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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嶽鍾麒講到這裏,傅恆一顆懸得老高的心才放下來,聽了那翻譯的話也是一笑,說道:“看來情之一物,無分域中域外,皆是一理啊!色勒奔兄弟害的是什麽病?”嶽鍾麒道:“後來問了病況,才知道不過是瘧疾。他們的叔父聽了小金川祭司的話,不給他們吃飯、喝水,關在空房子裏‘驅鬼’,弄得病越來越重。祭司又說惡鬼既不能除,就要危害全寨人命,這才施火刑要燒死他們。你知道,我自己就有個瘧疾病根兒,在廣州買了不少金雞納霜,隨身帶的就有。色勒奔兄弟又不常用藥,所以吃下我的藥不到半個時辰就退了熱。這一手比什麽都管用,屯裏的藏民立刻把我看成神仙活佛,我們帶的紫金活絡丹、薄荷油、金雞納霜、驅熱祛風散在這裏大有用處,家家戶戶輪流搶我們去喝糜子酒,我們整天像騰雲駕霧似的。別看我們來時十分狼狽,歸時卻是榮華高貴,由藏民們護送我們迴成都,藏紅花、鹿茸、麝香、三七、木葉草整整用了十個騾馱子。還有三十個大金餅子,都有燒餅來大——想想看吧,六爺,這不是因禍得福!所以我這輩子,有時處於逆境,總愛迴想這一段,有多少氣也都平了。那色勒奔兄弟送我們到老界嶺雪山口才依依分手。說,‘您是個心田極好的人,佛爺必定保佑您。有朝一日有使著我們兄弟的,隻要捎個信來,千裏萬裏我們不辭!’”傅恆被他說的這個故事深深感動了,不禁慨然歎道:“這也是一番英雄際會,聽來令人熱血奔湧!你和莎羅奔緣分確實不淺。色勒奔看來也是有情義的人。怎麽兄弟二人反目為仇?”


    “為了女人。”嶽鍾麒刀刻似的皺紋一動不動,“那是我親眼見的……


    “雍正元年,我被封為奮威將軍駐守鬆潘,年羹堯是撫遠大將軍,主持青海之戰。我在川北駐兵多年,對青海的勢態比他熟,又原歸大將軍王允統轄,其實早已和羅布藏丹增交上了火。


    “我和年羹堯本來是知心換命的朋友,他此刻來主持軍務,成了我的上司,我心裏原是十分歡喜,竭力助他成功。可他卻生了小人見識,怕我爭功。放著我川北兵不用,專門從甘東調兵防護青南,打仗也和為人做事一個道理,心術不正,仗就打不好。這麽胡調度,塔爾寺裏的羅布藏丹增就扮成女人從縫隙中逃脫了。


    “年羹堯藏奸縱敵,雍正爺看來早有防備,塔爾寺攻下來第二日傍晚我就接到聖旨,命我為奮威將軍,率部五千入青海掃蕩殘敵,卻命年羹堯部策應休整。


    “傍晚聖旨到,不到一個時辰又接到上書房廷寄說,已經命駐河南、湖廣、四川三省綠營兵馬統歸我指揮調度,緊接著四川成都大營就遞來稟帖:說已經整裝待命,請示機宜,並說都統阿山已就道來行轅參見。


    “六爺,掏出天良說話,這麽一唿百應,我此刻才真正嚐到什麽叫‘人生得意’,什麽叫‘將軍虎威’,也才明白年大將軍和我極好的知己朋友,為什麽掰了交情……定了一陣子神,我才想到,我仍舊隻是嶽鍾麒,可以在淩煙閣上圖像,也可成為喪師辱國的死囚!


    “和幾個幕僚將佐整整商議了一夜,如何挑選精壯兵士,怎樣重新建製、糧秣供應、傷員收容調治、出征人員犒賞、家屬優撫,一應事務都議得密不透風,惟獨青海地理不熟,寒冬季節在萬裏草原上以五千輕騎掃蕩幾萬殘敵,沒有好向導是斷然不成的。年羹堯既然妒功,請他派人作向導說不定就敢妒功害我,因此絕難指望。此時天色已明,人人熬得兩眼通紅、頭暈腦漲。我就命‘暫且休會,先吃飯——我們還有一天一夜準備時間。真的不成,戰場上捉來俘虜也能做向導!’正在這時候,轅門外的中軍來稟,說‘有十幾個藏民要見軍門’。


    “‘北藏還是西藏?’


