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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繼剛與高樹勳、劉昌義等將領在崤山群峰中同日軍周旋的時候,他們沒有想到,由於洛陽的失守,大批日軍潮水般湧入豫中平原,按照他們對占領區平民一貫的方式,燒殺淫掠,無所不用其極,把這一地區變成了地獄。開戰之初,日本駐中國派遣軍司令部發布的賑濟災民的命令,不過是暫時的政治策略,軍事上一旦得手,當初的撫民措施便蕩然無存。日軍所到之處,官兵們都被一種瘋狂的情緒所支配著,平時被軍紀強力壓抑著的獸性,突然像地下沉睡的岩漿,以千百倍的力量爆發出來。


    駐紮在伊川縣城的日軍是第63師團的一個步兵大隊,這個大隊在進攻洛陽外圍陣地時傷亡了近三分之一兵員,大隊長吉村秀野少佐的弟弟也在洛陽巷戰中陣亡。這些日子,吉村秀野兩隻眼睛變成了血紅色。


    吉村秀野少佐認為,古代成吉思汗大軍每攻下一座城池必然大索三日,除了將有手藝的男人編入隨營工匠隊,其餘全部殺光。女人和財物按軍職高低、戰功大小進行分配,這是很有道理的,沒有女人和財物的誘惑,軍人就會失去作戰的動力。曆史上十字軍八次東征,曆時200年,開始是出於爭奪聖地等宗教原因,後來十字軍的弟兄們嚐到了甜頭,原來通過戰爭手段可以增加財富,這才是進行戰爭的真正動力。吉村秀野從來不是個國家主義者,至於日本帝國為什麽要進行這場“聖戰”,他很少考慮,他隻是因為熱愛戰爭才選擇進入軍校做個職業軍人。在吉村秀野看來,世上沒有比攻城略地更富於快感的事了。他喜歡打仗,更喜歡殺人。但凡有這種嗜好的人在和平時期都活得不大如意,隻有在戰爭中,在嗜血的願望得到滿足以後,他們才有幸福感,才覺得活得有意義。世上這樣的人並不多,吉村秀野肯定算是其中一個,這是因為他的身體裏有著武士家族的基因。


    吉村秀野的第12步兵大隊因為在洛陽之戰中傷亡慘重,因此被聯隊長指令在伊川縣城進行休整,這使吉村秀野感到很煩躁。他不喜歡休整,這樣成天無所事事,簡直是浪費生命。吉村秀野渴望戰鬥,特別是弟弟戰死後,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複仇衝動,中國人一定要為他們的行為付出代價。


    這天吉村秀野處理完軍務後,便開始擦拭他的軍刀。這把軍刀並不是統一配發的製式軍刀,他一向對製式軍刀嗤之以鼻,那簡直不算軍刀,隻能用來切西瓜。吉村秀野的軍刀是祖傳的真正***,傳世時間要追溯到德川幕府時代,如今已經三百多年了。吉村秀野仔細觀賞著刀身,從刀脊到刀口滿是密密的像海浪一樣的花紋,刀身在日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五彩斑斕的光澤,這是鋼坯在反複的折疊鍛打中形成的雲紋,此謂折疊打造法。


    日本古代的製刀工藝相當講究,在高溫和鍛打的過程中,鋼坯中的雜質不斷被去除,又在每一次錘打中加入硫化汞和稀有金屬粉末,使之均勻地滲進刀身裏,這種方法的現代專業名詞叫滲碳。古代日本武士的等級隨戰刀的疊打層數而異,疊打層數越多,武士的身份等級也越高。上千次甚至上萬次的折疊鍛打才能製成上千層薄如蟬翼而又緊密咬合的刀片。這樣的戰刀鋒利異常,無堅不摧,而且刀身具有極好的韌性,在格鬥中與對方刀劍相擊能火花四濺而不折裂。


    吉村秀野仔細用絨布蘸著酒精擦拭著刀鐔上方鐫刻的銘文,這是三個漢字“三胴切”。按傳統日本製刀業的規矩,但凡刻有這樣銘文的***都有一段令人恐怖的血腥曆史。日本製刀史上有一種獨特的“祭刀”禮式——用人體試刀。“三胴切”是將三個人綁在一起,用***攔腰揮去,一刀將三人的胴體齊齊斬斷,這樣的***才有資格鐫刻“三胴切”的銘文。能夠一揮而腰斬三人的***自然是價值連城的名貴之刀,這樣的刀傳世並不多。吉村秀野曾在一個有著皇室血統的世襲男爵手裏見過一把***,那把刀的刀身上竟然刻著“七胴切”的字樣,這意味著這把***曾經創造過一刀腰斬七人的紀錄,實在是驚人。


    吉村秀野望著刀身上的雲紋在思考著一個問題:傳說畢竟是傳說,一刀腰斬數人的事他還真沒見過,什麽時候也用人體來試驗一下?看看究竟能不能達到“三胴切”的程度。


    門外傳來一陣喧嘩,吉村秀野手下的幾個中隊長走進大隊部,他們的情緒很激動,好像正在爭論著什麽。


    吉村秀野把***插入刀鞘,抬起眼皮問:“發生了什麽事?”


    第3中隊中隊長中島治方大尉滿臉怒氣地說:“長官,我的士兵在崗子村附近遭到襲擊,一死一傷,是中國軍小股散兵幹的。”


    吉村秀野感到很意外:“哦,你確定是中國軍散兵幹的?據我所知,這一帶不應該再有中國軍了,即使是被打散的小股敵人也應該向南跑了。”


    “據在場的士兵說,他們穿著中國軍裝,一共五個人,手裏都有武器,我的士兵和他們進行交火,擊斃了兩個,其餘的都逃走了。”


    吉村秀野撫摸著刀鞘默不做聲,他在考慮著什麽。


    第1中隊中隊長小川義雄怒火中燒地說:“長官,我認為這些中國兵藏身在周圍的幾個村子裏,我們有必要對那一帶進行掃蕩。”


    軍官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個個情緒激昂,都很憤怒。


    吉村秀野倒是很冷靜,在他看來,死傷一兩個士兵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他在想另外一個問題:在休整期間如何安撫他的部隊。這些從戰場上幸存下來的官兵都需要放鬆,下一步的作戰任務馬上就要分配下來,等待他們的將是更加激烈的戰鬥。吉村秀野需要一個理由,他手下的官兵們為什麽要打仗?他們在戰爭中能夠得到什麽?如果說這些軍人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那麽他有責任去提醒他們,占領區裏不光有抵抗,還有財物和女人。吉村秀野不反對士兵們發點小財,也不反對他們適當解決一下**,這是人類諸多欲望中最起碼的一點欲望,否則他們為什麽要去流血拚命?當然,要解決這些問題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吉村秀野不會授人以柄,不會用下達命令的方式讓部下去搶劫去強奸,這一切都應該以作戰命令的形式來貫徹。


    吉村秀野走到地圖前,用手指在崗子村周圍畫了個圓圈:“諸位,為了強化治安,我們需要對這一帶進行軍事掃蕩,一切敢於對抗皇軍的行為,都應該受到嚴懲!拜托了,請各中隊立即執行!”


