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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午餐時,蔡繼恆悶悶不樂地坐在餐桌前發呆,他正在想著陳納德所派的任務,已經10天過去了,那兩個日本戰俘還沒有答應合作。蔡繼恆有些焦慮,他覺得自己隻是個飛行員,其職責是駕駛戰鬥機與敵人進行戰鬥,陳納德將軍有些強人所難,他並不適合做俘虜的說服工作,這應該是政訓部門的事。聽說中共對日本戰俘的管理很有一套,先是在延安成立了一個“日本工農學校”,其學員全部是日軍俘虜,校長是個叫“林哲”[1]


    的日本共產黨員。他們的工作卓有成效,這些日本戰俘後來大部分都參加了“在華日人反戰同盟”[2]


    ,很多人甚至參加了八路軍,並以軍人身份直接參與對日軍作戰。


    蔡繼恆真想找陳納德談談,他沒這個本事做戰俘工作,建議陳納德最好把這兩個俘虜送到延安去,讓共產黨給他們洗洗腦子。


    沈星雲穿著白色的護士服正在協助服務員送餐。她看見蔡繼恆嫣然一笑,開玩笑道:“大明星來用餐啦。”


    蔡繼恆一愣:“什麽明星?”


    “你是羊街基地的大明星啊,那天有這麽多人看見你的空中表演,還不是明星啊?”


    蔡繼恆不高興地說:“小沈,以後少說這種廢話,什麽表演?那是打仗,知道嗎?”


    沈星雲連忙道歉:“哎喲,不高興啦?好好好,我不說了,對不起!蔡大哥,我很高興你完成了每日的雞蛋定量,看來小時候養成的飲食習慣也不是不能克服的。”


    “噢,你是說吃雞蛋的事?對不起,從那天你說過以後,我就把這事給忘了,再說,你不是也沒再提嗎?我還以為這件事就過去了。”


    “其實你已經完成了規定,是我告知廚師,把雞蛋揉進麵粉,你每天吃的麵包、饅頭、麵條裏都有雞蛋,你好像也沒吃出來,這說明你的胃並不排斥,隻是你的味覺不喜歡雞蛋而已。”沈星雲得意地說。


    蔡繼恆立刻從椅子上蹦了起來:“什麽,我居然吃了雞蛋?你怎麽不和我商量一下?”


    “這是我職權內的事,用不著和你商量,再說,你也沒有任何不良反應,這個問題不是已經解決了嘛。”


    蔡繼恆不滿地訓斥道:“小沈,我警告你,以後凡事要和我商量,不要自作主張,聽見沒有?”


    “噯,聽見啦!”


    “嗯,看在你幫我擦飛機的份上,這次就不追究了。”


    “你還說呢,那天擦飛機可把我累死了,好幾天都沒緩過來,太陽把胳膊都曬脫皮了。”


    蔡繼恆誇獎道:“你的表現還是不錯的,以後要是遇見你哥哥,我會好好誇誇你。”


    沈星雲頑皮地說:“以後我要是遇見你哥哥,也得好好誇誇你。蔡大哥,你真的很棒!我第一次見你時還真沒看出來。唉,小女子走眼了啊。”


    蔡繼恆斜眼瞟著她問:“怎麽,你的意思是,第一次見我時印象不好?為什麽?我好像沒有得罪你嘛。”


    “不說了,不說了,說多了你又急了,吃飯吧!”


    “別,吃飯著什麽急?我最怕人說一半留一半,你還是把對我的看法說清楚吧,我保證不急。”


    “其實也沒什麽,就是你的形象有點……”沈星雲吞吞吐吐似乎不敢說。


    “說!”蔡繼恆很敏感,尤其涉及自己的形象問題。


    “蔡大哥,我說了你別生氣,你的形象就像京戲裏的小生,雖然很漂亮,但很難使我產生信任感。”


    “為什麽?”蔡繼恆怒目而視。


    “你別生氣,不是答應我不生氣了嗎?你聽我慢慢說。蔡大哥,其實中國文化裏對男人的審美是有問題的,你想想古典小說裏對男人的描寫,動不動就是什麽‘麵如滿月’、‘目若青蓮’的英俊小生,比如《紅樓夢》裏的賈寶玉、《西廂記》裏的張生,你看王實甫是怎麽描寫張生的:‘他臉兒清秀身兒俊,性兒溫克情兒順,不由人口兒裏作念心兒裏印……’聽著多肉麻呀,換成對女人的描寫也同樣適用。當然,還有一種男性形象就是李逵、魯智深那類有勇無謀的粗礪之人,這種美審觀也太極端了……”


    蔡繼恆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屬於前者,是吧?可就算我是個小生形象,也不至於讓人產生不信任感啊?”


    “問題在於中國女人,她們大部分認可這種審美觀,所以這種白臉小生就成了很多女性的夢中情人,這樣一來,就把張生們慣壞了,他們很容易變成靠臉蛋吃飯的男人,於是許多花花公子就從他們中間誕生了。”


    蔡繼恆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出來,他不得不承認,沈星雲的分析還是有些道理的。可是……長成這模樣又不是老子的責任。蔡繼恆也不喜歡自己的形象,這是爹媽給的,他又有什麽辦法?


    蔡繼恆下意識地摸摸臉,自嘲地說:“這是我爹媽犯的錯誤,我哥和我長得基本是一個款式,他不過比我大一號而已。我經常很不忿地想,怎麽就沒人說他是白麵小生呢?我想來想去終於想明白了,他年齡比我大16歲,遊曆過很多國家,經曆過很多事情,這一來二去,臉上就布滿了滄桑,就像埃及的人麵獅身像,四千多年的歲月都刻在臉上呢。唉,小沈,我現在什麽都不缺,就缺歲月這把雕刻刀,你說是不是?”