    “‘都不是的,是大金川的土舍,還說是大人的熟人故交。’


    “這當然就是色勒奔他們了。這個時候正逢大戰在即,哪有時辰見他們呢?想了想,我說:‘就由你代為接待一下,要來送物件,任憑什麽也不要收;要是想要藥品,除了治跌打箭傷的藥,都可給他們一些。要熱情接待不能傷了交情——去吧!’那校尉答應一聲轉身就走,我忽然又改變了主意,說,‘我左右也要吃飯。一齊叫過來吧!飯時閑聊聊,或許能鬆泛鬆泛精神。’


    “他們總共來了十四個人,色勒奔兄弟和朵雲都來了。隻隔了一年多沒見,小莎羅奔已長得和哥哥一樣高了,都是勇猛的漢子,紫紅的臉膛,裸露的胸肌塊塊綻起。隻是弟弟方額廣顙,看上去比哥哥還要健壯英武。他們都穿著簇新的藏袍,雪白的羊毛裏翻露在外,粗重的長統牛皮靴踏在紅鬆木地板上,發出‘吱——吱’的聲音。朵雲姑娘看去已經有了身孕,低眉順眼地跟在色勒奔身後。


    “‘大金川的雄鷹和鳳凰都飛到我的軍營裏來了!’我笑著說,‘我馬上要到青海去為我的主人廝殺,這一次來不及多陪你們了!’我命人‘抬出整隻的熟羊來,再弄一桶燒酒!’


    “色勒奔本來神色有點憂鬱,這時開朗了一點,小心地扶著妻子坐了,自己才坐下,對我說,“小金川的沃日封了我們的糧道,十幾萬大金川人沒有鹽巴吃。還有,茶葉也快用完了。土司和我們結了仇,有人過去買糧買藥,他們見了就殺。我們是到青海運鹽的,順便來看望你老爺子。朵雲已經懷了孩子,她身子虛弱,也想請大人的門巴給她看看病。’我思量了一下,糧食是斷然不能給,大軍要立刻行動,軍中用糧也吃緊。我一邊命人帶朵雲去看醫生,一邊笑著說:‘青海省已經是大戰場,亂兵如麻。年大將軍的兵和叛匪混在一處,你這幾個人進去運鹽是很危險的。’陡地一個念頭上來,便問:‘你們熟悉青海地理形勢麽?’


    “他們一聽都笑了,莎羅奔說:‘我們吃的鹽巴都是青鹽,年年都到青海去。我們帶著鹿茸、犀牛角、象牙、麝香走遍青海,青稞、燕麥、茶磚……什麽都能換得的!’我見兵士們抬上羊來,給他們一一倒酒,請他們各自割肉吃,心裏打著主意說:‘我可以幫你們個忙,你們也幫我個忙,好麽?鹽,你們要多少我給多少,治瘟疫的藥還有一點金雞納霜,軍中隻要不是治刀槍紅傷的藥,都可以給你們一些。糧食我這裏拿不出來,告訴你們,青海現在也無糧。但也有個變通辦法,就是你們幫我一個忙——我出兵青海,中軍沒有向導,你們留下來給我引路。我就諮會四川巡撫,給你們籌一批糧餉。你們的難關過去了,我的差使也好辦了。事成之後,我還可以上奏章保舉,豈有叫你們吃虧的理?’