    “是!”軍官們拔腿就走。


    “等等……”吉村秀野再一次看看地圖上的崗子村,“記住,崗子村有個中醫叫陳家興,告訴部隊,不要騷擾這家人,叫翻譯官送上我的名片,請陳家興先生到縣城來為我治病。”


    吉村秀野患有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每當天氣變化就十分痛苦。西醫認為,這種在關節及周圍軟組織產生的慢性疼痛,其形成的病理原因尚不明確。這種疾病因關節疼痛而造成患者的活動障礙,嚴重時會導致患者肌肉和血管萎縮,出現關節致殘和內髒功能衰竭。多年來吉村秀野四處尋醫,卻久治不愈。占領洛陽後,吉村秀野聽說城中“德慧堂”中藥鋪的東家陳家興醫術高明,曾特地上門去求醫,沒想到“德慧堂”中藥鋪已在巷戰中毀於戰火,陳家興將夥計遣散,自己迴了崗子村。


    吉村秀野一向不相信西醫,卻非常尊崇傳統的中醫,他認為,中醫唯一的缺點就是在理論上和傳授上缺乏量化概念,同樣的草藥醫治同樣的病症卻因醫生的經驗不同而異。由此說來,中醫本人的悟性和經驗才是最重要的,一個優秀的中醫可以創造出很多讓西醫們目瞪口呆的奇跡。可惜的是,真正醫術高明的中醫極為稀少,如果能夠遇到,當是你本人的造化。


    根據吉村秀野的命令,第12步兵大隊一千多官兵傾巢出動,對伊川縣周邊地區進行掃蕩,其掃蕩的重點地區是崗子村一帶。於是巨大的血光之災降臨了,崗子村是最先被日軍血洗的村莊之一。


    日軍是上午10點多衝進崗子村的,第12步兵大隊的每一個士兵都知道,軍事掃蕩不過是個幌子,搶劫財物和尋找女人才是真實目的,這是經過大隊長吉村秀野默許的。日軍士兵們此時都進入一種瘋狂狀態,他們砸開每一家院門,衝進去大肆搶劫,奸**女,稍遇抵抗便立刻開槍射殺,然後點燃房屋,崗子村被淹沒在血泊之中。


    佟春富家的院門在重擊之下被直接撞倒,一個日本軍曹帶著兩個士兵闖了進來,見院子裏沒什麽可搶的東西,便端著槍進了屋。


    日本軍曹一見到翠花便兩眼放光興奮起來,翠花嚇得尖叫著撲到娘的懷裏,她渾身顫抖,驚恐地看著步步逼近的日本軍曹。滿堂娘本能地把翠花攬在身後,一步步地後退。


    佟春富上前拉住軍曹的胳臂,苦苦哀求:“孩子太小,求太君放過她吧!”一個日本兵掄起**砸在佟春富的臉上,佟春富仰麵跌倒,他的鼻梁被打斷,牙齒也被打飛幾顆,鮮血糊了一臉。日本軍曹一把抓住滿堂娘的頭發狠命一甩,滿堂娘被甩出屋外,頭部重重磕在牆壁上,頓時血流滿麵昏迷過去。


    日本軍曹抓住翠花的雙腳倒提起來,重重摔在炕上,另兩個日本鬼子按住翠花,軍曹迫不及待地解開褲帶,翠花發出絕望的嘶喊……


    佟春富本是個老實的莊稼人,對使用暴力的人一向是躲得遠遠的,他沒有膽量也沒有能力進行哪怕是輕微的反抗。但任何事情都有限度,一旦超越了底線,把人逼得無路可走,就是兔子也會變成猛獸。


    眼下日本兵的暴行早已突破了底線,佟春富的怒火終於爆發了,他撲到炕沿下抓起一把劈柴的斧頭,狠命向軍曹的後腦劈過去,隨著一聲悶響,軍曹的鮮血和**噴濺在牆上。佟春富毫不遲疑,再一次舉起斧子向另一個日本兵砍去……兩個日本兵大驚,連忙鬆開翠花,閃身滾開,佟春富的斧子砍在炕沿上,斧刃深深卡在炕坯裏。他使勁拔出斧子想繼續拚命,但已經沒有機會了,一個日本兵抄起步槍扣動了扳機,子彈擊中佟春富的胸膛,他雙眼圓睜靠著炕沿慢慢滑落到地上……


    兩個日本兵喘息著,呆呆地望著佟春富的屍體,他們本以為中國老百姓不會反抗,哪裏想到會有這樣的結局。兩個日本兵一邊挪動軍曹的屍體,一邊商量著該如何向長官交代,卻沒料到懦弱的翠花也拚命了,她在炕上的針線筐裏摸出把剪刀,一躍而起將剪刀插進一個日本兵的脖子,那日本兵發出一聲慘叫,雙手捂著脖子,痛苦地在炕上滾動著……另一日本兵向翠花撲來,又被翠花的剪刀劃傷了臉,翠花瘋了,她號叫著揮舞著剪刀,使日本兵奈何不得,那日本兵火冒三丈,抄起步槍用刺刀將翠花釘在牆上……


    翠花的手無力地垂下,剪刀落在地上。她背靠窗台半坐著死去,鮮血像條紅色的小溪沿著打翻的炕坯流進炕洞裏。


    崗子村在這場浩劫中死亡87人,重傷一百多人,房屋大部分被燒毀。死亡的村民中有很多人都參加過滿堂組織的支持日軍行動,也都得到過日本軍隊賑濟的糧食,這些村民到死也沒搞明白,為什麽日本人翻臉翻得這麽快。


    陳家興也沒逃過這一劫,10天以後,他死在伊川縣城吉村秀野的大隊部。


    日軍血洗崗子村的時候,陳家興的家沒有遭到洗劫,吉村秀野的命令被一絲不苟地執行了。坐在客廳裏的陳家興聽到村子裏的慘叫聲和槍聲,他打開院門想出去看看,誰知院門外站著兩個日本兵,他們客氣地把陳家興堵了迴來。


    陳家興沉默了片刻,便對兒子陳少林說:“夾壁裏有個木匣,裏麵有一部宋版的醫書,那是祖上傳下來的,你要把它保護好。”


    陳少林說:“爹,不用擔心,鬼子好像對咱家挺客氣,沒事的。”


    陳家興似乎沒聽見兒子的話,他像是交代後事,又像是自言自語:“洛陽的鋪子毀了,這兩年家裏的積蓄也都救濟鄉親們了。這樣也好,沒有家產拖累,人會活得輕鬆些……”


    “爹,沒關係,家產沒了可以再掙,反正咱們有手藝,餓不死的。”


    “我走了以後,你也不要在崗子村住了,還是想辦法到後方去,聽說昆明的西南聯大辦得不錯,出了不少人才,我看你可以考慮去西南聯大完成學業。唉,要不是打仗,你這會早就該畢業了。”陳家興還在嘮叨。


    “爹,說啥呀?別說這不吉利的,我哪也不去,就在你身邊盡孝……”


    這時外麵響起了敲門聲。陳少林打開院門,見一個日軍中尉站在門外,他向陳少林恭恭敬敬鞠了一躬:“你好!我是第12步兵大隊的翻譯官武山信哲,奉吉村秀野少佐之托請陳家興先生到伊川縣城做客。這是吉村秀野少佐的名片,請收下!”中尉雙手送上名片。


    “對不起,我父親病了,他恐怕去不了,你請迴吧!”陳少林不客氣說。


    陳家興走上前來,他推開陳少林站在日軍翻譯官麵前:“先生,請告訴我,你說的這位吉村秀野先生與我素昧平生,他找我有什麽事?”


    日軍翻譯官又鞠了一躬說:“哦,是這樣,吉村秀野少佐患有風濕性關節炎,已經很多年了,他遍訪名醫卻久治不愈,早聽說陳家興先生出自中醫世家,醫術精湛,所以,他想請您去縣城為他治病,真是給您添麻煩了。”


    陳家興擺擺手:“看病的事一會兒再說,先生,我想問問,貴國士兵正在我們村裏幹什麽?”


    “哦,我們的士兵正在搜查抗日分子。不過,這不關陳先生的事,您和您的家人不會受到打擾,吉村秀野少佐特意交代過。”


    “翻譯官先生,我可以為吉村秀野先生治病,但我有一個要求,我想在村裏走一走,看看貴國軍隊是如何懲治反抗者的。對不起,請原諒我的好奇心。”


    翻譯官有些遲疑:“這……請原諒,您還是不看為好,軍事行動總是有些殘酷,沒辦法,這是戰爭……”


    陳家興搖搖頭:“先生,那就恕我不敬了,你們長官的病,我治不了。少林,送客!”


