子歇著呢。傅恆家的今兒也進來了,現就在那兒侍候。你在這裏熱熱乎乎用過膳,再過去也不遲。”


    “是麽?”乾隆一笑,說道:“那兒子就領命了!”他和“傅恆家的”棠兒是有瓜葛的,不禁臉一紅,瞥了一眼那拉氏,又道:“她生產不久,這麽大的雪天,倒難為她進來。”貴妃那拉氏情知緣故,微笑著躬身說道:“明兒是她兒子百日湯餅會,抓周兒的好日子,進來給佛爺請個安,就便討個吉利請給兒子賞個名字。主子娘娘鳳體欠安,傅恆忙著公事,她這個娘家媳婦兒也該當進來侍候的。我看今兒雪大,就不放她迴去了。今晚就安置到我宮裏歇下。”說完偷瞟了乾隆一眼。乾隆和棠兒在鍾粹宮幽會,曾被這個貴妃當場“拿”住。雖然給她扣了一頂“妒忌”的大帽子,壓住了。現在見她如此說,乾隆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如此甚好。朕原答應給她兒子起個名字的,百日抓周兒,沒個正式的官名也不好看。老佛爺,兒子想傅恆是有功於國家的人,又是至戚,這個麵子得給。兒子想,就叫福康安罷!這三個字合著了富察氏的姓兒,漢字裏的意思也是極好。”


    太後頓時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拍掌打膝地說道:“好——這個名字兒好。孩子生在這樣人家,富貴還用說嗎?難得的是這‘康安’二字,又康健又平安。好!”說著,見齊氏和汪氏督著太監抬過食盒子,便命布席。一樣又一樣布了上來。一盤水餃兒,一盤炒綠豆芽兒,一盤宮爆腰花雞丁,火鍋裏是酸筍雞皮湯,熱騰騰泛著香味,四周放著小饅首、春卷、豆麵煎餅一應宮點,還有一盤菜晶瑩透亮,像是魷魚絲兒,白亮白亮的拌著青椒,剛剛出鍋,還在絲絲作響,乾隆嗅了一下,不禁讚道:“好!”


    “主子說好,就是我的虔心到了。”汪氏笑道:“隻怕老佛爺也未必用過這道菜呢!這麽一盤子菜,沒有五百兩銀子辦不下來呢!”乾隆的笑容慢慢凝固了,問道:“那是什麽菜?”齊氏給太後碟子夾了一箸豆芽兒,笑著迴乾隆“那叫爆龍須,也難為汪氏,收了那麽多鯉魚胡子。為吃這盤菜宰魚,沒有五百兩真的是不成的——老佛爺,這個清淡,這是我廚下預備的豆芽兒,都抽了芯兒,去了芽頭,沒有半點豆腥味兒呢!”


    乾隆因命眾人都陪坐用膳,笑道:“朕隻用茶講究些兒,膳食上頭極平常。說這盤菜值五百兩,嚇了朕一跳,豫東周口今年大水過後,有的地方人吃人,父母吃兒子。傳出去朕一盤菜這麽貴,朕不成了桀紂之主了麽?”汪氏道:“用魚須做湯是極鮮的,我就留了心,叫我的宮女每天到禦膳房收集,凍起來備用。要真的論起錢來,說它一文不值也是真的。”乾隆夾了一箸,果然滿口鮮香,卻不肯誇味道,隻說:“你能為老佛爺和朕操這個心,這就是你的忠藎之心。”他又嚐了一個水餃兒,忙給太後也夾一個,說道:“老佛爺嚐嚐這個——裏頭並沒有韭菜,怎的滿口都是鮮韭菜味道?”太後品著吃了,說道:“果然不錯!大冬天的,怎的會種出這韭菜,餡裏又沒有韭菜,怎麽會出來這味兒。汪氏這小精靈兒,越發手巧了!”汪氏“哧”地一笑:“那是韭黃,趁鮮擰了汁液拌到鮮肉餡兒裏……您瞧這雞丁,其實是火腿煨豆腐,文火慢燉三天,熬出的豆腐幹兒用雞皮裹了炸出的雞合兒肉——老佛爺皇上如果愛用,我那裏還有著呢!”眾人一嚐,果然不錯,齊口兒稱“妙!”