    “我一邊說,小莎羅奔嘰裏咕嚕就給眾人翻譯,我心裏暗自驚訝,想不到他漢語說得這麽好。眼見眾人臉上帶出喜色,色勒奔說了幾句什麽,莎羅奔笑著用油乎乎的手捂著前胸,一躬身向我說:‘大哥說,嶽老爺子幫助我們赤誠無私。我們不但要給老爺子當向導,還要聽老爺子命令,在戰場效力。羅布藏丹增雖然沒有侵占大小金川,但他們兩次帶兵打拉薩,燒殺我們的祖宗的產業、兄妹,也是我們不共戴天的敵人。既然嶽老爺子有這番好意,我們也要為朋友兩肋插刀!’他遂說得琅琅上口流暢自然。我知道他不但苦學漢語,而且還讀漢文書籍,便問他:‘都讀些什麽書?漢語說得這麽好!’色勒奔在旁插話說:‘他性子野,記性也好,常年在外邊跑,早就不用翻譯了。現在已經能讀《三國演義》。我不行,隻能勉強應付一下場麵。’這時朵雲已經迴來,懷裏抱著幾包藥,還有‘十全大補丸’‘阿膠’等一應成藥,她站在一邊聽著我們說話,一直沒言聲,這時才說:‘我也要去青海!’


    “‘這怎麽行?’色勒奔‘唿’地站起身來,‘你已經有三個月的身孕了!’


    “朵雲很文靜地站著,迴想起那夜她如瘋似狂的模樣,我很難把‘兩個朵雲’形象兒放在一處,她的臉色很蒼白,口氣綿軟但不容置疑:‘你們誰也沒有我熟悉青海的路。我的舅舅就在達青達阪山的魚卡做茶葉蔥巴[1]


    !媽媽在世時,我們每年都要到青海省去看他的。’


    “事情就這樣定了。這十四個人,除了兩名留在鬆蟠料理往大金川運送藥物,其餘十二人都隨我的中軍大營,和我的五百名親兵戈什哈一同行動。


    “正月的青海堅冰如鐵,廣袤的大沙漠浩瀚無邊,西北風唿號肆虐。事不臨頭不知難,從直門進青海三天,走到休馬灣,後邊的糧食就供應不上了。再走一天,連淡水也要從後方運來,加之柴草,飼料,……我覺得原擬的三個人運輸供一人用的計劃不實用,應在休馬灣下令四川總督巡撫增加車夫民工,動用五萬人供應前敵五千人的軍需。年羹堯的心胸狹窄,我不佩服。但是對他的軍事才幹我不能不服。在這樣的地方,以十萬客軍擊敗羅布藏丹增的主力,俘敵十萬,就是孫武、吳起古之良將也難能所為!我也於此刻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的處境;羅布藏丹增雖然逃逸,但他的散兵遊勇仍不下十萬。一團團,一夥夥,多的有上萬人,少的隻有幾十人,占州據縣“貓冬”。年羹堯的軍隊僅控製了曲麻以南,德令哈以東地域。叛兵的實力並不弱,一來沒了主將,二來羅布藏丹增的兵分屬喀爾喀蒙古的十幾個部落,人心不齊統屬各異,又被年部雷霆一擊打散了建製,三來冬季缺糧,通往青海的糧道都被官軍卡死了。因此我沒有費多少時日就拿下了青南重鎮康達、雜多,俘敵三萬——其實,有的屯子,隻要把糧食擺在寨外,叫會蒙語的兵士喊城,餓得皮包骨頭的叛兵和裹挾在屯裏的百姓就會蜂擁而出。給他們吃頓飽飯,然後押送迴四川——年羹堯的失得也正在於此,他殺俘十萬,堅壁清野,要不分良莠餓死一省人,人們對他畏如蛇蠍,寧肯餓死,無人投降。我的這一著棋很有成效,在柴達木大潮海周圍的幾萬絕糧叛軍竟日夜兼程來向我投降。