    “等等……如果先生執意要看,當然可以。我再一次向您重申,我們的軍事行動是針對一切膽敢反抗皇軍的人,而保護您這樣的良民是我們的責任,請您對我們的行動給予諒解。”翻譯官又鞠了一躬。


    “你前邊帶路吧!”陳家興已經走了出去。


    很多年以後,陳少林迴憶起父親的時候,總是感到不可思議。在陳少林的印象裏,父親是個極為儒雅的書生,他這一生過得很平靜,沒什麽大起大落,更沒有目睹過血腥殘忍的事。可是那天,他走在血流成河的街道上,眼看著橫七豎八、殘缺不全的屍體,唿吸著充滿血腥味道的空氣,他老人家竟然神色平靜,毫無恐懼之態。陳少林看到各家的慘狀渾身顫抖,好幾次忍不住哭出聲來,而父親的臉上居然沒有一滴淚水。


    迴到家裏,陳家興請翻譯官在客廳稍坐,他去準備一下,馬上就可以動身。


    翻譯官說:“陳先生,您不必費心,我們那裏什麽都有,到時您隻管開出藥方就可以了。”


    陳家興沉下了臉:“你懂什麽?你們要是什麽都有,還請我幹什麽?告訴你,有那麽幾味藥你們恐怕永遠找不到。”


    陳家興走進後院的一間廂房,這裏是陳家配藥的房間,外人從沒有進去過。10分鍾以後,陳家興拎著一個木匣走了出來。


    陳少林站在大門前,目送著父親坐進日本人的汽車。在汽車開動的一瞬間,父親麵色平靜地向他揚起手搖晃了一下,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陳少林頃刻間淚流滿麵,他知道,父親永遠不會迴來了。


    在伊川縣城的日軍第12步兵大隊的隊部,陳家興為吉村秀野號了脈,然後默不做聲地開始研墨,看樣子是打算寫藥方。吉村秀野瞪了一眼翻譯官:“信哲君,怎麽能讓陳先生親自研墨呢?我可擔待不起啊!”


    翻譯官連忙接過陳家興手中的墨,賣力地研磨起來。


    吉村秀野期待地望著陳家興:“陳先生,我的病能治好嗎?”


    “應該可以,不過治風濕病需要時間。從你的脈象看,你這兩天受了風寒,頭痛發熱,咳嗽咽幹,還伴有腹瀉,是這樣嗎?”


    “是這樣,您診斷的一點不差,陳先生真是名不虛傳!”


    陳家興淡淡地說:“吉村秀野先生,您還不太會恭維人,診斷這類小病,一個走江湖賣草藥的山野村夫都會。這樣吧,我開個方子,先把你的風寒治好,明天再治風濕病。”


    “您的意思是,服了您的藥明天就會好?有這麽快嗎?”吉村秀野有些不相信。


    “你不是有槍嘛,你的風寒病明天要是不好,你可以照我腦門上開一槍!”


    吉村秀野有些尷尬:“陳先生開玩笑,您為我治病,就是我的恩人,我怎麽能恩將仇報呢?”


    陳家興不再說話,他提筆寫起藥方。


    一邊的翻譯官用日語說:“長官,這個人城府很深,令人難以捉摸。我們的士兵在崗子村的行動他都看到了。坦率地說……當時的場麵是有些殘酷,可是他居然沒有絲毫的恐懼。”


    吉村秀野若無其事地用日語迴答:“信哲君,請照這個藥方去抓藥,等草藥煎好後,我們應該找個中國人來試服一下,你說呢?”


    “遵命!”


    吉村秀野是個多疑的人,他也覺得這個中國人有些可疑。陳家興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一般來說,目睹了這種血腥的場麵,是個人都會有比較強烈的反應,或恐懼或憤怒,或悲痛或驚慌,這些反應都是正常的,很少有人會無動於衷。而陳家興的表現令人困惑,他麵無表情,沉靜如水,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塊厚重的岩石,誰也猜不透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陳家興開出的草藥煎好後,翻譯官武山信哲帶著士兵在街上抓了兩個乞丐,把他們綁在柱子上捏著鼻子灌了一肚子藥湯。試驗的結果表明,陳家興的藥方應該是安全的,因為那兩個乞丐直到第三天還是活蹦亂跳的,吉村秀野寧可晚幾天服藥,也要確保安全。


    為了確保安全,那兩個乞丐被多留了幾天。吉村秀野是在五天以後才開始服用治風濕的草藥,在他正式服藥前,那兩個乞丐照例充當了試驗品。在等候結果的時候,陳家興見到吉村秀野,他的第一句話就使吉村秀野很是尷尬:“吉村秀野先生,我的藥方已經開出三天了,你為什麽還不服藥呢?”


    “陳先生,您怎麽知道我沒有服藥呢?”吉村秀野反問道。


    “這不奇怪,從你的臉色就可以看出來。一個好中醫用不著與患者用語言交流,他是啞巴都沒關係,可以通過其他的方式得出判斷。我就是通過‘望’的方法得知,你並沒有服藥,能告訴我原因嗎?”


    吉村秀野知道,他的一切生理反應都瞞不過這個名醫,如果編造一些理由會更顯得畫蛇添足,不如索性把窗戶紙捅破,讓他知道,在草藥上搗鬼會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吉村秀野笑了笑,嘴角上顯出一絲猙獰:“陳先生,我知道,你心裏充滿了仇恨,因此,我暫時還不能信任你。”


    “仇恨?何以見得呢?”


    “理由很多,我就不一一陳述了,我想解釋的是,戰爭是一種極端狀態,在這種極端狀態下,人性隨時可以轉變為獸性。要是你理解這種轉變,我們就可以找到一種能夠互相認可的溝通方式。”


    陳家興微笑道:“吉村秀野先生,難道你也怕死嗎?”


    吉村秀野凝視著陳家興的眼睛:“不,我不怕死,但軍人希望的是戰死沙場,而不是吃錯了某種不該吃的東西,像狗一樣死掉。”


    “噢,我明白了,那我們的治療能否結束呢?”


    “不能,醫生不應該拋棄病人,這有違職業道德,所以,我們還要繼續合作下去。”


    “你剛說過,人性隨時可以轉變為獸性,野獸之間好像不需要道德。不過,你既然還要治病,那就應該按照醫囑服藥。如果還是覺得不安全,我可以和你一起服藥,除此之外,我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吉村秀野眯縫起眼睛:“陳先生,我還沒問過,你怕死嗎?”


    陳家興不作正麵迴答:“我當然不想像我的鄉親們那樣死掉,你的士兵把他們弄得支離破碎,我看到很多人的內髒被掛在樹上,那種景象……很怪異。吉村秀野先生,你在暗示什麽嗎?”


    吉村秀野陰冷地點點頭:“不是暗示,是提醒!我也不希望我的醫生會遇到這種不愉快的事。陳先生,從明天開始,我們正式服藥治療吧。”


    陳家興的醫術果然高明,吉村秀野正式服藥兩天後感覺就不一樣了,他的膝、踝、肩、肘、腕等關節所呈現的局部紅腫、灼熱、疼痛都在逐步減輕。吉村秀野很高興,他認為自己和陳家興之間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拿破侖說過,世界上隻有兩根杠杆可以驅使人們的行動,那就是利益和恐懼。吉村秀野認為,拿破侖先生還不夠狠,其實有一根令人恐懼的杠杆就夠了,至於利益,那可不能給別人,這是留給自己的。


    吉村秀野正式服藥的第三天上午,他突然感到不太舒服,他有些頭暈,心動過速,四肢微微麻木,這種感覺以前可從來沒有過。吉村秀野叫來陳家興,想問問陳家興的感覺,因為早晨他是和陳家興一起服的藥。


    陳家興沒等吉村秀野問話就告訴他:“你有些頭暈,心跳加快,手腳微微麻木,是這樣嗎?”


    “是的,這是怎麽迴事?”