    眾人邊說邊吃,十分熱鬧融洽,一時用膳畢,各人漱口擦手。太後還惦著“人吃人”的事,問道:“皇帝,周口那裏現在光景怎麽樣兒?該派人賑濟。先帝爺最忌諱這些事,要聽見這個,早就跳起來發怒了,雍正初年龜蒙頂賀狗兒放炮造反,不就為餓倒了人,那次連山東巡撫的頂子都摘了,下頭縣官、府官罷了十幾個。這不是我多口,我不過白囑咐一句。老百姓餓急了要造反,聖祖爺說過,先帝爺也說過,我都親耳聽見的。”


    “母親訓誨得是!”乾隆一躬身說道:“這事奏上來,兒子也很震驚,又怕冤了人,特派錢度去查實了。前天已經下旨,商水縣令已被就地正法,是當著災民的麵殺掉的,陳州府知府著令自盡。其餘巡撫以下按失察之罪交部議處。兒子以寬為政,不是要做爛好人。政可寬、刑不可懈。這是兒子的章程。母親瞧著,兒子是斷不會守著紫禁城吃祖宗飯的,近期兒子還要出京走一走,明春木蘭狩獵之後還要下去,有那貪瀆不法,愛銀子不怕死的官兒,有那拿民命不當迴事,瀆職褻政的,兒子要狠殺一批呢!”


    他的語氣很重,殿裏的人都見過雍正發脾氣,惱起來嚇得周圍人筋軟骨酥,但他殺人殺官卻極少見。而且雍正自登極到死,除了一次奉天祭祖,從不出京城一步。這個主兒卻是坐得住也下得去,年年都要在京師直隸,甚至河南、山西,行無定蹤地體察民情,別看他溫文爾雅,麵目可親可近,可要說聲殺人,半點也沒有遲疑過。殿裏人都被這話噤住,一陣風從殿外唿嘯掠過,竟使人覺得一股寒意逼了上來。良久,太後才迴過神來,喃喃說了句什麽,又道:“殺人還是越持重的越好,太平盛世殺人多了,容易激起戾氣的。我一聽殺人心裏就發瘮。”


    “母後聖明,訓誨得極是!”乾隆仍是一副和藹可親的喜相,娓娓說道:“兒子一個冤枉的人也不敢殺。有些官兒,你心疼他不肯殺,他就在下頭胡亂殺人,胡亂害民,成為國蠹。殺掉他,百姓安樂,也不輕易出盜案,反而是少殺了人。兒子已經叫陳世倌統籌賑災和軍務兩個差使,看還有哪些地方該賑濟的,既不心疼銀子也不心疼糧——看這場雪下的地片不會小了,民諺‘麥蓋三床被,頭枕饃饃睡’,明年豐收,朝廷仍舊輪流蠲免捐賦,百姓富,咱們天家還窮了麽?”一席話說得大家賓服,太後笑道:“說的是。去瞧你媳婦去吧,那拉氏和汪氏也陪你主子過去,給皇後請安。叫她隻管好生養病,別惦記我——我們再說一會子話就該散了。”乾隆一笑去了。


    太後一直等乾隆一行出去,因見耿氏、齊氏、李氏還在張羅著預備紙牌,太後便道:“留下你們幾個,為的是咱們老姊妹們說幾句體己話,不為玩牌。都坐到炕上來,暖暖的,喝著茶說話。今兒這雪要是不住,就住我這裏。老姐妹兒時常不見,我也悶著呢!”三個人聽了自然逢迎歡喜,一齊在炕上斂衽行禮。耿氏位分最高,靠牆和太後挨身坐了,齊氏和李氏隻偏身騎坐在炕沿上,麵向太後,太後笑道:“皇帝方才說了,給你們太皇貴妃位子,為的就是不至於在我跟前過於作神作鬼的。這樣還是個奏對格局,說話也不香甜。”齊李二人才笑著盤膝坐了。太後慢聲細語問道:“齊家妹子李家妹子,記得你們是先帝爺駕崩那年遷出宮去的?皇帝跟我說,暫且住暢春園,除了宅子窄狹些,一切供應如常。內務府不知道照應得怎麽樣?”