    “軍事如此順手,連我的心都有點懈怠了,待到四月,我的五千軍馬已越過積石峽穀,沿著沼澤向西北,攻取青海省最後一隅。此時,我已俘敵七萬,攻克十三座縣城,我軍連病號傷號在內,傷損不過七百。年大將軍妒功,給先帝爺上奏說我‘取巧而已’,先帝把他的折子轉過來,加了批語說‘亮工此語可哂。不聞“將軍欲以巧勝人,盤馬彎弓惜不發”耶?即“取巧”而勝,亦東美之長也。且冬月之季,縱橫青海萬裏不毛之地,水糧供應、車夫騾馬勞苦可想而知,其平日軍務周備,未雨綢繆,又非唯“巧”之一字而已矣!’我詳讀旨意,自然領會先帝嘉許之意,也隱隱感覺到年羹堯已略失上意,更加奮勇鼓舞。當下我決定兵分兩路,一路兩千人西進攻取阿克塞當金山口,一路兩千人近取德令哈。我自率中軍千餘人進攻魚卡。在召集將佐們訓話時我講,‘我們的糧道也很遠了,年大將軍自己糧食也緊,不可指望。因此隻能速戰。吃掉這三塊肉,我就能體麵光鮮給萬歲爺奏凱歌了!’


    “這真是不可恕的錯誤!攻取魚卡幾乎沒費多少力,幾炮轟開寨口,我的兵蜂擁而入,寨子裏餓得瘦骨嶙峋的敵軍便扶老攜幼出來向大軍投誠。這裏沒有糧食,但家家戶戶都存有黃金,連院牆都是砂金石壘成。亂兵入城,不少軍士乘機破門入戶搶劫金子。我殺了兩個千總,中軍大帳的親兵也殺了五六個,才控製住這群紅了眼的丘八爺。猛地想起朵雲舅舅在這裏行商,便叫色勒奔兄弟帶著她滿城尋找。我的中軍大營設在衛青廟,等待東西兩路消息。直到掌燈時分色勒奔兄弟們才迴來,一臉失望之色,原來,朵雲的舅舅紮布門巴前年就被羅布藏丹增的兵擄到喀爾喀蒙古去了。我隻好細語安慰哀哀慟哭的朵雲。


    “四天之後,攻打德令哈的一路敗報傳來。先報一次,說德令哈城池堅固,炮轟不坍,我已經覺得不妙,傳令東路主將郝憲明‘圍而不打’等著金山口打下來,堵住敵軍西歸後路,我再給兵馳援。急命人探問西路消息,迴說是:山勢險峻道路難行,大炮拉不上去,準備輕騎襲擊攻堅!


    “六爺,你不知道,我當時心情真像在滾油裏煎炸。整整兩天沒出軍帳一步,對著木圖分析形勢,思索萬一兩路都失利了,如何措置善後整軍再戰。第三天中午,西路主將柯雄快馬傳來捷報,說已經占領當金山口,收複阿克塞城,請示追剿殘敵。我一口氣鬆下來,幾乎癱在椅中,急命‘不必追剿,留守少許人馬向中軍靠攏,專等東路消息。’


    “‘消息’很快就有了。不過不是探馬探出來的。那是個月小風高的春夜,衛青廟外一片空曠地裏時而勁風襲麵,陰暗不見五指,時而彎月明亮當空,映著一叢叢在風中瑟瑟發抖的紅柳,天色的變幻,給人一種不安的兆頭。我出了中軍,在各個帳篷巡視一周,剛剛迴到廟門口,聽見色勒奔他們住屋裏有人大聲說話,仿佛爭吵什麽似的,還隱隱夾著細微的哭聲。我正要過去看,突然寨門外一陣喧嘩,一個守門騎兵打馬奔來,直闖到我身邊,才滾鞍下來,氣喘籲籲地稟說:‘大帥,咱們的東路軍垮下來了……’


    “‘寨外喧嘩的是不是他們?’


    “‘是!’


    “‘都說些什麽?’


    “‘人多嘴雜風大,什麽也聽不清!’


    “你們認準是自己人?’


    “‘認準了,裏頭有兩三個守備官兒呢!’


    “我的心忽地一沉,東路軍真的是敗了!又暗自慶幸西路軍得手。否則,在這彈丸之地將要兩麵夾擊,後果不堪設想。一邊思量,一邊命令:‘敗軍亂哄哄的不能立即進寨!——叫他們在外麵整頓好建製,由最高軍官帶著進來。我這就來!’