    “這很正常,是藥物在起作用,我現在的感覺比你還強烈一些,你少安毋躁,再等一會兒,還會有些新的變化。”


    “陳先生,這都是些什麽草藥,怎麽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


    “好,我來告訴你一些中草藥方麵的知識,你剛才服的湯藥裏有四種主要成分:曼陀羅、鉤吻、烏頭和番木虌。曼陀羅又名山茄子,鉤吻俗稱斷腸草,番木虌也叫馬錢子,《本草綱目》上說,這四種草藥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其性味辛、溫,有大毒……”


    吉村秀野一聽就蹦了起來:“什麽?有大毒?你……給我下了毒?”


    “你不要激動,否則藥性發作得更快,很多草藥都有此特點,既可以治病,也可以殺人,關鍵在藥量的控製上。如果我猜得不錯,你現在又出現一些症狀,瞳孔開始散大,視力出現障礙,還感到惡心腹痛,我說的對嗎?”陳家興汗如雨下,他的麵部肌肉在痙攣,但他極力控製著。


    吉村秀野掙紮著撲到牆邊,摘下掛在牆上的家傳***,他剛剛把刀拔出一半,就止不住渾身痙攣,嘴裏流出了涎水,“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吉村秀野喘息著癱坐在椅子上,望著陳家興說不出話來。


    大隊部裏幾個日軍尉官馬上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他們氣急敗壞地抽出軍刀……


    吉村秀野舉手製止住他們,他努力支撐著身體,吐字困難地問:“陳先生,告訴……我,我……還有……多長時間……”


    “不到10分鍾……你……什麽也來不及做了,你和我……都會……因唿吸肌麻痹……死亡……你馬上會出現……番木鄨堿驚厥症,驚厥發作時……頭後仰,脊柱後彎……牙關緊閉,顏麵肌痙攣呈‘痙笑’狀……吉村秀野,你作惡多端,應受此報!我很高興……和你一起下地獄……”陳家興的頭無力地垂下。


    一個日軍中尉看了看陳家興:“長官,他……他已經死了。”


    吉村秀野一頭從椅子上栽倒在地,他渾身抽搐,頭部後仰,脊柱向後彎曲,身子呈弓狀反張,顯得極度痛苦……


    幾個青年尉官束手無策地看著他們的長官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自從蔡繼剛指揮217團在崤山天爺廟打了一場漂亮的伏擊戰,全殲日軍兩個中隊後,日軍的第5、第59兩個旅團認為他們就是蔣鼎文集團的主力,於是死死跟定了他們。由此看來,中原戰場上的交戰雙方都呈現出一片混亂狀態,雙方的情報係統也都有些遲鈍。


    新8軍和暫15軍的殘餘部隊彼此交替掩護,且戰且退,部隊的編製已經被打亂,一些擔任掩護的部隊在完成任務後沒有歸建,大概是自謀生路去了。幾場遭遇戰下來,部隊越打越少,最後一場大戰發生在崤山南坡的官道口,部隊在這裏與日軍第5旅團迎頭遭遇,戰鬥在幾分鍾之內便進入白熱化,雙方圍繞著五個山頭展開兵力,拚命爭奪製高點,這五座山頭在兩個小時之內反複易手。


    隨同高樹勳的第39集團軍總部行動的隻有新8軍的217團,而劉昌義的暫15軍手頭的部隊隻剩下兩個營的兵力,這僅有的一個半團兵力投入戰鬥後,第39集團軍和暫15軍都各剩一個警衛連的兵力,再有就是蔡繼剛的警衛班。


    趁著217團和日軍打成膠著狀態,高樹勳、劉昌義和蔡繼剛等人帶著警衛部隊迅速脫離戰場,向豫西盧氏縣城方向撤退。


    盧氏縣城為第一戰區駐豫部隊的後方補給基地和兵站所在地,到了那裏就可以得到補給。蔡繼剛等人早已從電台得知,駐陝西的胡宗南第34集團軍已經出動,目前正向盧氏靠攏,一旦到了那裏就安全了。


    誰知禍不單行,蔡繼剛等人向西走了不到50公裏又和日軍第59旅團的一個聯隊迎頭撞上,高樹勳的警衛連幾挺輕機槍率先開火,消滅了日軍的尖兵,暫15軍警衛連搶占了製高點,還沒來得及構築掩體,整個製高點就被日軍的炮火所覆蓋,又是一場激戰。兩個警衛連加上蔡繼剛的警衛班總共不到300人,他們的對手則是三千多人的一個聯隊,兵力如此懸殊,就這麽打下去恐怕連兩個小時也堅持不下來。


    蔡繼剛和高樹勳、劉昌義等人商量,目前隻能留下警衛部隊拖住敵人,總部人員先撤離,四個小時以後,擔任阻擊的警衛部隊可以上山分散行動,全體人員最後在盧氏集結。


    高樹勳很不甘心地罵著:“媽的,老子一個集團軍如今隻剩下我這個光杆司令啦,我實在沒臉往陝西撤,讓胡宗南看我的笑話!”


    蔡繼剛勸道:“高司令,你的部隊並沒有被敵人消滅,不過是暫時脫離了建製,早晚都會撤到陝西的。”


    劉昌義黑著臉說:“要走你們走,我不想走,我要和我的部隊在一起,部隊打光了,我迴到後方也沒什麽意思。”


    蔡繼剛急了:“我說兩位長官,你們是在意氣用事,我們沒有時間爭論了,這一會兒工夫阻擊部隊又不知道要增加多少傷亡,你們要真是愛兵就趕快走,我們安全了,阻擊部隊才有生存的可能。”


    蔡繼剛這一吼,高樹勳和劉昌義都不吭聲了。事情是明擺著的,現在正是萬分危機的關口,如果不盡快撤離,第39集團軍總部和暫15軍軍部就會被敵人徹底消滅。


    蔡繼剛主動站出來組織了兩個總部的撤退,當他隨總部人員退入山穀時,還不時迴頭遙望那漸行漸遠的兩座製高點,那裏傳來的激烈槍炮聲仍然不絕於耳。蔡繼剛頗為沮喪,他的心情從來沒這麽惡劣過。昨天接到軍委會命令,要他盡快趕往西安述職,軍委會準備在西安召開一次軍事會議,檢討一下在豫中會戰中的失誤,這更令蔡繼剛尷尬不快,仗打成這樣,檢討有什麽用?一戰區的兩位司令長官若是在戰前稍微考慮一下下屬的建議,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地步。


    蔡繼剛強打起精神,跟上總部,以急行軍的速度向西南方向的盧氏縣城趕去。


    滿堂的警衛班和暫15軍警衛連守在南邊的製高點上,日軍的炮火很猛烈,阻擊戰鬥打響不到一個小時,部隊已經傷亡過半。誰心裏都清楚,僅靠手裏的輕武器和有限的彈藥,這個山頭守不了多久,不過是為了讓總部長官們走得遠一些,能拖一分鍾是一分鍾罷了。


    陣地上軍銜最高的是暫15軍警衛連連長趙長山上尉,趙連長沒進過軍校,是從士兵直接提拔成軍官的。這是個參加過淞滬會戰的老兵,從1937年到現在整整打了七年仗,也算是久經沙場了。趙連長實戰經驗很豐富,他完全放棄了山坡正斜麵的防守,而是經驗老到地把前沿工事設在山坡棱線部,作為反斜麵陣地的支撐點,這樣在日軍炮擊時,守軍士兵們能夠在反斜麵陣地上躲避低彈道的炮火,大大降低了傷亡。總之,一個軍官該做的事他都做得不錯,唯一的缺點就是好說喪氣話,一點也不考慮士兵們的心理承受力和士氣。


    日軍的第一次進攻被打退後,趙連長立刻命令士兵們抓緊時間加固工事。滿堂在山坡後麵的灌木叢中發現一條流水溝,這是雨水長期衝刷山頂形成的,溝底沒有任何植物,很光滑。滿堂興奮地報告:“趙連長,俺仔細看了,這條流水溝從山頂一直到山腳,一會兒撤退的時候,弟兄們順著溝滑下去就中。”


    誰知趙連長沒好氣地說:“撤?撤個屁!實話告訴你們,今天咱這一百多號人哪兒也去不了,全得埋在這兒。”


    滿堂吃了一驚:“不至於吧?把鬼子擋住一會兒,長官們走遠了,咱不就可以撤了嗎?”


