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氣慢慢滲透灰雲。


    虛空灰雲壓城,雨幕冰人。


    降水。


    我睜開眼睛,周邊車水馬龍,天空陰沉,雨馬上就要下下來了,我現在是站在外麵的,我嗅到了有些冰涼的空氣,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然後緩緩唿出了繚繞的白氣。


    這是一個即將細雨綿綿的黑天。


    我站在天橋上,那些貼膜的小販眼看天氣不好,都是搬著小桌子慌忙逃離,他們走的時候,還不時迴過頭看看我,和我麵前的這個女孩。


    我眼前這個女孩卻沒有慌著跑走,秦安看著我,臉上掛著笑容,眼淚卻是大顆大顆地掉落,她好像高興又悲傷。


    即便是穿著肥大的羽絨服,但還是掩蓋不住女孩瘦弱的軀體。


    秦安小心翼翼地向我走過來,然後伸手拉一拉我的衣角,她的聲音好似是蚊子振動翅膀,但我卻聽得格外清楚:“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想起來了。


    這是我的女朋友。


    秦安叫秦安。


    安心的安。


    但是我現在正在跟她說分手。


    雨水有些冰人,讓我的臉頰有些刺痛。


    我想秦安應該也是這樣的感覺吧。


    因為我看到她已經疼得又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下。


    我第一次見到秦安的時候,也是在一個細雨綿綿的黑天。


    是在黑哥的酒吧外邊的小巷子裏,那時候我還是一個打手。


    我把砸得稀碎的啤酒瓶扔在一旁,走出了酒吧,剛走沒多久,側目一看,就看到秦安靠著牆,坐在一條潮濕的巷子裏,白色的短裙和白皙修長的雙腿在黑暗中格外顯眼。


    我站在巷口,秦安坐在巷子裏。


    我們兩個對視了。


    秦安雙眼通紅,臉上掛著奇怪的笑容。


    我走了過去,看見滿是積水的破爛地麵上,鮮血夾雜混濁。


    “你受傷了。”我這樣說道。


    “對,我不幹淨了。”


    秦安的臉上還是笑容,但是看起來有些猙獰,秦安長大著嘴巴,大口大口喘著氣,眼神渙散,發絲也不知道是因為汗水還是雨水,反正緊緊貼著秦安的臉頰。


    秦安纖細的手臂上盡是淤青,我也是走近了才發覺,她身下的裙子破碎,本是白皙如玉的大腿上而今卻青紫密布。


    “你很幹淨。”


    我情不自禁地說道。


    秦安的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樣瘋狂滴落。


    但是伴隨著的卻是大鵝一樣的笑聲。


    我不懂,秦安為什麽都這樣了還能笑得出來,也不像是強顏歡笑。


    我心裏隻能想著,這女孩真樂觀。


    我蹲下身子,視線和秦安齊平。


    我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秦安的臉頰。


    秦安沒有躲閃。


    她好似不懼怕我。


    我好似心生憐憫。


    或者……


    心生愛惜。


    我送秦安去了醫院。


    秦安送我去了酒吧。


    最後我們一起迴家。


    我從來沒有見過秦安悲傷的模樣,她很喜歡笑,但是直到後麵我才知道,秦安隻是因為生過一場怪病,導致麵癱了,無論秦安有什麽情緒,都隻能以笑表達。


    有時候秦安笑著罵我為什麽會把臭襪子到處扔。


    有時候秦安笑著問我為什麽那晚的那個男人還沒抓到。


    有時候秦安笑著給我穿上整潔的衣服。


    秦安隨時都在笑。


    我也隨時都在笑。


    我覺得秦安的笑容很甜,給我傷痛的生活帶來了慰籍。


    秦安時常會靠在我的肩頭,問我:“你不會覺得我髒嗎?”