    沈星雲大笑起來:“你就胡扯吧,還人麵獅身像呢,你做條鱷魚還勉勉強強。蔡大哥,以前我對這類爬行動物很討厭,覺得它麵目猙獰醜陋,可我現在倒沒這種感覺了,大概就是因為你。”


    蔡繼恆心裏一動,他想起丁震天的話,他說沈星雲算不上漂亮,這姑娘你得近距離仔細品味,就像品嚐上等紅酒,剛入口時還不覺得什麽,時間越長口感越濃鬱,越醇香。當然,欣賞這類女人,你自己首先要具有異於常人的品位。海盜說得還真有些道理,這姑娘的確有味道,至於味道在哪裏?蔡繼恆一時還說不清,他不由得想入非非起來……


    對於女人,蔡繼恆可不像哥哥那麽本分。蔡繼剛雖然在美國留過學,也遊曆過很多國家,但他畢竟是深受中國文化浸染長大的,又由於是長子,從小父母管教得嚴格,這種中國舊式家庭對他的影響是無處不在。而蔡繼剛在弗吉尼亞軍校上學時,正是美國20年代至30年代,當時代表美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是強調上帝選民、天定命運的宗教情懷,以及愛國主義、家庭至上、正義必然戰勝邪惡等積極向上的正統思想,這是當時由美國社會的政治經濟結構所決定的,也是一個政治、經濟、文化相互作用的曆史過程。從那個年代裏走出來的蔡繼剛深受這種價值觀的影響,他和弟弟蔡繼恆的思維方式、處世方式自然有很大的差異。


    蔡繼恆從小就不是個安分之輩,是在那一帶成了名的頑劣少年,幹過的壞事數不勝數。父親蔡朝雲本是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一貫崇尚孔孟之道,厭惡暴力,可就這麽個斯文之人也經常被小兒子的劣跡氣得發瘋,恨不得掐死這不爭氣的孽障。少年的蔡繼恆在和人打架時,經常發現自己頗有些抗擊打能力,開始還有點納悶,後來才明白,這身功夫是老爹幫他練就的。


    所以說,挨揍也有挨揍的好處,如此長大的蔡繼恆對一切說教都懷有天然的抵觸,他認為生活經驗是自己摸索出來的,而不是教育出來的。至於道德問題,蔡繼恆也有自己的見解,有人不是說過: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變成了路。道德好像也是這樣,那是權勢者用來規範普通人行為的,雖然沒有錯,但蔡繼恆認為這太籠統,不如法律來得準確,既然法律規定了人們可以做什麽,不可以做什麽,那麽好,凡是法律沒有規定的,人們都可以做,若是某人做了法律沒有規定的壞事,那麽某人不應承擔責任,責任在立法者,誰讓立法者考慮不周全,留下了漏洞呢?


    其實在中國人的道德範疇中,男女關係是個很重要的問題,中國古代的士大夫階層在男女關係上是很隨便的,三妻四妾且不說,文人之間喝花酒狎妓從來都是件很時尚的事。李白曾有狎妓詩句:“攜妓東山去,春光半道催。遙看若桃李,雙如鏡中開。”“南國新豐酒,東山小歌妓。對君君不樂,花月奈愁何?”看來這位大詩人很精於此道,但李白的放蕩生活並沒有在曆史上留下什麽有關道德方麵的惡評。


    成年後蔡繼恆多次去過南京,每當他看到秦淮河畔的貢院就啞然失笑。古代**的考試場所居然與煙花柳巷隻隔一條小河,也就是說,古代考生們考完試,隻需邁過一道小石橋,就可以進入秦淮河那片煙花柳巷,盡情招蜂引蝶,放浪形骸了。這似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沒有人把這看作是道德問題。


    有一種說法,1919年的“五四”運動割斷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成功地摧毀了中國傳統的文化秩序。對“五四”運動的意義,後世學者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從來沒有一個統一的認識。但蔡繼恆認為,也許我們在拋棄傳統文化的糟粕的同時,也不自覺地割裂了一些優秀的傳統文化,但毋庸置疑,“五四”運動以後,中國文化人的道德價值取向出現了巨大的變化,新一代文化人在兩性關係上的確與傳統文化進行了徹底決裂。蔡繼恆的道德價值取向應該屬於這一代人,他不喜歡沒有感情基礎的性關係,也厭惡傳統文化中習以為常的狎妓之風,他認為隻有對異性最缺乏自信的男人才會用金錢去買女人。


    蔡繼恆認可那種西方式浪漫的、靈肉合一的愛情,並且早已身體力行,嚐試過禁果,這是他自己的秘密,從未向別人透露過。他的第一個女人是中學時的同學,家庭很富有,是個絲綢商人的女兒,也說不上誰先勾引誰,反正是情到濃時就稀裏糊塗上了床,不過這段戀情極為短暫,維持了不到兩個月就結束了。在蔡繼恆的印象中,那姑娘長得很美,也是個新派人物,鄙視一切舊禮教,頗有女權主義者的做派。


    “五四”以後,一部分中國青年極度推崇俄國傳來的“杯水主義”[3]