    “我的話音剛落,便聽到木寨門‘嘎啦’一聲巨響,魚卡寨本就不結實,又被火炮轟坍了箭樓,自然一推就倒。接著就聽馬嘶人叫,有人哭有人罵,亂糟糟的一群敗兵擁進寨來。這時我真急壞了,大喝一聲:‘嶽鍾麒在此!所有軍官統統站出來!’這一嗓子震得眾人立時鴉雀無聲,所有正在亂竄的人都停了下來。十幾個軍官默默出列,低著頭走到我麵前。我一眼就認出來是左翼的一個標統和兩個遊擊。大約他們覺得我此刻心境不好,沒言聲都跪在地上。許久,我才說:


    “‘是聞貴富標統嘛!你帶的好兵!你們郝軍門呢?我看你活得滿結實,還有力氣攻破我軍主寨!你放下主將,臨陣脫逃,是什麽罪?你背誦一下我的軍律!’


    “‘是……’他囁嚅了一下,‘殺無赦!’暗地裏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聲道,‘請大帥趕緊布置迎敵!追兵就要到了!’


    “‘到底是怎麽迴事?’


    “‘我們中了阿布茨丹的詐降計!’聞貴富聲氣中帶著哭音,‘郝總標不聽我勸,帶著劉德清他們進城受降,讓人家給堵在城裏……我聽著聲音不對,帶著我的五百人衝城接應,隻救出了七百多人,散帶著逃迴來的。阿布茨丹的三千人在後邊緊追不舍,我留下自己營裏的人在小葉河擋他們一陣,命他們拂曉撤迴,其餘的人跟我先迴大營來……’


    “他沒說完,我已經明白,郝憲明少年氣盛急功近利,已被人家包了餃子,眼前這人能給我帶迴一千二百人馬,不但無罪,而且有功,當下長歎一聲,說,‘起來吧……著實難為你,竟還能帶這許多人馬迴來!這都怪郝憲明自大輕敵,也怪我料敵不明……’


    “當下召集遊擊以上軍官訓話,我一點不漏地通報了形勢的嚴峻:‘敵軍是三千。我軍是兩千二,其中一千二百人剛剛敗退奔波迴來。如果不能鼓起士氣,我們的中軍就會一衝即垮。但是敵人也不是盡占優勢。他們都是餓極了的人,又從五百裏外奔襲到這裏,其實是為了奪一條退逃當金山口的路,更要緊的是瞄著我軍這點子糧食。這樣打,其實我們是以逸待勞,以守待攻。從總的實力比較,我們是苦勝局麵。魚卡這個寨子不結實,不能作為據守屏障。但在這裏可以擋他一下,穩穩當當地打一陣,從容退到衛青廟,現在就把糧食全部運往衛青廟北的霍去病廟,敵軍到衛青廟前立刻焚燒糧倉,挫傷敵人信心。能夠在衛青廟打成平手就算操了勝券。如果形勢仍舊不利,全軍退守霍去病廟,死守糧倉,保護水源。頂多兩天時間,西路軍就會全軍迴援,就在魚卡對羅布藏丹增的殘部聚而殲之!’


    “布置完,各軍聽命,我的中軍改為左翼!聞貴富軍改為右翼,隻留下了十幾個強壯的親兵和色勒奔等人隨我行動。我又查看了全軍布防,把兩門紅衣大炮架在衛青廟前旗墩上。打仗的事既要盡人事,又要聽天命。我這時定住了心,了無掛礙,竟在衛青廟正殿裏酣睡了一覺。這一覺睡的功效遠勝於前頭一大篇演說,人心本已亂了,聽我鼾聲如雷,倒一下子都安定下來!


    “黎明時刻,魚卡寨東南響起兩聲淒涼的號角,接著便傳來馬嘶人喊聲。我從蒙矓中一下子驚醒過來,躍身起來到大廟外月台查看,隻見東邊南邊塵沙彌漫,敵我已經接上了火,敵軍正在起勁地進攻著左右兩翼,一切都在算計之內。隻是敵人這麽急切地驅疲之兵與我決勝,倒有點出乎意料。阿布茨丹是羅布藏丹增帳下一位強將,羅布軍全軍崩潰,惟獨他的隊伍建製完整,可見其用兵一斑。怎麽這次莽撞得像個醉漢,紅著眼一味蠻打?但轉念一想,也就明白了:敵人困獸猶鬥,生死隻此孤注一擲了。阿布茨丹也擔心當金山口的大軍迴援魚卡,想猛地一口吃掉中軍,占領魚卡以逸待勞地迴擊援軍!他這樣激戰,無論如何犯了兵家大忌,斷難持久的,於是我命左右齊聲大唿:‘阿克寨的援兵已經殺迴來,——兄弟們殺啊!’