    “你想得美!我看要不了一個小時咱們就得全完蛋。你看剛才的炮火,都是大口徑重炮,隻有鬼子師團所屬的炮兵才有這種炮,今天咱們兄弟算是撞在閻王爺的褲襠上啦,誰也別想活命,我說弟兄們,認命吧!”趙連長一邊往駁殼槍裏壓子彈一邊迴答。


    趙連長沒什麽文化,是個粗人,他怎麽想就怎麽說,全然不顧士兵們的心理感受。滿堂注意到,不少士兵聽到趙連長的話已經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半天沒說話的鐵柱忽然開口了:“反正也要死,那還挖啥掩體?挖個毬吧,弟兄們就坐這兒等死啦。”


    趙連長瞪起了眼:“嘿!我讓你什麽都不幹等死了嗎?知道是死也得給老子幹,趁沒死之前多拉幾個鬼子墊背,有賺就行!”


    正說著,日軍又開始了炮火準備,第一批炮彈唿嘯著落在陣地上,猛烈地爆炸開來,陣地頃刻間被烈火和硝煙所籠罩。


    滿堂和士兵們連滾帶爬跑到山坡的反斜麵去躲避炮彈,這裏雖然是低彈道炮火的死角,但也防不住雨點般垂直落下的****,這種曲射火力非常可怕,迫擊炮的最大射角可以達到85度,炮彈幾乎是垂直地飛出去,令人防不勝防,從天而落的炮彈隨時可能直接砸到你的背上。


    士兵們趴在地上,盡量把身子緊貼在地上,仿佛這樣就安全了,其實這是自欺欺人。滿堂透過硝煙看到,離他七八米遠的一個士兵被一顆82****直接命中,那顆炮彈正好砸在他背上,隨著一聲爆炸,那士兵變成了一片粉紅色的血霧,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鐵柱嚇白了臉,他小聲嘟囔著:“乖乖,這麽大個鐵疙瘩砸上,不炸也活不了啊。”


    滿堂發現老兵們防炮都有一套方式,他們不會在一處地方待得太久,隻要附近有一顆炮彈落下爆炸,他們立刻躍進新彈坑裏,就這樣不停地變換自己的位置。老兵們都知道,理論上每門炮多次發射的炮彈不會落在同一個點上,因為炮管受後坐力影響會產生移位,炮彈受風力、裝藥量、炮膛溫度等影響也會產生誤差,所以老兵們認定追著炮彈落點隱蔽,生存率會高一些。


    趙連長對此嗤之以鼻,他大聲嘲笑道:“傻小子,這麽幹沒用,就這麽屁大個地方,人家好幾十門迫擊炮盯著你打,我看哪個彈坑也不保險。哼!該死屌朝上,怕也沒用,看誰命大吧!”


    滿堂和鐵柱緊挨著趙連長臥倒,他們認定趙連長命大,既然這老兄打了七年仗都沒死,不是命大才怪嘞,跟著他準沒錯。趙連長果然是一副老兵風範,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半空中不斷落下彈片和被氣浪揚起的砂石,趙連長竟然掏出紙煙點燃,麵不改色地過起了煙癮。


    趙連長看看滿堂和鐵柱的臉色,心知肚明地說:“嚇著啦?莫事,習慣了就好啦!我第一次趕上炮擊時還不如你倆,不怕你們笑話,我當時都尿了褲子,尿完了自己還不知道,光顧著哆嗦了,炮聲一停我才發現……他奶奶的,老子褲襠裏咋熱乎乎的……”


    趙連長正說著,日軍的炮聲突然停了,趙連長向掩體外看了一眼,他吃了一驚,原來日軍的散兵線離塹壕已經不到20米了。趙連長狂叫一聲:“鬼子上來啦,弟兄們,抄家夥!”


    鐵柱的機槍瘋狂地叫了起來,陣地前的山坡被密集的子彈打得煙塵四起,衝在前邊的日軍士兵被掃倒了幾個,屍體順著山坡骨碌碌滾了下去。


    陣地上殘存的國軍士兵們剛剛從被炮擊的懵懂中清醒過來,他們紛紛扔出手**,滿堂一口氣甩出了五六顆,日軍的散兵線一頭撞進彈片橫飛的彈幕中,被炸得血肉橫飛……


    日軍這一次進攻又被打退,山坡上留下了幾十具日軍屍體。


    趙連長統計了一下人數後歎了口氣:“沒多少人了,鬼子要是再來一次進攻,我們就守不住嘍。”


    滿堂問:“趙連長,我們什麽時候撤?”


    “被鬼子纏上了,現在我們想走也走不了,恐怕要等到天黑才有機會。現在的麻煩是,我們沒幾個人了,彈藥也快打光了,照這樣子,我們根本守不到天黑。”趙連長躺在掩體裏抽起了煙。


    滿堂的腦袋被爆炸掀起的石塊砸了個大包,他隨手撿起一個日軍鋼盔戴上,鐵柱看著他說:“哥,不中,不中,你戴上這鐵帽子跟鬼子差不多,太他娘的難看了。”


    “管他像什麽,先把腦袋護住是真的。這鐵帽子擋擋石頭還行,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擋住三八大蓋的子彈。”


    趙連長抽完煙從掩體裏爬出來:“嗯,鬼子咋沒動靜了?我看看……”


    趙連長慢慢把頭探出掩體向山坡下觀察,隻聽“啪”的一聲槍響,趙連長的腦門上中了一發子彈,他猛地向後跌倒,半倚著塹壕的胸牆不動了。


    滿堂撲過去想扶起趙連長,但他發現趙連長圓睜的雙眼已經失去了光澤,他的額頭上有個黑黑的彈孔,腦後的胸牆已經被鮮血染紅了。


    看樣子日軍改變了戰術,他們在進攻之前布置了狙擊手,想先幹掉守軍指揮官和戰鬥骨幹。


    滿堂怒火中燒,他把步槍架在胸牆上,探出腦袋想尋找打死趙連長的日軍狙擊手,這時“啪”的又一聲槍響,滿堂的鋼盔頂部中了一槍,他隻覺得頭部受到強烈的震動,鮮血從腦門上流下來,瞬時就糊住了雙眼,他的思維出現一片空白……


    日軍急於在天黑前結束戰鬥,發動了最後一次攻擊。進攻前的炮火準備非常猛烈,****鋪天蓋地砸下來,把陣地炸成了一片火海。滿堂模模糊糊感到一股猛烈的衝擊波將他掀翻在戰壕裏,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漸行遠去,他漸漸地喪失了思維。


    鐵柱一聲狂叫:“哥!你咋啦?”他不顧一切地撲到滿堂的身上大聲哭叫起來……日軍的炮火冰雹似的砸下來,陣地上的樹木殘片,砂石黃土被氣浪攪得騰空而起,遮天蔽日。鐵柱的哭叫聲立刻被淹沒在爆炸聲中……


    日軍的這次炮擊是毀滅性的,當陣地上的爆炸聲停止後,國軍的這支阻擊部隊已經不複存在了。


    鐵柱艱難地抬起身子,抖落掉身上厚厚的一層泥土砂石,他手忙腳亂地把滿堂從土裏扒了出來。滿堂滿臉是血,他的鋼盔頂上斜穿了個彈洞,鐵柱急忙摘掉鋼盔,隻見那顆步槍子彈竟然在滿堂頭頂上劃出一道溝,頭皮被劃開,流了不少血,所幸的是沒有傷及顱骨。鐵柱從軍服上扯下布條,把滿堂的腦袋厚厚地纏了幾圈。這時滿堂已經醒過神來,隻是渾身無力,站不起來。


    成群的日軍衝上陣地,他們在檢查屍體。這些日軍士兵顯然不打算抬受傷的俘虜,他們發現重傷者就毫不猶豫地用刺刀挑死,見到傷勢較輕的就猛踢一腳喝令俘虜自己站起來,如果站不起來就一律用刺刀解決。