    這時候我會摸一摸秦安的頭,笑著迴答:“傻丫頭。”


    “你可是我唯一的光亮。”


    秦安很高興,哈哈大笑。


    笑聲像是我在家裏養了一隻大鵝。


    秦安說:“有你在,我很安心。”


    你點燃了我熄滅的火炬。


    驅散了樓間紛亂的寒氣。


    我和秦安坐在沙發上,秦安手裏拿著一瓶碘酒和一根棉簽,我的臉因為幫黑哥鎮場子掛了彩。


    秦安小心翼翼地幫我擦拭。


    兩人無言。


    許久後,秦安突然開口說道:“我奶奶去世了。”


    “那就迴去看一看吧。”我迴答。


    秦安看著我,問道:“你會跟我一起迴去嗎?”


    秦安的臉上還是笑容。


    “但是我掛了彩。”


    “沒事,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秦安臉上還是笑容。


    我看著秦安。


    秦安看著我。


    我點點頭。


    “好吧。”


    我們坐上班車,繞過許多盤山的公路。


    我們扛著行李,走過許多泥濘的山路。


    終於,我們走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小村子裏。


    破爛的房子,白布竟然是成了最好的裝飾。


    長長的木盒子裏,躺著的是秦安的至親。


    秦安總是跟我說,奶奶對秦安很好,小時候被爸爸媽媽打的時候秦安都會跑到奶奶家。


    奶奶能夠給秦安慰籍。


    我和秦安站在靈堂外,感受到了靈堂內幽幽的寒氣。


    嗩呐聲起,不是大悲,就是大喜。


    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啜啜泣泣,有人低頭不語。


    在聲聲嗩呐中,秦安的笑聲卻是斷斷續續。


    像是有一隻大鵝闖進了靈堂。


    身邊的眾人麵麵相覷,似乎是不解其意。


    他們的目光都轉到的秦安身上。


    秦安跪在地上,縮成了一團,嬌小的她此時像是抱成一團的刺蝟。


    她的頭挨著髒濕的地麵。


    伴隨著她斷斷續續的“呃呃呃”的笑聲。


    她的頭也是斷斷續續擺動。


    不斷捶著地麵。


    發出“咚咚咚”的輕微悶響。


    後來,秦安再也沒有迴過村子。


    她說:“那裏已經沒有我所能留戀的東西了。”


    日子還是一樣的過。


    秦安還是會笑著罵我為什麽會把臭襪子到處扔。


    秦安還是會笑著問我為什麽那晚的那個男人還沒抓到。


    秦安還是會笑著給我穿上整潔的衣服。


    秦安隨時都在笑。


    可我卻不能隨時笑了。


    我覺得秦安變得奇怪了。


    我沒有幫黑哥討到債,被黑哥打了一頓,我敲開房門。


    秦安在笑。


    我因為聚眾鬥毆進了局子,兩個周後我出來了,我敲開房門。


    秦安看著我笑。


    我笑不出來了。


    雖然我也知道,她所有的情緒都隻能一笑以蓋之。


    但是......


    我還是覺得她在譏諷我。


    好像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想要和她離開了。


    在那個被雨水浸濕有了點點積水的天橋上。


    秦安問我:“你說的……是真的嗎?”


    “嗯,真的,我想離開你了。”我迴答。


    她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後。


    抬起雙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然後退後兩步,對著我一個深深的鞠躬。


    秦安說:“我好像又失去了一個能夠留戀的東西。”


    她緩緩下樓,下了天橋。


    我好似看到她腳步虛浮。


    秦安走上了馬路。


    我站在天橋上,看著她瘦小的身影。


    一輛白車唿嘯而過。


    血紅的蓮花在馬路上綻放。


    整個世界好像都失聲了一刹那。


    接踵而至的便是雜亂的吵鬧聲。


    他們叫著:“報警!報警!”


    “救護車!救護車!”