    “敵軍一陣慌亂,不知亂嚷亂叫了些什麽,攻勢更急了。我命將支在衛青廟的兩門紅衣大炮調來,親自指揮炮手:‘看來用不著退守二線了,你們給我瞄準了——寨門一破,兩炮齊轟,這個迎頭炮打好了,我立即提拔你們!’


    “兩個炮手瞄了又瞄,剛剛準備好,木寨門已經平排被推倒!頓時黃塵滾動中不知多少兵馬衝進寨來。也正在這時,兩門大炮齊聲怒吼,真是一個迎頭開花炮,衝進來的敵軍兵馬立時割麥子似的倒了一地!


    “阿布茨丹的這些兵真是勇猛,這兩炮並沒有把他們嚇退,稍停一下便又大喊大叫地衝殺起來。我一邊傳命左右兩翼分兵來救中軍,一邊抽出寶劍指揮中軍準備白刃戰。我的大炮接著又打了三響便用不上了。此時四周都是紅著眼的敵軍。色勒奔兄弟自跟我進入青海、一直隨我左右,我原不準備讓他們上陣廝殺的。此時他們也都張弓拔刀投入了白刃戰。


    “啊,六爺!我家自太祖時就歸了大清,父祖又從龍入關。我自小跟隨父兄在軍,不知見過多少戰陣,但我從來也沒有經過這樣險惡的肉搏!我一輩子也忘不掉海西這場惡戰!


    “這時,我的兩翼已經合擊過來,小小衛青廟周圍,共有五千人混戰廝殺。勁風卷著沙石,像流動的煙霧,增加了戰場上的悲壯。慘白的太陽像冰球子一樣懸在中空,帶著鮮血的戰刀閃爍出一道道寒光……此時到處是兵,到處是刀叢劍樹,滿地是屍體和傷號,被砍下的頭顱在人們腳下被踢得滾來滾去,血汙和沙礫凝固在一起,糊得人臉五官難辨。


    “慘烈的激戰一直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相持的局麵才稍有變化,我軍左右兩翼的前鋒即將會合,彼此已經能夠看清旗幟。可敵軍仍然拚命地在我的護衛軍士中衝突周旋。突然從西北大官道上傳來一陣擂鼓聲,我情知是當金山口的援軍到了,心裏一激動,連嗓子也變啞了:‘我們的援軍到了!阿布茨丹速來受死!’‘阿布茨丹速來受死!’‘阿布茨丹速來受死!’


    “這聲音起初隻有十幾個人喊,後來幾百人,後來竟是三軍齊唿,地動山搖!就在這時,我的親兵們齊聲發喊,全體擁出月台,直取阿布中軍!我看得清清楚楚,莎羅奔和一群金川人揮著刀衝在最前邊。失去鬥誌的阿布茨丹中軍再也沒有招架之力。刀箭之下,像風過陵崗秋草盡伏!隻見莎羅奔赤膊揮刀,衝到哪裏,哪裏血濺人倒,我不禁拍著膝大聲誇讚:‘莎羅奔好漢!真是個大丈夫!’但我的聲音未落,莎羅奔便被一枝冷箭射中肩胛,我的心猛地一緊,正要喊話,隻見莎羅奔踉蹌一步,接著便挺起身來,因為箭杆拖在背後,拔著不方便,他竟向身後揮刀,一刀削斷了那箭!他仰天哈哈一笑,便又返身殺敵……


    “但此刻的阿布茨丹已沒有了鬥誌。我的左右兩翼堵住了東邊的路,北邊和西邊都是柯雄的兵,裏三層外三層將阿布茨丹的一百多名殘兵團團圍定,別說是人,就是一隻麻雀一隻耗子也跑不出來。隻是人們以為我要抓活的,隻是圍堵,並不進擊。