    鐵柱趴在滿堂的耳邊小聲說:“哥,不能再躺著了,站不起來的都活不成,咱得咬牙站起來!”滿堂在鐵柱的攙扶下,慢慢地站了起來,難堪地舉起了雙手。


    三個日軍士兵立刻跑來,用刺刀頂在兄弟倆身上,喝令他們站到一邊。滿堂看清楚了,除了自己和鐵柱,還有三個國軍弟兄站在路邊,他們都受了不同程度的輕傷。


    滿堂沮喪地想,娘的,這仗是怎麽打的?剛才還有二百多人,這一眨眼的工夫,就剩下五個人了。至於是否有人突圍,滿堂不知道,隻有一件事是明擺著的,他和鐵柱成了戰俘。


    黃昏的時候,羊街機場發生了一件大事,不知從哪裏鑽出了四架日軍九六式轟炸機偷襲了機場,給機場造成重大損失。


    這件事又把蔡繼恆卷了進去,這一次他成了羊街機場的大明星。


    由於藤野內五郎不合作的態度,蔡繼恆一時還沒有什麽好辦法,隻好耐心等待他改變主意。陳納德雖心急如焚,但考慮到此事的難度,還是給了蔡繼恆極大的寬容。


    於是蔡繼恆成了羊街基地時間最富裕的閑人,整日插著褲兜在基地各處閑逛。湊巧的是,蔡繼恆又喜出望外地與老傑克重逢了。


    蔡繼恆走過停機坪時,突然發現灰頭土臉的老傑克剛好從一架p-40戰鬥機的座艙裏爬出來。


    蔡繼恆高興地大叫起來:“響尾蛇,你怎麽跑到這兒來啦?”


    老傑克看到蔡繼恆一點兒也沒有表現出驚奇,他不緊不慢地用棉絲擦著手上的油汙說:“哦,是鱷魚呀,這有什麽大驚小怪的,是陳納德將軍把我調來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響尾蛇是14航空隊技術最好的飛機維修師,哪個機場有了技術難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本人。鱷魚,你根本想不到我這條響尾蛇有多麽重要,這兩年我把所有的機場都跑遍了,這麽說吧,當我乘坐c-47降落在某機場時,他們都以為是上帝降臨人間了。”


    “親愛的響尾蛇,你就吹吧,空勤灶最近總吃牛排,就是因為你把牛都吹死了。來來來,擁抱一下,我他媽的太想念你啦!”蔡繼恆誇張地向老傑克撲去。


    老傑克躲避著蔡繼恆的擁抱:“鱷魚,你離我遠點,我他媽不喜歡男人的擁抱……”


    “嘿嘿,我也不喜歡,可對你例外!喂,老夥計,我那架零式機呢?”


    “也弄到羊街機場了,是陳納德將軍的命令,他要在這裏組織幾個王牌飛行員試飛,找出一些規律性的東西。你知道,那架零式機的維修隻有我能對付,別人都不行,所以我隻好跟來了,就像個保姆一樣。”


    “響尾蛇,你來了太好啦,今晚我請你喝酒,我們這兒的俱樂部辦得不錯,不光有好酒,還有美女呢,有來自鹽湖城的,還有洛杉磯的……”


    老傑克一聽就來了精神:“有西雅圖來的麽?我太想見到家鄉人啦!”


    蔡繼恆揶揄道:“你看,你看,見到老朋友你無精打采,一聽說美女你就兩眼放光,我們中國人管這叫重色輕友,你明白嗎?”


    “是嗎,中國人還有這樣的看法?那我該怎麽辦?假裝不喜歡美女?可我他媽的的確喜歡美女,這你知道啊。”


    “算了,算了,反正說什麽你也不懂,這架飛機怎麽了?”蔡繼恆打量著那架p-40,飛機的機身和機翼上有不少修補過的彈孔。看樣子,這架飛機參加過激烈的空戰。


    “這是23大隊一個叫湯姆的座機,他是賓夕法尼亞人,這家夥在武漢上空的空戰中,飛機中了43發子彈,飛迴來時簡直像個馬蜂窩,這小子一下飛機就馬上宣布,他正好飛滿400個飛行小時,現在一分鍾也不想待了,要迴國度假去。正好這裏有一架c-47要去印度加爾各答,這小子連衣服都沒換,穿著飛行夾克就上了運輸機。你猜怎樣?這架c-47前天在飛越‘駝峰航線’時失蹤了,你說他有多倒黴!”老傑克歎息著。


    蔡繼恆登上扶梯,朝駕駛艙的儀表盤上看了一眼,自言自語道:“唔,油料還有三分之一,彈藥連一半都沒打完,他自己的飛機倒成了馬蜂窩,這小子是怎麽玩的?”


    老傑克指指停機坪旁的一輛手推車,那手推車上高高的不知裝了什麽東西,上麵蒙著一層帆布,他得意洋洋地說:“鱷魚,看看我的新式武器……”他一把掀開了帆布。


    蔡繼恆這才看清楚,原來是一挺p-40戰鬥機上的點50航空機槍被焊在手推車的鐵架上,成了一挺類似高射機槍的東西,機槍上還垂著金光閃閃的彈鏈。


    “有一架p-40報廢了,我把上麵的機槍拆下來改裝了一下,不過還沒試射呢。”老傑克解釋道。


    蔡繼恆笑了起來:“響尾蛇,你可真是個外行,這種氣冷式機槍隻能在空中使用,因為空中的低溫可以隨時冷卻槍管,但在地麵常溫下,你打不了一會兒,槍管就會因冷卻不良變得通紅,除非你在槍管外再套個裝水的桶子,用水進行冷卻,就像馬克沁機槍那樣。”


    “噢,原來是這樣,機槍射擊還有個氣溫問題?我從來沒聽說過。”老傑克感到很掃興,“我他媽的費了一上午時間才把它裝好,鬧半天是個廢品。”


    “也不能說是廢品,還是能打個百十發,萬一這百十發子彈碰巧打下一架飛機呢?”蔡繼恆安慰著老傑克。


    老傑克一邊收拾自己的工具箱一邊說:“鱷魚,咱們晚上在俱樂部見吧,我還要去檢查一架p-51,失陪了。”


    蔡繼恆點點頭,準備走開。他環顧四周心想,蔡某什麽時候變成個閑人了?機場上所有的人都在忙碌著,油料車在停機線上來迴奔跑著為飛機加油,幾個軍械士蹲在戰鬥機的機翼上忙著安裝機槍子彈,一個穿飛行夾克的美軍少校站在吉普車上,指揮幾架剛剛落地的p-51戰鬥機緩緩滑向疏散道……


    正在這時,一陣尖銳的聲音劃破天空,蔡繼恆下意識地渾身一震,不由驚唿一聲:“空襲警報!”