    ,這種縱欲理論的基礎是,到了共產主義社會,人們要滿足**和戀愛的要求,就像是喝一杯水那樣輕而易舉。這種道德理論在十月革命後的俄國工人,特別是在青年學生中得到一定的傳播。可以想象,在無產階級革命前,那些處於性壓抑狀態下的弱勢群體,一旦得到這類道德理論的指引,一定會使一些青年人發了瘋。而蔡繼恆的這位初戀女友,就是個“杯水主義”的狂熱追求者,懵懵懂懂的蔡繼恆成了她不知第幾任的實驗品。


    事實上,如果一對青年男女都極具個性,而且在性格中都有一種絕不妥協的精神,那麽兩人的交往一般不會長久。蔡繼恆認為,這姑娘實在是生錯了地方,她要是生在西方國家,一定會成為像艾米琳·潘克斯特[4]


    那樣的女權主義政治家。可惜她生在中國,這裏沒有適合她生長的土壤,除非她繼承了豐厚的遺產,並且學會有效地管理資產,首先做到經濟上的獨立,然後才可以選擇終身不嫁的生活方式。


    盡管如此,這段初戀還是給蔡繼恆留下了美好的迴憶,這姑娘雖不適合做戀人,但她通透精靈,絕不庸俗,也沒有一般女人常有的功利色彩。其實男女之間的交往,隻要不涉及庸俗的功利主義,都應該是美好的,因為過程的享受比對結果的追求更為純美浪漫。


    蔡繼恆的第二個女友是他在西南聯大的同學,重慶人,這姑娘有個夢一般的名字,叫譚追夢。她是1940年春天入學的,在工學院的化學工程係讀一年級。這次戀愛是蔡繼恆發起進攻的,聽同學說,化工係新來了一個漂亮的女生,就其相貌而言,堪稱聯大校花絕不為過。蔡繼恆聽說後決定去化工係偵察一下,那天他特地曠了一節課,跑到化工係挨間串教室尋找。當時各教室都在上課,蔡繼恆鬼鬼祟祟地在每間教室窗前張望,結果讓係主任黃子卿先生抓了個正著。當年黃子卿先生雖然才四十多歲,可他憑著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博士的頭銜,在中國的化工界已是泰鬥級人物,在西南聯大師生中享有極高威望。麵對教授的詰問,蔡繼恆自然不敢撒野,他幹脆直說,是來找譚追夢同學的,有要事相告。教授問,什麽事?答曰,對不起,不能說,隻能和譚同學麵談。


    看著神態自若的蔡繼恆,黃先生也犯了難,也許這學生真有事呢?於是譚追夢被從課堂裏叫出來。黃先生問,你認識他嗎?譚追夢看了蔡繼恆一眼搖搖頭。黃先生說:“曆史係這位同學,你不是有事嗎?現在可以說了。”“對不起,教授,您得迴避一下,否則不太方便。”


    當蔡繼恆和譚追夢單獨麵對時,他卻一時想不起該說什麽了。譚追夢微笑著揶揄道:“喂,怎麽不編了?繼續編呀。”


    蔡繼恆一眨眼就找到了借口:“同學,幫幫忙吧,我和係裏的同學打了賭,他們說,如果我敢在上課時間,當著黃先生的麵找你,這個賭就算我贏了。”


    譚追夢驚訝地睜大眼睛:“就為這點事?賭注是什麽?”


    “今天晚上……就有汽鍋雞吃了。”


    “天呐,你就這麽饞?”


    “是,我是很饞,不過一見到你,我就不想吃汽鍋雞了。我想轉係和你做同學,這是剛有的念頭。”


    “為什麽?”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你比汽鍋雞更能誘惑我了。順便提一下,我叫蔡繼恆,曆史係的。說實話,能不能做你的男友,我一點把握也沒有,如果你不同意,最好也幫我個忙,和我一起去曆史係轉一圈,咱們先騙一頓汽鍋雞吃好不好?”


    譚追夢終於被逗樂了:“我發現你很無賴哎,你這樣的人比較少見。”


    “走吧,走吧,先把肚子混飽再說,然後呢,各走各的,就算我們從沒見過麵。”


    蔡繼恆沒想到,譚追夢居然鬼使神差地跟他去校外吃了一頓飯,這件事使蔡繼恆在曆史係大大風光了一迴,同學們都說譚追夢在一刹那肯定是鬼迷心竅了。


    隨後的那段時間,蔡繼恆的學習成績直線下降,以致期中考試都不及格,他完全沉浸在溫柔鄉中難以自拔。譚追夢是個風情萬種的姑娘,也是個新女性,父親早年留學法國,迴國後在**部門做官,是個典型的洋派人物。因此譚追夢身上少有舊式禮教留下的痕跡,她敢恨敢愛,從不在意別人的議論,敢公開和蔡繼恆在眾目睽睽下攜手同行。


    兩人相識兩個月後,在滇池邊一片寂靜的草地上,蔡繼恆開始提議:“追夢同學,咱們是不是可以結束這種‘精神戀愛’了?我可不是柏拉圖的信徒,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譚追夢仔細看著蔡繼恆的眼睛:“嗯,這裏麵的確有烈火在燃燒,看樣子已經到了臨界點,親愛的,你想要我做消防隊員嗎?”


    “不對,消防隊員隻會滅火,而我需要的是助燃,你最好把自己當作一塊木柴投進來,咱們一起燃燒。”


    “唔,你的提議我還要考慮一下,這有些突然,我需要一個理由。”


    “我好比是個大爆竹,你不能把火焾點著了又踩滅,這樣很不負責任。”


    “可這個大爆竹一旦爆炸了,我同樣也什麽都得不到,隻剩下些碎片了,我要碎片又有何用?”