    “突然間一切都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唿叫。我不知出了什麽事,登上月台看時,自己也不禁愣住了:那一百多個喀爾喀人都下了馬,一手挽韁一手執刀縮成一個圈子,中間一名將軍,袍子袖子上濺滿了血跡,拄刀於地,仰麵向天喃喃地祈禱著什麽。我招了一下手,我的通譯官立即跑過來,一句一句給我翻譯:


    巍巍天山兮橫出雲端,


    蒼蒼紅鬆兮流水潺潺。


    雪花狂舞兮沙塵彌漫,


    戰士忠魂兮碧血荒灘。


    矯鷹折翅兮心歸故裏,


    落英繽紛兮蓄芳待年。


    修短百數兮無嗟無悲,


    長歌一曲兮壯士不還……


    聽著這古樸雄渾的歌調,我也不禁暗自傷懷:喀爾喀人真豪傑,可惜誤聽匪人之言走到這條絕路上,世上的事可該說什麽好?正思量著,隻見阿布茨丹手中一柄雪亮的匕首銀光一閃,已正正地紮進自己心窩!他像一株剛剛砍倒的白樺樹,沉重的軀體在地下抖了幾抖,頃刻間已是魂歸西天,接著他的百名隨從也都橫刀項後,幾乎同時猛地用手一勒……那屍體便麥個子一樣一個一個倒了下去!


    “我的兵馬都驚呆了,木雕泥塑般地看著這一幕,靜得連風吹旌旗的聲音都覺得刺耳。我歎息一聲,移步走進這群自殺了的屍體中間,扶起阿布茨丹軟軟的屍體看了許久,站起身來說,‘我不以成敗論英雄,忠心事主,乃是我輩楷模!要厚葬,從西寧給他們買棺木!’


    “剛剛安置完各軍宿營,準備著買酒買牛排筵慶功。還沒來及寫報捷奏章,大金川的十幾個人卻發生了內訌。柯雄給我報信說色勒奔兄弟在衛青廟外要決鬥,我不信,說‘哪會如此?昨晚他們還好好的……’


    “‘軍門,您瞧!’柯雄拉開棉簾,指著大纛旗東邊一片空場說:‘場子都拉開了!兄弟兩個正對峙呢!’


    “我隻瞥了一眼,就知道他說的不假,見士兵們正在向那邊聚攏,忙跨出大殿,一邊匆匆走,一邊吩咐,‘所有軍營官兵,一律歸隊!有什麽好看的?’說著,我一直走到劍拔弩張的兩兄弟麵前。


    “十二個金川藏人,經過一個上午惡戰,失蹤了三個,還有兩個受重傷的。其餘的人,除了朵雲,無一不受輕傷。此刻兩兄弟一東一西對麵站立,束腰緊帶預備廝鬥,兩個人都是麵色陰沉,神態安詳,似乎是早已下了決心,又似乎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可奇怪的是,周圍的藏人一個個都泰然自若,一臉的漠然,並沒有一人居中解勸。隻有朵雲,像一隻受了驚的兔子,手握一柄匕首倚在石坊柱上,她臉色慘白,渾身都在抖動,一雙眼睛,像閃著火光又像淚光,像憎恨又像恐懼,斜視著這一觸即發的決鬥!


    “我打個哈哈,遠遠便說:‘敵人剛剛打退,這邊就同室操戈了?快別這樣,讓人瞧著笑話!’說著走上前,拉了拉色勒奔的手,又說:‘別為了爭功勞?我奏折還沒寫,你們是一對勇敢的雄鷹,皇上不會讓你們吃虧的!’


    “‘不是為了爭功勞,是為了爭公道!’莎羅奔在對麵挺了挺刀,說:‘大人為什麽不問問他,我背上的箭傷是哪裏來的?!’色勒奔臉上泛起一絲陰狠的神色,說‘我的箭都是射向敵人的!’