    羊街機場毗鄰昆明市,屬於後方的二線機場,自1943年2月建成以後還從沒有遭到過空襲,盡管日軍大本營把這個機場當作眼中釘,要想盡一切辦法摧毀它,但組織了幾次空襲行動都沒有得逞,中美空軍的戰鬥機始終把他們攔截在安全圈以外。時間久了,人們心裏便產生了錯覺,認為這是真正的後方機場,無論如何不會遭到空襲。


    而今天的空襲來得太突然,拉響空襲警報不到兩分鍾,四架日本九六式轟炸機就已出現在東方的天際線上,隨著機群的出現,遠處傳來轟炸機雙引擎發出的刺耳轟鳴聲。頓時機場上的地勤人員都慌了手腳,他們扔下工具四散奔跑著,那個站在吉普車上的美軍少校大聲喊叫製止,卻無濟於事。


    此時蔡繼恆已經離開停機坪大約100米,他在第一時間裏作出了反應,毫不猶豫地向停機坪狂奔過去……


    第一撥雙機編隊的九六式轟炸機接近機場後立刻進入俯衝,機腹、機翼下的機槍和20毫米航炮發出耀眼的火光,三合土跑道被彈雨打得飛沙走石,煙塵四起。


    23大隊幾個剛剛返航的飛行員本已經離開飛機,正在等候吉普車送他們迴宿舍,一見情況緊急,便不顧一切地背著傘包冒死衝向停機坪,一陣彈雨襲來,飛行員們的身體被子彈打得飛騰起來,又重重地落在跑道上……


    第一波的九六式轟炸機從跑道上一掠而過,幾顆黑乎乎的**從機腹下翻著跟鬥落在停機坪上,火光一閃,爆炸聲撕裂了空氣,幾架p-51戰鬥機頓時被烈焰包裹起來,爆炸產生的氣浪像颶風一樣掠過,把奔跑中的蔡繼恆掀出幾米遠……


    蔡繼恆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兒又躥起來繼續奔跑,這時他聽見點50機槍的射擊聲,遠遠地望見老傑克正用那挺不倫不類的機槍,朝跑道上空沒頭沒腦地瘋狂射擊。蔡繼恆跑到湯姆那架p-40戰鬥機前,他爬上梯子躍進駕駛艙。


    正在射擊的老傑克急得大喊:“鱷魚,危險,你沒帶傘包!”


    蔡繼恆顧不上迴答,他“砰”的拉上座艙蓋,隨手發動了引擎。飛機緩緩繞過幾架正燃燒著的飛機駛向跑道。他心裏盤算著,真得感謝那個叫湯姆的美國飛行員,這架飛機居然還剩有三分之一的油料和將近一半的彈藥基數,p-40n戰鬥機上的六挺機槍配備的彈藥基數一共是1686發子彈,看著很多,其實若連續射擊,不到兩分鍾就會打光。蔡繼恆遺憾地搖搖頭,真便宜那些九六式了,這點彈藥隻夠打一架飛機的。


    不過這不重要,隻要能順利升空,蔡繼恆就是撞也要撞下一架九六式。


    由兩架九六式轟炸機組成的第二攻擊波又出現在跑道上空,一顆250公斤的**在蔡繼恆左側100米處爆炸,強烈的衝擊波使飛機偏離了疏散道,差點撞在一堆燃燒的油罐車殘骸上。被爆炸掀到半空中的飛機碎片紛紛落下,砸在蔡繼恆飛機的座艙蓋和機翼上,他看著機頭上螺旋槳的轉速,心裏焦急不安。對於戰鬥機飛行員來說,沒有了高度就沒有了任何主動,最窩囊的事莫過於被敵機擊毀在跑道上,因為此時你就像個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毫無自衛能力。


    飛機的引擎終於達到了理想轉速,蔡繼恆把油門一下子推到了極限,飛機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沿著跑道疾駛,速度越來越快……


    蔡繼恆腦子裏閃過一個畫麵,他想起當年和那個綽號“金槍魚”的美國飛行員玩“俄羅斯輪盤賭”的情景,那個遊戲死亡的概率是六分之一,那麽今天他準備迎著彈雨起飛,死亡的概率恐怕是要大於六分之一。沒有別的辦法,隻能再賭一把,戰爭中充滿了偶然因素,不可否認,能生存下來的人沒有別的解釋,靠的就是運氣。


    蔡繼恆認為自己的運氣還不錯,能在如此頻繁激烈的空戰中活下來,沒有運氣保佑著他是不可想象的,今天他還想賭一把自己的運氣。


    老傑克的機槍終於打不響了,這挺航空機槍的槍管已經被打得通紅,槍管變軟,出現了彎曲。老傑克對槍械就算再外行,他心裏也明白,要是再繼續打下去,槍膛內的彈藥會發生自燃,彈頭也會卡在槍管內,最後會危及射手的安全。老傑克無可奈何地扔下機槍,嘴裏不停地咒罵著。


    這時蔡繼恆的飛機已經在跑道騰空而起,老傑克看著他一個上升小轉彎,然後以幾乎垂直的角度向上爬升,轉眼消失在雲層中。


    老傑克驚慌地抹去臉上的汗水,大聲咒罵著仰頭四處觀望,他不能確定此時機場上空是否有日軍零式機護航,要是有的話,那這條鱷魚算是死定了,就憑他那架p-40還跟人家零式機比爬升和轉彎半徑,簡直他媽的一點勝算都沒有。


    蔡繼恆這時可管不了這麽多,他一心一意以最短的時間爬升到高空,以搶占攻擊的有利陣位。大角度的爬升使飛機劇烈地顫抖起來,似乎隨時有散架的可能。蔡繼恆的眼睛死死盯著儀表盤上的高度儀,500米、600米、700米……隻要能爬升到1500米以上的高度就可以尋找目標進行攻擊了,蔡繼恆的心裏在焦急地祈禱著:上帝,隻要給我一分鍾,一分鍾……


    當高度儀指向1500米高度時,蔡繼恆猛推操縱杆把飛機改為平飛,衝出一片雲層,他突然驚喜地發現,下方100米處出現一架兩翼塗著血紅膏藥標誌的九六式轟炸機,它龐大的機身側麵有一排醒目的飛機編號:0854。現在這架轟炸機正在進入俯衝狀態。


    蔡繼恆對九六式轟炸機可說是了如指掌,這種長程雙發轟炸機設計得非常糟糕,為了追求長航程,日本航空設計師省略了很多必要設置,它的機身結構很薄弱,一旦遭到攻擊極易起火燃燒,因而有“空中打火機”的綽號,成了盟軍飛行員的理想獵物。


    後來一個美國情報軍官告訴蔡繼恆,這是因為在戰爭初期,日本陸海軍航空隊一些掌權的少壯派之間,流行著一種愚蠢的理論,叫戰鬥機無用論。他們認為保護轟炸機最好的辦法是加強轟炸機的自衛武器和提高飛行速度,而不是用戰鬥機護航。這種荒唐的理論坑苦了轟炸機的空勤人員,使他們在戰爭中付出慘重的代價。有關方麵曾作出過統計,在作戰中陣亡的日本轟炸機空勤人員,大部分是因為飛機被擊中後在空中燒死的。


    在1937年8月14日的筧橋空戰中,中國空軍與日軍九六式機群遭遇,大隊長高誌航首開紀錄,擊落了日機領隊指揮官新田慎一中佐。新田綽號“兇猛之熊”,是日本著名試飛員,也是“戰鬥機無用論”的狂熱信徒。在這次戰鬥中,他為自己的理論付出了最合理的代價。


    蔡繼恆經常百思不解,那些絕頂聰明的日本航空設計師,為什麽在設計九六式時腦袋進了水,設計出如此糟糕的轟炸機?


    說白了,號稱軍事強國的日本並不是樣樣都行,他們的強大實際上不過是相對於中國而言。


    蔡繼恆暗暗慶幸自己的運氣,沒費什麽事就搶占了一個有利陣位,這架九六式正好撞在自己的槍口上。他一推操縱杆壓下機頭俯衝下去,與此同時,九六式轟炸機的中部機槍塔率先開火了,一串閃亮的曳光彈從蔡繼恆座艙上掠過,他不為所動,兩眼死死盯著瞄準器,最先進入瞄準器光環的是九六式中部機槍塔,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個戴風鏡的機槍射手近乎扭曲的臉,若是此時開火,隻需幾發點50子彈就能把他打成一堆爛肉,但蔡繼恆不想在他身上浪費彈藥,他略微調整了一下俯衝角度,這時九六式的透明駕駛艙出現在瞄準器光環上,駕駛艙裏並排坐著正副駕駛員,那個副駕駛員正在驚恐地迴頭觀望,蔡繼恆嘿嘿冷笑起來,他的理論向來如此,打飛機的任何部位都不如直接消滅駕駛員的肉體,其效果是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駕駛者死了,飛機自然會墜毀。


    蔡繼恆猛地按下射擊鈕,兩側機翼上的六挺機槍同時吼叫起來,密集的彈雨刹那間將駕駛艙的玻璃擊得粉碎,兩個日本駕駛員頓時血肉橫飛……


    這架“空中打火機”這次倒是沒有起火燃燒,可它一旦失去了駕駛員便像斷了線的風箏,一頭紮向地麵……


    蔡繼恆駕機穿過低空雲層,在距地麵300米時改為平飛,他看見那架九六式墜落在一片水田裏,燃起衝天大火。其餘的三架九六式已經爬升到一定高度,正在向東南方向逃竄。他搖搖頭,遺憾地想,剛才的一輪射擊已經打光了全部彈藥,否則還可以追上去再幹掉一架。


    蔡繼恆這時才發現,自己升空以後居然忘了打開通訊電台,他隨手打開電台,裏麵傳來23大隊指揮官羅伯特上校的唿叫:“鱷魚,鱷魚,你聽到了嗎?為什麽不迴答?”