    我被驚醒了。


    女孩還是輕輕攥住我的衣角,她的氣力很小,我隻要稍微用力就能掙脫她。


    我看著她。


    她的臉上還是掛著笑容。


    眼眶中卻是載滿了淚水。


    她問我:“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


    我不會再這樣了。


    秦安。


    我伸出雙手,將她一把攬入懷中。


    她實在太瘦小了,抱在懷中好像會隨時破碎一樣。


    “當然是假的。”我說。


    秦安將腦袋往我懷中拱了拱,說道:“嗯,我知道。”


    話音剛落,緊接著就是斷斷續續的大鵝似的笑聲。


    細雨綿綿,卻好像沒那麽凍人,因為我能感受到彼此逐漸攀升的體溫。


    天橋上,我們相擁的身影渺小。


    卻好像在發光發熱。


    “我……”


    我剛剛開口,卻發現我的身體又開始變得透明。


    然後變成了光點飄散。


    我又要消失了。


    秦安還在我的懷中哭泣,我一把捧起她的臉。


    她看著我,我看著她。


    我張著嘴巴,無聲地說道:


    “我愛你。”


    無聲,我不知道她能不能聽到。


    秦安一臉疑惑地看著我,好似是不理解我在幹什麽。


    我的視線逐漸變得昏暗。


    嗯,看來是沒看懂我在說什麽。


    五感將逝之際。


    秦安說道:


    “我也愛你。”


    ……


    光流狠狠穿破雲層。


    空氣灼熱難耐,氣浪翻滾。


    烈陽。


    我再睜眼,我站在一個胖子麵前。


    胖子穿金戴銀,滿臉橫肉。


    我記起來了,這就是我前一天的時候。


    我二十八歲。


    我蹲在一群背篼中。


    這胖子一眼就看中了我。


    他叫我幫他把木板從這棟樓,搬到那棟樓,一塊木板一塊錢,總共有一百來塊木板。


    此時的我,剛出了牢門,這時候我才知道,黑哥因為掃黑除惡被抓進了牢裏,自己也失去了討飯吃的差事。


    終日無所事事,好在知道這天橋底下有一群背著背簍的人,也就是很久以前被人叫做棒棒的人。


    因為身上劣跡斑斑,加上多病,迫於生計,我走進了這支隊伍。


    我盯著烈陽,穿梭在兩棟樓宇之間,但是我不敢休息,因為這胖子給我規定了時間。


    我搬完了。


    但是他卻從皮夾子裏拿出一張五十塊的鈔票。


    我擦了一把汗,說:“是一百二十一。”


    他嘿嘿一笑說:“你這麽一會就搬完了,這麽輕鬆的活,五十就夠了。”


    我抄起地上的板磚就向他敲了過去。


    他鮮血橫流。


    倒在了地上,沒有多久就咽了氣。


    但當時的我好像一點都不緊張,我將板磚扔在地上,扶著樓梯向下走去。


    卻因為太久沒吃飯,又做了這麽多體力活,走到一半的時候雙腿一軟滾了下去。


    我的額頭上滿是熱流,我摸一把,然後甩在了地上。


    我靠在樓梯間的牆角,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總算是有了一點力氣。


    我站起身,顫顫巍巍地下樓了。


    我走進藥房。


    他們都很奇怪。


    一個遍體鱗傷的人為什麽要買一瓶安眠藥。


    我的意識清醒過來了。


    我心底一直在告訴自己,現在不能這麽做了。


    我握著拳頭。


    我說:“是一百二十一塊錢。”


    胖子嘿嘿一笑,說出的話不出所料。


    “你這麽一會就搬完了,這麽輕鬆的活,五十就夠了。”


    看著他肆意狂笑的模樣。


    我沒有撿起在地上顯得格外顯眼的板磚。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向他狠狠地揮了一拳。


    他倒在地上,捂著臉指著我罵罵咧咧。


    看著他的樣子,我開始狂笑,肆意的樣子就像他剛才臉上的笑容一樣。


    我一把奪過他手中攥得緊緊的五十塊錢。


    心中說不出的暢快。


    我轉身想要下樓。


    卻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我的意識逐漸變得沉重,我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


    在我滿心歡喜之際,我又要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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