    “我吃了一驚,陡地想起莎羅奔受傷的情形,下意識地放開了手。伏在石柱上的朵雲猛地一仰臉,尖聲叫道:‘你——你還算是哥哥?我就在你的身邊,你的每一箭都是射向弟弟的!’我正驚愕間,色勒奔啞著嗓子說,‘不錯,你說得很對,因為射他的時候,他就是我心目中的敵人!’他竟直言不諱地承認了。我的心猛地往下一落,轉過臉厲聲問:‘色勒奔,為什麽?’‘你可以問朵雲,她肚裏的孩子是誰的!’‘我的!’莎羅奔連想都沒想就迴答我,幾乎同時朵雲也大聲說:‘對了!是莎羅奔的!’莎羅奔快意地擺了一下手,對朵雲滿意地一點頭,笑著說:‘怎麽樣?’


    “我心中陡然生起一陣厭惡之情,於是我說:‘聽我講過《三國》麽?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手足斷難續,衣破尚可補!’


    “‘我不懂大人這個話!’莎羅奔大聲說,‘我隻知道我愛朵雲,朵雲也愛我!’


    “色勒奔臉色蒼白得沒一點血色,偏著頭對朵雲吼:‘你說過,你是愛我的!’


    “‘我愛過你,但現在不愛了!’朵雲臉上竟然不羞不懼,大聲頂撞色勒奔:‘你愛錢,你小氣,你也沒有弟弟勇敢!’


    “色勒奔臉色白中泛青,鬼魅一樣難看。他咕嚕了一句藏話,挺刀就向朵雲刺去。莎羅奔一個箭步躍在中間,用刀一格,‘當’地一聲雙刃交迸,立時火花四濺!


    我看他們鬥了十幾個迴合,心裏已經有數,弟弟不但刀法比哥哥靈動,力量也比哥哥強,隻是肩胛受了箭傷,轉側間舉步維艱。饒是如此,色勒奔也沒占半點上風。此時我站在一邊,說是觀陣,其實心裏卻盼著色勒奔勝,隻是不敢承認而已,色勒奔每反擊進攻一陣,我心頭便一陣輕鬆。打了六十幾個迴合,色勒奔後腳突然踩進一個土坑裏,身子一栽大叫一聲‘不好!’仰臉向後栽倒,莎羅奔一刀劈空,進前一步舉刀再刺時,卻收住了。就在這一霎功夫,色勒奔側身一個橫劈,“噗’地正中莎羅奔小腿——原來他是佯敗用計,我情不自禁地竟大聲喊‘好刀法!’


    “‘朵雲惡狠狠地瞪我一眼,‘哧——’地從身上撕下一片布就要過去給莎羅奔包紮,卻被莎羅奔一把推開。莎羅奔突然像一頭發了瘋的獅子,手中的刀舞得又疾又猛又狠,咬著牙漲紅著臉一刀又一刀砍向色勒奔……可憐色勒奔被弟弟這種居高臨下的刀法逼得滾來滾去,隻是躲避,連招架之功也沒有。頃刻之間,臉上、腰間、臀部都有刀傷。突然,他扔掉了刀,聽天由命地閉上眼一動不動了。


    “我剛喊一聲‘刀下留情!’,朵雲從旁疾躍出來,衝著色勒奔心窩便刺了一匕首!這一匕首又準又狠,色勒奔一把推開了她,雙手握著匕首獰笑著說了句‘我是真心愛你……’‘撲通’一下便倒了下去!


    “我目睹了兄弟相殘的一場激戰,又親眼見到婦人手刃丈夫,覺得世間天理、人情、王法都虛得無影無蹤,心裏又是悲又是恨還奇怪地夾著莫名的悵惘。一揮手,帶著我的親兵就往迴走。聽見莎羅奔在後邊唿叫什麽,我頭也不迴,大聲說‘你迴你的大金川去,我永遠不要再見你!’


    “仗,打贏了,在此後的兩天裏,我卻眼裏一直晃著阿布茨丹一群人的死和色勒奔兄弟的相殘場麵,連朝廷頒旨升我公爵、開慶功筵都是恍恍惚惚如在夢中……”


    [1]


    蔥巴:藏語,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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