    “對不起,上校,我剛剛打開電台。”


    “小夥子,你幹得太漂亮了,我代表第23大隊全體空、地勤人員向你致敬!現敵機已經逃走,不過,你還得待一會兒才能著陸,因為地勤人員正在修補跑道。”


    蔡繼恆在機場上空兜了一個圈子,他發現跑道上布滿了彈坑,像螞蟻一樣的地勤人員正開著翻鬥車來迴往返,把沙土填進彈坑。


    蔡繼恆看看油料表,發現上麵的指針已經接近零,他心裏暗暗叫苦,心說這下麻煩了,以往出航,如果油料耗光至少還有兩個辦法補救,一是找塊平坦的地方迫降;二是棄機跳傘。可今天這兩個辦法一個也用不上。據蔡繼恆所知,羊街機場附近都是水田,飛機在水田裏迫降基本上是找死。至於跳傘就更沒法考慮了,因為他根本就沒帶傘包。


    電台裏傳來羅伯特上校的聲音:“鱷魚,你怎麽不迴答,有什麽問題嗎?”


    蔡繼恆迴答:“上校,拜托地勤的弟兄們快一點,我的油量已接近零,還可以勉強支撐五分鍾,順便提一句,我登機時比較匆忙,忘了帶傘包。”


    羅伯特上校大驚:“上帝啊,是這樣?鱷魚,不要慌,你還可以爬升得高一些嗎?譬如爬到三四千米高度?”


    “我試試吧,上校,我明白你的意思,在油料完全耗盡之前搶占高度,然後靠滑翔著陸。”


    “是這樣,這是唯一的辦法了,跑道上大家正在拚命幹活兒搶時間,連空勤人員都動手了,馬上就會好,應該來得及!鱷魚,趕快爬升,祝你好運!”


    “是,上校。”蔡繼恆猛拉操縱杆,飛機以六十度角向上爬升,他心裏明白,飛機做大角度爬升是最耗油的,可事已至此,沒有別的辦法,能多升高100米,就多一分活命的可能,這恐怕又是一次“俄羅斯輪盤賭”式的賭命。


    和蔡繼恆估計得差不多,飛機爬升到2500米高度時,引擎驟然停車,這意味著油料已經全部耗盡。謝天謝地,命運再一次給了蔡繼恆一個機會,這2500米的高度就是生與死的界線。


    現在沒有了發動機的轟鳴聲,四周立刻變得靜悄悄的,蔡繼恆覺得失去動力的飛機,輕得像一個風箏,在空中飄浮著,感覺還是很輕鬆的。他自從當上飛行員以後,經曆過各種複雜條件下的飛行,但唯獨缺乏的是滑翔飛行的經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空軍軍官學校在戰爭中培訓的飛行員都是速成方式,隻要能應付戰爭的需要就可以了,絕不會再拿出時間對飛行員進行滑翔機訓練。


    蔡繼恆在腦子裏搜索著,以前學過一知半解的滑翔與空氣動力學知識。有一點是絕對的規律:失去動力的飛機在空中滑翔,除非碰到上升氣流,否則空氣阻力會逐漸減緩飛機的速度,升力就會愈來愈小,重力大於升力,飛機就會愈飛愈低,最後降落至地麵[1]


    。


    可是,這該死的p-40可不是滑翔機,它沒有滑翔機那種細長的機翼,自身重量也大大超過滑翔機,它的滑翔比能達到20∶1就不錯了。蔡繼恆在緊張地計算著自己的留空時間,但願那條該死的跑道能夠迅速修補好,否則幾分鍾之後他隻能一頭紮進水田了。


    還有個要命的問題,飛機必須在100米以上高度時對準跑道,高度與方向要絕對統一,拿捏得極為準確,不然失去動力的飛機會躍過跑道盡頭,最後紮進機場外的水田裏。


    “鱷魚,鱷魚,好消息!跑道已基本修複,但你一定要特別注意,所有彈坑裏隻是暫時填埋了沙土,而來不及用壓路機碾實,因此在你降落時有可能會出現一些小麻煩,你要特別小心!”


    蔡繼恆迴答:“明白,上校,要是我有什麽不測,請替我把那支‘司登’式***交給我哥哥,那是我向他借的。”


    “明白,我會照辦的,不過情況還沒有這麽糟糕,你會成功的。鱷魚,注意高度,對準跑道!”羅伯特上校的聲音裏竟然有了一絲溫情。


    地麵上的景物越來越清晰,機場上被摧毀的飛機殘骸都被推土機推離跑道,幾輛紅色消防車和白色救護車在停機坪待命,很多空、地勤人員都站在跑道兩側的草坪上,蔡繼恆能清楚地看到有些人不住地在胸前劃著十字。他顧不得多想,打開減速板,對準角度,壓下機頭,飛機以二百多公裏的時速落在跑道上,輪胎接觸跑道的一刹那發出一聲刺耳的怪叫,飛機風馳電掣般在跑道上疾駛……


    老傑克駕駛著一輛吉普車停在跑道旁,吉普車的引擎還在運轉,他已經作好準備,隨時衝上跑道去搶救朋友。


    這時蔡繼恆的飛機在跑道上已經衝過了三分之一的長度,速度漸漸慢了下來,機場上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蔡繼恆看著儀表盤上的時速表,80、70、60、50公裏……還好,有驚無險,總算是平安著陸了。他想起今天晚上還要和響尾蛇一起喝酒呢,不過得讓這小子請客……蔡繼恆正這麽想著,隻覺得飛機猛地一顛,似乎跳了起來,他一頭撞在儀表盤上,整個飛機豎了起來,終於停在跑道上。蔡繼恆心裏明白,這是由於填埋彈坑的沙土太鬆軟,飛機輪胎陷進了彈坑裏,幸虧速度降了下來,要是在200公裏時速時碰上這個彈坑,那就徹底完蛋了。


    蔡繼恆頭昏眼花地看見黑壓壓的人群從四麵八方向飛機湧來,他解開安全帶,繃緊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感到一陣眩暈……


    他覺得有人將豎起的飛機慢慢放平,登機梯也靠上了機身,座艙外第一個出現的是老傑克那一臉的硬胡碴子,他猛地拉開座艙蓋,滿臉壞笑地一把將蔡繼恆拎出座艙,迷迷糊糊的蔡繼恆大頭朝下栽向地麵,他還沒來得及罵出聲來,就立刻被無數雙手接住,並且被高高地拋向空中,數百名中美空、地勤人員爆發出一陣狂熱的歡唿和掌聲,蔡繼恆的身子被一次一次拋向空中……


    沈星雲像是剛剛哭過,她兩眼紅腫,滿臉淚痕,在人群中聲嘶力竭地喊著:“求求你們,不要扔了,不要扔了,把我們的英雄摔壞了,你們負得起責嗎?”


    [1]


    滑翔機的留空能力強,是因為它具有大展弦比的狹長機翼和光滑細長的機身,從而獲得很高的升力阻力比,其滑翔比與同是固定翼航空器的飛機相比要大很多,因此有些滑翔機的滑翔比可達到50∶1,即在無風條件下,滑翔機每下降1米的高度就可在水平方向上滑翔50米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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