    蔡繼恆苦口婆心地開導:“那你不是還能聽個響嗎?爆竹本身的價值就是聽響。愛情可不像收藏古董,過個幾百年也許價值更高。男女之間的事極具時效性,就像寫文章,靈感來了你擋都擋不住,可靈感要是消失了,你再怎麽搜腸刮肚也追不迴來。戰爭時期,人命比紙薄,也許頃刻之間就生死兩茫茫,要是哪天日本飛機下個蛋,正好落在我頭上,那你就後悔去吧。還是李白說得好,五花馬,千金裘,唿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譚追夢一把將書本扣在蔡繼恆嘴上:“烏鴉嘴,快把剛才的話吐出來!”


    蔡繼恆雙手枕著頭躺在草地上,他望著譚追夢的眼睛輕輕說了一句:“知道嗎,死亡之前的狂歡,連上帝也不會拒絕。”


    “嗯,這個爆竹說得還是很有道理的,那就由我把它點燃吧……”譚追夢順從地撲進蔡繼恆的懷抱。


    1940年是抗日戰爭進入相持階段以後最為艱難的一年,在外援幾乎斷絕的情況下,中國軍隊雖竭盡全力,卻屢戰屢敗。國民**在苦苦支撐,從**高官到普通百姓,誰也看不到命運轉機的曙光,呈現在四萬萬民眾眼前的隻有鮮血和死亡。那時的蔡繼恆對國家的命運和個人的前途,有著一種深刻的破滅感,在極度抑鬱中,他想得最多的是死亡,在死亡麵前一切都沒有意義,如果這個國家終歸要滅亡,他蔡繼恆願意與國家一起覆滅。此時他生命中唯一的亮點,就是譚追夢那美豔柔軟的軀體和充滿激情的身體媾和。譚追夢的體內蘊含著一種神奇的芬芳,這種年輕女人特有的芬芳使蔡繼恆心醉神迷。


    肉體的欲望一旦被喚醒,就會變得可怕而瘋狂,他們想盡一切辦法在各種隱秘的場所幽會,昆明西山的森林裏,滇池畔的草叢,街頭肮髒的小旅館,夜闌人靜的校內草坪上,到處留下他們釋放激情的痕跡。


    可惜天道不測,造化弄人,冥冥之中蔡繼恆一語成讖。兩人相好了不到一年,譚追夢就香消花殞,死於非命。1941年6月,譚追夢的母親亡故,她請假趕迴重慶為母奔喪,不幸趕上慘烈的“六五大轟炸”[5]


    ,譚追夢死於較場口的大隧道裏,在這一慘案中同時遇難的有上萬民眾。


    蔡繼恆從空軍軍官學校畢業後,再也沒有和女人有過親密接觸,這並不是因為他對女人沒有渴望,而是覺得不想再找麻煩了,他現在的身份是戰鬥機飛行員,這是個極易製造寡婦的高危職業。


    通常不了解情況的人,往往以為飛行員是軍隊中的天之驕子。萬裏選一的淘汰率,比一般軍人要優厚得多的生活待遇,職業生涯上的遠大前程,這些都是罩在飛行員頭上的炫目光環。在重慶軍政要人、社會賢達們舉辦的各種聚會和社交場所裏,年輕的飛行員們往往是令人矚目的明星,是上流社會名媛淑女們崇拜的對象,尤其是擊落敵機五架以上的王牌飛行員,簡直成了香餑餑,連上將級的高官也不敢怠慢。


    其實隻有飛行員們自己知道,相對於其他軍兵種,空軍飛行員的陣亡率實在是高得驚人,尤其是中國空軍飛行員。從抗戰初期到中期,飛行員已經換過好幾茬了,抗戰初期與高誌航、劉粹剛等人同資曆的老飛行員們已是所剩無幾,他們大多數都犧牲在空戰中。日本為這場戰爭作了多年的準備,他們的飛行員和飛機無論從數量上還是質量上對中國空軍都占有壓倒性的優勢,而中國空軍這種以卵擊石的作戰方式,其結果必然是悲劇性的。


    1940年的璧山空戰後,中國空軍氣數盡失,國民**大為震驚,蔣介石氣憤得幾乎喪失理智,他在緊急會議上,語氣嚴厲地責備空軍“太不中用了”,聲稱要派大機群前往複仇。聽到這種不公正的指責,與會空軍人員都流淚了,第4大隊副大隊長劉宗武拍案而起,慷慨陳詞:“委員長,我是航校三期,是您的學生,為了救國家,救同胞,我萬死不辭,心甘情願。但就算是犧牲,也要讓日本人付出一定代價才好,而不是無謂的犧牲。您知道,我們的飛機本來在數量和質量上都不如他們,如今他們又拿出今年新出的飛機,來打我們10年前的舊貨。我們連還手的機會也沒有,這樣的犧牲有什麽意義?委員長,今天我向您表態,為服從命令,我必定死給您看!”