    齊氏和李氏對望一眼,按清製,皇帝駕崩,宮中隻留太後,一切嬪妃媵禦、答應、常在都須遷出宮去。耿氏有兒子弘晝封了親王,住在鮮花深處胡同的王府裏,齊氏兒子犯罪雖不加黜,和李氏一幹無子的後妃都安置在暢春園西北極偏僻的角落裏。內務府的“照應”,其實隻是按月發放月例,供應柴炭而已。一應采買都是內務府太監經手,克扣的事是極平常的。哪裏能和耿氏相比?但這類事,憑怎的不能向太後訴說,齊氏咽了一口唾沫,說道:“內務府照應得還好,這都因托了老佛爺的福庇……”


    “你不用替他們遮掩。我也是嬪妃上來的,有什麽不知道?”太後歎道,“在這紫禁城裏,一樣的嬪妃,在皇帝跟前處得紅不紅可不一樣,待遇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她頓了一下,“你們當我沒有吃過黑心廚子送的餿飯,沒用過見風就化的破絹綃麽?皇帝跟我說,要把西海子、暢春園北和圓明園連成一片,造一個前古沒有的大園子,名字仍叫圓明園,已經叫內務府踏勘去了,到時候我搬過去,和你們住得近些兒,隻怕就好些了。”


    這三位太妃都在暢春園住過,想著太後描畫的規模,都不禁心中暗自咋舌。耿氏先念一聲佛:“阿彌陀佛!那裏方圓百裏的地麵兒呢,得花多少銀子啊!”“就比阿房宮小些兒吧。”太後笑道,“我跟皇帝說過,你的孝心我領了,你可不能學秦始皇造阿房宮!皇帝說外國那些小王爺小君主的別墅還大得不得了呢,我們天朝,要有比他們的大得多,要按東洋的、西洋的,他們那裏最漂亮房舍、園林的樣子都造到我們北京來,將來萬國冕旒朝北京,才能顯出天朝坐鎮撫狄夷的風範。並不單為孝敬母親頤養天年。這就是另一碼事,是他的大誌,我若再攔,就成了小家子氣了。這個園子要花幾百億銀子,分幾十年造成,現在幾個園子連成一片,其實是第一步兒,往後朝廷錢多,就修造快些,錢少就修慢些兒,兒不為擾民。你們想想這園子,大園裏頭套小園,把洋房洋花園、江南園北京園、海子山林,圍射圃田都集進來,古今圖書都藏進去,咱們飽食悠遊,也算不枉到人世間走了一遭,這可不算一件得意事的麽?”她望著玻璃窗外的大雪,興奮得雙目晶瑩生光,唿吸也有點不勻稱,良久才收迴了神,對幾個聽得發呆的太妃道:“我是老了,一說就跑了題兒。你兩個現今住在園子裏,我聽到了一點閑話,想問問你們。”


    “什麽話?”齊妃的思緒正追著那個古今絕無、天上人間僅有的大圓明園心馳神往,猛聽太後換了話題,聽到“閑話”二字不禁一怔。寡婦們最怕“閑話”,連李氏也嚇了一跳。齊妃覺得自己有些失態,穩了穩神說道:“我和李氏挨門隔牆,園子裏除了太監就是女人,侍衛們都不能越過柿子林的……”太後一聽便笑了,“誰說你們呢?聽說皇帝從河南帶的兩個女孩子住在園裏,皇帝每過去辦事,晚間都歇在她們那兒,你們聽說沒有?”


    這件事風言風語已經傳了半年,說乾隆沒有登極時巡視江南,曾帶了兩個漢人女孩子,不但針織女工是好的,模樣兒也俊俏,還有一身的好武藝。雍正病危時,還給雍正治過病。雍正臨終前曾說過給她們抬籍入旗的話。隻因太後管束乾隆嚴,此事隻瞞著太後。及到登極,又要三年守喪,聽太後口風,宮中收留漢人女子有違祖訓,因此也沒敢給太後說明。乾隆又割舍不掉這兩個曾和他一道共曆賊船之險、千裏奔逃躲避弘時追殺的患難之交。隻好悄悄把她們安頓在暢春園柿子林南。她們的住處和齊、李二太妃隻隔幾十丈,為防“閑話”,乾隆還特意囑咐了這兩位“姨娘娘”,絕不許泄出一個字去!如今太後竟直言相問……一位是高居九重統馭四海的至尊;一位是位尊內廷,權攝六宮的天子之母;兩人隻要彈一彈小指,都能將她們彈得灰飛煙滅——齊李二人不禁同時噤住。漲紅了臉囁嚅著,連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