    那時蔡繼恆還沒有參加空軍,一個老飛行員告訴他,那天委員長的話使所剩無幾的飛行員們群情激憤,他們明知再次出動挑戰零式機必是一次有去無迴的行動,但仍然集中了最後的九架伊-152戰鬥機,由劉宗武等九名飛行員組成“空中敢死隊”,準備進行最後一次決死戰鬥。據說當時大部分飛行員都沒帶傘包,空戰一旦打響,他們就不準備活著迴來了。當機群在悲壯的氣氛中起飛時,機場上所有的地勤人員無不潸然淚下,他們痛哭著向遠去的機群致以軍禮……


    後來還是蔣委員長醒悟過來,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這些所剩無幾、有實戰經驗的飛行員實在是太寶貴了,就這樣毫無意義地全部犧牲,終歸不是明智之舉。後悔不迭的蔣委員長給空軍總部下了死命令,要求機群立刻返航,這樣才給中國空軍留下一些種子,否則,中國空軍有可能在1940年就全軍覆沒了。


    蔡繼恆算了一下,自從1943年10月中美空軍混合團在印度卡拉齊成立至今,已經相繼有幾十名中美飛行員在空戰中陣亡,這其中大部分都是他在航校的同學。飛行員這個職業實在是太殘酷了。蔡繼恆的戲謔之言是:隻看見賊花錢,沒看見賊挨打。


    由此說來,在女人問題上,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好,這已經不是當學生的時代了,從某種意義來說,蔡繼恆的生命已經不屬於自己,他不想製造悲劇。


    晚飯的時候,戰俘們驚喜地發現,每個人居然多發了一個窩頭,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戰俘們議論著,都說鬼子壞歸壞,可一旦說好的事,還是很守信用的。誰都知道,這增加的糧食定量可不是日本人發善心白給的,這是上午比武時張寶旺和渡邊講好的條件。


    渡邊已在下午和野藤等軍官一起去了太原,他出發之前兌現了承諾,先是下令給薛占魁釘了口薄板棺材,然後當著戰俘們的麵把薛占魁安葬在營區後的小河邊,墳頭上還立了塊木牌,愛好書法的野藤還露了一手,他在木牌上工工整整寫下“薛占魁壯士之墓”七個楷書體大字。渡邊甚至破例允許戰俘們在日軍士兵的押送下,分批到薛占魁墓前祭奠。


    張寶旺、滿堂、鐵柱、李長順、孫新倉等人按照軍人的禮節站成一排,默默向死者脫帽誌哀,然後一起行了軍禮。


    在迴營區的路上,滿堂悄悄告訴張寶旺:“大哥,山田那兒有消息了,今晚後半夜行動。”


    “知道了,走之前還有什麽事要做?”


    “隻有一件事,就是幹掉高升那狗日的,這是俺的意思,高升長了個狗鼻子,靈得很,不宰了他,咱跑了以後山田也不安全。”滿堂輕聲迴答。


    “都安排好了嗎?”


    “安排好了,今晚渡邊不在,是個機會,就這一錘子買賣了,要是運氣不好,今天夜裏咱兄弟幾個就死在一塊。”


    張寶旺說:“兄弟,開弓沒有迴頭箭,一旦動起來就得認命,活著幹,死了算。路上隻要有人擋道,咱遇佛**,遇魔殺魔,要有股子拚命勁頭才行!”


    “放心吧大哥,不就是賭命嗎?俺就把這條命押上了。”滿堂向張寶旺伸出了手。


    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傍晚時,山田圭一找到高升,他敬了個禮,用日語說:“高先生,今天是我生日,如果不嫌棄的話,我想請高先生喝酒。”


    高升有些驚喜:“山田曹長太客氣了,既然是您生日,應該是我請客呀,哪能讓您破費?”


    山田圭一笑了笑:“不光是您,我還請了幾個軍官,平時軍務忙,大家難得湊在一起,所以,請高先生務必賞光!”


    高升興奮地說:“既然是這樣,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山田圭一為滿堂等人逃跑的事考慮了好幾天,他明白,這絕非舉手之勞的小事,而是要承擔很大的風險,一旦事發,自己是要上軍事法庭的。山田圭一倒不是個怕事的人,但是他在做每一件事的時候,都需要給自己一個充足的理由。為什麽要幫這幾個戰俘逃跑?是否值得冒這個風險?他一時還沒有給自己找到理由。


    山田圭一的父母都是虔誠的佛教徒,受此影響,他從16歲起就選擇了佛教作為自己的終生信仰,雖然沒有正式通過皈依儀式,但他一直在用佛教教義約束自己的言行。


    佛說:“人無善惡,善惡存乎爾心。”人生來便沒有善惡之分,善與惡的區分隻是在於自己內心是如何去定義。山田圭一認可這句話,同時也為自己的行動找到了理由。


    他從小是個性情溫和、厭惡暴力的人,上小學和中學時,班上的大部分男同學都熱衷於柔道、空手道、劍道一類的技擊性運動,他對此卻毫無興趣。在他看來,學這些東西的唯一用處就是和別人打架。大和民族的男人們都是有些脾氣的,因此在生活中和別人發生衝突的概率就會高一些,學一些防身術是可以理解的。可問題是,山田圭一不需要這些暴力手段,他從小就是個好脾氣的孩子,長這麽大還從來沒和別人吵過架,更別提動手打架了。他的理想是做個企業家,在山田圭一看來,世界上沒有比資本積累和資本運作更有趣的事了,資本的力量太神奇了。有人認為,國土狹窄、資源貧乏的日本隻有靠戰爭,靠奪取海外殖民地才能強大起來。山田圭一則認為,持這種觀點的人都是瘋子,靠戰爭和暴力去掠奪財富是等而下之的手段,大和民族是優秀的、充滿智慧的民族,能夠使國家富裕強大的方法有很多,譬如靠跨國資本運作、金融市場、發展製造業、新技術的開發和輸出……為什麽一定要用戰爭和暴力去解決問題呢?


    山田圭一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輩子會當軍人,而且還會到中國來打仗。都怨那些該死的政客,這年月,當個小百姓真的很無奈,你想遠離政治,可政治偏偏找上你。你愛好和平、厭惡暴力,而你卻躲不開,政客們靠一部《兵役法》就把你發配到中國,以國家的名義逼迫你去殺戮,去行使暴力。


    想起這些,山田圭一心中充滿著悲哀。


    今天渡邊少佐策劃的決鬥活動使山田圭一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他憎恨渡邊和野藤這兩個嗜血者,他們有什麽權力這樣冷酷地踐踏人性、踐踏生命?本來他們虐待中國戰俘已經是一件不可饒恕的行為了,更令人憤怒的是他們對自己同胞的生命也如此輕視。從古羅馬時代到20世紀,人類已經走過兩千多年了,渡邊和野藤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居然還停留在古羅馬的鬥獸場上。


    這種冷兵器決鬥實在太殘酷了,一兩分鍾之內,一條鮮活的生命就變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當士兵們把柳川信哲和薛占魁的屍體抬迴來時,他看到兩具屍體都像是被泡在鮮血裏,胸腹部被利刃豁開,人的內髒掛在體外,十幾米外都能聞到濃烈的血腥氣。迴到宿舍,山田圭一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戰場上的屍體他見過,但那是特定環境,在戰場上對喪失生命的恐懼遠遠超過看見屍體時的恐懼。而在今天的決鬥場上,兩個生龍活虎的青年在毫無意義地手持利刃麵對麵進行殊死搏鬥,陽光下噴濺的鮮血、刀槍的撞擊聲、瀕死者的慘叫聲實在是觸目驚心,令人慘不忍睹……山田圭一終於決定,他要幫助佟滿堂等人逃走,他不想看到這些熟悉的中國人再遭厄運,就算將來東窗事發,受到軍事法庭的審判也在所不惜,否則他會後悔,他的後半生將在黑暗中度過。


    山田把請客的地點安排在後院的會計室裏,這裏緊挨著夥房,夥房的東側就是倉庫。山田對戰俘營的建築布局很熟悉,如果從一個越獄者的角度看,這個倉庫是通向外邊世界最安全的通道,隻要能進入倉庫,就可以從倉庫後牆的窗戶跳出去。那窗戶離地麵的高度隻有兩米,越獄者當然不會在乎這點高度。這裏是戰俘營警衛係統的死角,附近沒有設崗哨,唯一的危險是巡邏隊。山田圭一早已計算好,巡邏隊有五個士兵和一條狼犬,每隔15分鍾巡視一次。這15分鍾足夠跑掉100人,時間綽綽有餘,隻要越獄者跑過大約100米的開闊地就可以進入青紗帳,到那時越獄就成功了一大半。


    戰俘營的設計者當然不是傻子,他在設計營區時就考慮到,越獄者根本不可能進入日軍守備隊居住的院子,因為從戰俘居住區到這裏還有一處崗哨亭。


    就這個戰俘營來講,應該說設計得非常嚴密,難怪從建營到現在的三年時間裏,還沒有越獄成功的先例。可如果守備隊的看守人員裏有人心存異誌,主動配合越獄者逃走,那就另當別論了。


    高升和五個日本軍官上了桌,眼睛頓時都亮了。山田圭一準備的酒菜非常豐富,有罐頭裝的紅燒鰻魚,有鹽燒秋刀魚,還有照燒雞肉卷和炸成金黃色的什錦天婦羅。酒是山西汾酒和從日本運來的“大關”清酒,還有五六種不同口味的壽司。高升有日本留學的經曆,很喜歡日本料理,他一看就知道,這頓飯是很講究的。


    此時已是戰爭末期,日本的國力已衰弱不堪,日軍海外作戰部隊的供應更是捉襟見肘,下級軍官和普通士兵每餐分到的食物配給不過是400克米飯和兩塊鹹魚,在這窮鄉僻壤,能吃到一頓精致的料理實在是件極為難得的事。


    對山田圭一來說,拿出這些東西請客算不了什麽,他是司務長,經常經手這些食品。大阪人又有做生意的傳統,他還可以和別的部隊司務長進行易貨貿易,那些高級軍官們享用的供應他一樣可以搞到手。山田圭一打仗不怎麽樣,要論起做買賣來,絕對是把好手。


    高升驚喜地搓著手說:“山田先生,您真太客氣了,真讓我不知說什麽好……”


    山田圭一給所有人斟滿酒,然後舉起杯:“各位,不好意思,以我戰前在大阪的標準,今天這個生日晚宴是非常寒酸的,連一點起碼的生魚都找不到,真是很慚愧。各位,將來戰爭結束了,如果我還活著,我一定請大家好好享用一頓大餐。來,幹杯!”


    軍官們嘴裏客氣著幹下一杯酒。


    山田圭一給高升夾了條秋刀魚,笑著說:“高先生,你的日語說得非常好,剛認識你時,我還以為你就是在東京長大的,沒想到你居然是中國人。”


    高升喝了口酒歎道:“我在日本留學四年,也仔細比較過中日兩國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差別……怎麽說呢,我還真是喜歡日本,遠的不說,走在日本的城市和鄉村,到處都是幹幹淨淨,不像中國,到處那麽肮髒破爛……”


    這時守備隊的岡村中尉笑著插了一句嘴:“中國人的確不講衛生,他們的住處總是像豬圈一樣又髒又亂,我不明白,他們又不是住在缺水的沙漠裏,講衛生又不需要花錢,為什麽不能把自己收拾得幹淨一些呢?”