    “你們不用怕。”太後安詳地說道:“這件事大家心裏幾乎都是清楚的,隻要是給她們抬過旗籍,正了名分,也就算了。何況她們身上還有點本事,皇帝出遠門兒帶上她們,我就更放心些。”齊、李二人聽了才放下心來,李氏斂眉說道:“並沒有人到奴婢們那兒傳閑話,奴婢更不敢打聽院牆外頭的事。隻聽宮女們說皇上到過柿子林南邊那片殿裏,說過幾次,後來才曉得裏頭住著女人,一個叫嫣紅,一個叫什麽的。”“這就是了。”太後點頭道:“你們迴去,就說奉我的懿旨,把她們接到——李氏那裏,過了年你們帶著她們進來我見見,再叩見一下皇後。過了明路兒,正正經經地當個嬪妃,省得叫人說皇帝偷女人,多難聽啦?”


    耿氏在旁忙道:“如今旗務是莊親王爺和弘晝管著,我迴去給晝兒說一聲兒,抬過旗籍就算了,若沒辦,神不知人不覺的就辦了。”


    “這都為維護皇帝的體麵。”太後歎道,“皇帝什麽都好,就有這宗兒毛病,我真怕他終歸吃了女人的虧。聽說還不止這兩個呢,還有個翰林院姓許的老婆,也和皇帝有來往。嫣紅她們也罷了,事出有因,這許家的是有丈夫的,咋好沾惹!那是什麽名聲兒?所以這類子事兒我還不能撂開手——難就難在管得鬆了放縱了他,管得緊了又怕委屈了他。那年我處死錦霞,聽說皇帝還幾次到她宮裏私下吊祭……天下做娘的心,有幾個兒子能真體貼到了?錦霞不死,我樂得安富尊榮做我的‘老佛爺’,傷了我的陰騭為了他,也未必領我的情呢!”說著便掏出手帕子拭淚。


    三個太妃見她傷心,忙都勸慰。齊氏道:“我雖然不讀書,小時聽父親說過什麽‘小慈是大慈之賊’的話。太後這麽著,成全了皇上名聲,錦霞也是死得其所的。這是為天下為皇上社稷的大慈悲心腸。豈有傷了陰騭的?我若那時將弘時管得嚴緊一點,如今也不會落個現在的下場!”一想起被勒令自盡的兒子弘時,一陣悲淒便湧上心來,齊氏也落下淚來。李氏忙道:“太後何必傷感?如今皇上好好的嘛,外頭政務處置得好,又孝順,又聖明,比聖祖爺、先帝爺還得人心呢!我娘家兄弟管著藩庫,如今朝廷是咱大清開國以來存得最多的,那銅錢都鏽了,那串錢的繩子都朽了!我說句該掌嘴的話,哪個男人不好色不愛女人呢,皇上這點子毛病兒實在也算不上什麽。”耿氏接著話茬兒道:“李氏這話私地裏說,一點也不錯。內管領清泰是晝兒的包衣奴才,已經三房四妾塞得滿滿的,連七大姑八大姨的還要沾惹,也太沒個人倫了。我瞧著皇上是個重情的人,並沒有欺負了誰,話說迴來,好色究竟是毛病兒。有太後管著,慢慢年歲大了,心收住了,還怕改不掉的麽?”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連湊趣兒帶勸慰,太後已是轉悲為喜,笑道:“這可是人家說的,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老姊妹們見麵兒少了,這些體己話又隻能跟你們說,一說開就又收不住閘兒。皇帝的體麵是第一要緊的,耿妹妹你迴去跟弘晝說,上陣還得父子兵,打虎得靠親兄弟,他這親王跟別人可不一樣兒,叫他想辦法把許家那狐媚子打發得遠遠的,撕擄開了不叫他們再見麵兒也就完了。”耿氏忙道:“這容易。姓許的如今在國子監,冷曹衙門兒,放他個道台什麽的,走得遠些,也沒有個把家眷留在北京的理。又平白地升了外官,他也沒個不去的理。他是小官,皇上也沒有挽留的理。”幾個人聽得都笑了,卻見養心殿大監頭兒王智用黃袱麵兒蓋著木條盤,上麵蒙了油布,一步一蹭進了天井。太後知道他是要見皇帝,隔窗命人喚他進來,說道:“見你主子爺的麽?他到翊坤宮去了——你托的什麽稀罕巴物兒,我瞧瞧!”


    “老佛爺吉祥!”


    王智兩眼笑得一條縫兒似的,把條盤放在炕上,就地打千兒起身,輕輕揭開油布,說道:“這是歐羅巴洲一個天主神父叫瑪德格林貢上來的,皇上已經過目了,說端進來給老佛爺瞧瞧。老佛爺喜歡的話,就留下來用。”


    太後看時,天鵝絨襯底兒上,擺著二十多個做工極精的玉飾,都呈環狀,十幾把犀牛角木梳,十幾個金十字架,晶瑩明亮躺在裏邊,二十塊金殼懷表懸著銀鏈子放在盒邊。太後取出十把木梳,給三位太妃一人一把,其餘的交宮人收了,又取了三塊懷表賞給太妃,想想,又給耿氏加了一塊,叫她,“帶給晝哥兒,他在外頭辦事,離不了這個。”又打開另一個木盒子看了看,裏邊裝著一塊黃中帶黑的生土,盱著眼看了半日:“這物件我不認得,做麽子用的?”


    “這叫鴉片,”王智一旁笑道,“罌粟花兒煉出來的,要有個頭疼腦熱的,掐上指甲蓋一點點服下去,立刻就可奏效。隻是不能用過了量。”太後點頭,命人割下一半留下。口中問,“那環子做什麽用?做耳環太大太重,做鐲子又太小,誰的手那麽一點兒呢?”伸手又去揭那紙盒子,王智忙替她打開紙盒,口中迴道:“那是耳環,外國女人耳朵結實,不怕沉的……”打開盒子,裏頭麵兒上一張西洋畫,畫著一位袒胸女郎,身著長裙,韶顏稚齒十分秀麗,一雙碧藍的大眼帶笑地凝視著什麽,最顯眼的是一頭金黃色的頭發,流金軟絲般從肩頭一直垂到腳麵。太後端詳那畫兒,說道:“身條兒是不必說了,臉盤兒也耐看,怎麽就節省得這樣?再敞一點,兩個大**不就都露出來了?倒是這頭頭發,是稀罕物兒。”她伸手去盒中抓出物件一看,竟是個假發套兒,和畫兒上的顏色一樣,不禁“喲”地一聲,驚訝地叫道:“這假發你們瞧哎!軟綿綿光滑滑的,和真的一樣啊!”舉起端詳了一下,她突然童心大發,孩子氣地一笑,順手將假發套在李氏頭上。李氏身著旗服,腳蹬花盆底兒,頭上套了這假發,金黃燦爛地披瀉下來,真是要多怪有多怪,要多稀罕有多稀罕,滿殿人瞧著都開心大笑,齊氏耿氏都是寡居多年的人,今兒和太後一道敘家常,心裏都覺舒適順暢。齊氏拍手兒笑道:“洋姑娘跑我們宮裏了!可惜衣裳不對,年紀也不對。真的將來萬國冕旒朝天子,得見見外國福晉,我們一處陪老佛爺耍子,那該多麽有趣啊!”耿氏笑道:“李妹妹戴上這個滿好看呢!”


    “還好看呢,”李氏笑得容光煥發,轉側身子自賞著,說道,“若到宮中走一遭,不叫侍衛們當妖精拿了才怪呢!”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太後見還有一本畫冊,興致盎然地取過來,笑道:“這必是好的,看看!”三個太妃和幾個得臉的宮女也忙湊了過來。不料太後一打開臉上就變了顏色。原來這畫上畫著一個男人正在擲梭標,使著勁、努著力、眼望前方,卻是渾身上下一絲不掛,雙腿下那玩意兒也吊兒郎當垂著……眾女人霎時間都紅了臉。太後也覺不好意思。下死眼盯了那畫兒一眼又翻過去一頁,這一張畫的是個女人,斜倚在秋千兒上,也是寸縷不著,赤條條仰著身子,一頭黃發從肩頭一直垂到腿間,幫了她遮了醜。


    “這些洋鬼子吃飽了撐的!”太後啐道:“專揀沒意思的東西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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