    岡村中尉的話很具侮辱性,他根本不考慮高升作為中國人的感受。但高升顯然沒有這種民族自尊心,他倒像是遇到知音一樣:“岡村中尉,我非常讚同你的觀點,這的確是中國的現狀,貧窮、野蠻、肮髒。正因為如此,方能顯出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必要性。說實話,中國之所以貧窮落後,是因為中國的傳統文化早已經沒落,在這一點上,我們肯定不如日本,你們的‘明治維新’厲害啊,好嘛,這才七十多年,日本就成了強國,真是不服不行啊。所以我說,中國非常需要日本的提攜,中日兩國‘共存共榮’那是絕對必要的。”


    山田圭一為高升斟酒:“高先生,你既然這麽不喜歡中國,為什麽不在留學時加入日本國籍呢?”


    高升苦笑著:“哎喲,我的山田曹長,您可真是應了中國那句俗話,叫作: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幹嗎不想入日本籍?我他媽……做夢都想,可貴國**也得讓啊?入日本籍的門檻兒太高啦,有錢有身份有社會地位的人才考慮,像我這種小人物想入籍,門兒都沒有。”


    山田圭一開玩笑道:“誰說不容易?找個日本女人結婚,就有了申請入籍的理由,不過時間可能要長一些。”


    高升揚起脖子又幹了一杯清酒,然後發起了牢騷:“這招兒我也試過,哪有這麽容易?我在早稻田大學讀書時,學校圖書館有個叫枝子的女管理員,長的嘛……真他媽不敢恭維,我覺得自己條件雖然不是太好,娶個醜女人總行了吧?結果您猜怎麽著,我剛把這意思說出來,話還沒說完呢,這娘們兒就一口唾沫啐在我臉上……”


    山田和幾個軍官放聲大笑起來。


    岡村中尉擦著笑出的眼淚說:“高升君,找女人可不能在大學裏找,你應該到東京新宿的歌舞伎町試試,那裏也許有女人願意嫁你。”


    軍官們又一次大笑起來。他們都知道,新宿的歌舞伎町是東京有名的紅燈區,那裏隻有妓女。


    高升這時已喝得有些過量,對岡村的侮辱性玩笑一點也不覺得尷尬,他大著舌頭說:“我倒是不在乎找……找個妓女,可人家妓……妓女也……也看不上我,當時我……就是個窮學生,腰包裏沒……沒錢啊……”


    守備隊另外一個軍官川島少尉也醉了,他的玩笑話更過分:“高,歌舞伎町還……還有‘牛郎店’[6]


    呢,你可以……去當牛郎嘛,收入很高啊,你用當牛郎掙的錢……娶個妓女不就行啦……”


    這時已經沒幾個人笑了,多數人都已醉得東倒西歪。


    山田圭一手下的兩個炊事兵從下午就開始忙乎,直到現在還沒停下來,他們不停地上菜、斟酒,壽司不夠了又去卷壽司,還要照顧已經醉倒在桌子底下的軍官,這兩個敬業的炊事兵已是滿臉疲憊。


    山田圭一也作出醉態,他大著舌頭命令兩個炊事兵去吃飯。一個年紀稍大的炊事兵壯著膽子問:“長官,我們可以喝酒嗎?”


    山田圭一一邊捏著高升的鼻子往他嘴裏灌啤酒,一邊迴答:“當然可以,不過隻許喝汾酒,清酒和啤酒是有數的,士兵不能喝。還有,你們可以把那兩個站崗的士兵叫來一起吃,今天渡邊少佐不在,應該沒有人查崗。”


    炊事兵高興地領命而去。


    山田圭一看了看表,盤算了一下,再有一個小時,這幾個士兵也該醉倒了。他特意給士兵們預備了四瓶60度的汾酒,這些家夥平時的夥食很糟糕,猛地有了好酒好菜,不喝倒是不算完的。


    高升還頗有些酒量,此時他雖然頭重腳輕,但居然沒有醉倒,不過山田最後灌他的幾瓶啤酒起了作用,他的膀胱有點要爆裂的感覺。高升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口齒不清地說:“山田君,實在對不起,我要去廁所,恕我失陪!”


    山田扶著他來到院子裏,高升跌跌撞撞就往廁所跑,山田一把拉住高升,向院外一指:“高先生,你的廁所在外邊!”


    高升猛地清醒過來:“噢,對……對不起,喝……喝多了,我忘了啦……”他東倒西歪地向院外走去。


    戰俘營有明文規定,中國戰俘不允許使用日本軍人的廁所。渡邊下命令在前院辦公室和後院兵營裏單修了兩個衛生設施齊全的廁所,嚴令禁止中國人使用,即便是翻譯官高升也不例外。


    內急的高升捂著肚子一溜小跑,竄進前院西南角戰俘們使用的廁所,剛進門就忙不迭地解褲子,他的褲子還沒解開,突然覺得唿吸困難……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神誌有些模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覺有種越來越強烈的窒息感,他掙紮著抬起手摸摸脖子,才發現不知何時脖子上多了根粗麻繩,而且這根麻繩就像上了絞盤似的越來越緊……高升的眼睛開始向上翻,似乎在研究天花板的結構,喉嚨裏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臉龐漸漸變成了豬肝色,膀胱中的尿液也不聽話地噴射出來……


    玩繩子的是張寶旺。貌不驚人的張寶旺臂力極強,他不屑使用膝蓋頂住高升的後背,這類絞殺法太正規,勒死高升這條狗根本犯不上。張寶旺用雙手勒住麻繩,曲起雙臂用肘部頂在高升的肩膀上,不到一分鍾,高升的身子就癱軟了……在一邊幫忙的滿堂無事可幹,索性抱起高升的雙腿,將他頭朝下塞進了糞坑裏。


    高升的頭紮在糞水裏,露在茅坑上沿的雙腳還在微微抽搐,滿堂踹了兩腳,高升的整個身子漸漸沉入糞水中。張寶旺和滿堂對視了一眼,都解氣地點了點頭。幹掉這條狗真是很容易,整個過程隻用了不到兩分鍾。


    在廁所外放風的鐵柱跑進來低聲說:“山田發信號了,那邊牆頭上有手電閃了三下。”


    滿堂抬腿就走,被張寶旺一把拉住:“別動,探照燈掃過來了……”幾個人閃進牆角的陰影裏。


    瞭望塔上的探照燈“忽”地一下掃過去,一切又迴到黑暗中……


    張寶旺說了聲:“快走!”一行人順著牆根溜進撤了崗哨的後院,山田圭一從夥房裏閃出來,他顧不上打招唿,轉身用手電在前麵引路,領著眾人進了倉庫。山田把門反鎖上,搬來一個矮梯子靠在後窗上,他登上去打開後窗觀察了一會兒,突然他輕輕關上窗,用食指堵在嘴上,示意不要出聲。滿堂等人屏住唿吸,窗外傳來日軍巡邏隊有節奏的腳步聲和狼狗的喘息聲。等腳步聲漸漸遠去,山田叮囑道:“你們隻有15分鍾時間,跳下去跑過100米開闊地,進了青紗帳就安全了。祝大家好運!鐵柱,你先上!”


    鐵柱敏捷地躥上梯子,縱身跳下去,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隨後張寶旺、李長順、孫新倉也跳出窗外。


    滿堂最後一個抓住梯子,他忽然轉過身來,一把摟住山田圭一,流出了眼淚:“山田大哥,俺這條命是你給的,俺記一輩子……俺要是死不了,早晚來報恩……”


    山田圭一平靜地說:“人生幻化如夢,一個擦肩,一個轉身,便物是人非。對於過往,不需迴首,當像清風一樣幹淨,流雲一樣灑脫。”


    滿堂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愣愣地望著山田圭一。


    山田圭一不再說什麽,隻是給了他一拳:“巡邏隊馬上就到,快走!”


    滿堂一跺腳,轉身躥上梯子,縱身跳出窗外……


    山田圭一望著窗外濃重的夜色長籲一口氣,他關上窗戶,以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和縝密,有條不紊地做著善後工作。他的想法是,救人歸救人,但也不能給自己招來麻煩,他還要活到戰爭結束,迴到大阪去實現自己的夢想呢。山田圭一仔細清除了窗台上的泥土和鞋印,把梯子放迴原處,輕輕鎖好大門,無聲無息地潛迴會計室。


    幾個軍官都已酩酊大醉,東倒西歪地趴在桌上。山田圭一走進夥房,見兩個炊事兵和兩個哨兵也早已橫七豎八躺倒了。桌上的鬧鍾指針指向兩點十五分,一切都在計劃之內,明天早晨這個戰俘營就會鬧翻天,山田圭一可以想象到渡邊少佐會發出怎樣的雷霆之怒。反正是法不責眾,五個軍官,一個軍曹,四個士兵都同時酗酒醉倒,論起責任都差不多,讓渡邊看著辦吧,他總不能把十個人都送上軍事法庭吧?更何況他私下組織決鬥,還出了人命,這種嚴重違犯軍紀的行為還不知怎麽收場呢。


    山田圭一拿起一瓶汾酒,一口氣灌了大半瓶。他感到一陣昏眩,慢慢躺倒,把頭舒服地枕在岡村中尉的肚皮上。剛才他沒怎麽喝酒,現在可是真要醉了,這醉酒也是計劃中的事。


    山田圭一閉上了雙眼,沉沉睡去……


    [1]


    “林哲”的真名野阪參三,是日本共產黨的創建者之一,日共駐共產國際代表。1940年5月,野圾參三與當時在蘇聯的周恩來一起從莫斯科來到延安。在延安,他化名為“林哲”。


    [2]


    1940年7月20日,日本著名反戰作家鹿地亙在重慶成立“在華日本人民反戰同盟總部”,到會的33名盟員一致推舉鹿地亙為總部會長。“在華日本人民反戰同盟總部”在重慶成立後,許多支部在野阪參三的領導下相繼建立,其中“延安支部”最為著名,並在當時產生了較大的國際影響。


    [3]


    “杯水主義”曾產生於十月革命後的俄國,是一種性道德理論。它認為在共產主義社會,滿足**的需要就像喝一杯水那樣簡單和平常。其代表人物是亞曆山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柯倫泰(1872.3.31~1952.3.9),她曾被列寧任命為社會福利人民委員,是列寧**中唯一的女性部長。在斯大林時代她成為世界上第一位女大使。直到今天,她還被西方的女權主義者奉為先驅。


    [4]


    艾米琳·潘克斯特(1858.7.15~1928.6.14),英國政治家,女權主義者,是婦女參政權運動的奠基者之一,她試圖揭露英國社會製度裏的性別歧視,並且成立了婦女社會政治聯盟。


    [5]


    1941年6月5日,日軍轟炸機群對重慶市進行了長達三個多小時的空襲。本可容納五六千人的較場口大隧道湧進萬餘人,由於該隧道並不是正規的防空洞,出入口隻有三處。據此情況,本應在兩次轟炸間隙,讓群眾出洞唿吸新鮮空氣,重慶防空司令部有人請示具體負責的防空副司令胡伯翰,但胡伯翰聲稱,為安全起見,不準擅自開洞門。於是,洞內氧氣逐漸稀薄,最後造成上萬人窒息身亡的慘案。


    [6]


    日本的“牛郎”是男妓的雅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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