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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晨時分發生的一件事讓佟滿堂陷入瘋狂狀態,他平生第一次產生了想殺人的衝動。他家的母豬“黑妮”慘遭毒手,要不是肇事者麻老五舍棄贓物逃走,他佟滿堂今天鬧不好就成殺人犯了。


    事情是由麻老五的偷竊行為引起的,麻老五是下溝子村一個頗有名氣的地痞賴子。下溝子村離崗子村隻有兩裏地,多年來兩個村子的村民彼此通婚嫁娶,血緣融合,幾乎家家都沾親帶故。仔細說來,麻老五和佟滿堂還算是遠親呢,他們從小就在一起玩泥巴掏老鴉窩,很是知根知底。後來大了些,麻老五和佟滿堂各自成了下溝子村和崗子村的孩子王,兩人的關係才疏遠起來,原因很簡單,兩個孩子王誰也不服誰,都拿自己當老大。


    成年後的麻老五越來越不上道兒,他生性懶惰,厭惡農活兒,又沒什麽本事掙錢糊口,漸漸變成了人人厭惡的二流子,成天遊手好閑,偷雞摸狗。從古到今,這類青年在中國農村都很常見,幾乎每個村子都有。


    滿堂家在崗子村屬於佃戶,父親佟春富是個老實莊稼人,靠給東家陳家興當佃農度日。由於租種的20畝土地是陳家興的中藥園,種植的是各種草藥,因此比種莊稼的收入高,佟家的日子在崗子村屬於中等水平。


    民國三十一年河南大旱,中原一帶出現數百萬饑民,方圓數百裏炊煙絕跡,餓殍遍野,很多地區出現人相食的慘劇。崗子村大部分村民也斷了糧,餓死了幾十口人,村西頭的陳保倉一家七口人全部餓死,沒一個活下來。像這樣的絕戶,崗子村還有幾家。若不是大善人陳家興拿出積蓄到洛陽買糧賑濟村民,村裏至少會餓死一大半人。作為陳家興最忠實的佃戶,靠著陳家的慷慨施舍,佟滿堂家不但沒有餓死一個人,還養起了一頭豬。說起來,此後發生的一切事都和這頭豬有關,完全是這頭母豬惹的禍。


    這頭豬是佟春富去年春天在集市上用兩鬥玉米換來的,抱迴來時隻是個剛剛斷奶的豬崽子,瘦得像隻耗子。因為是母豬,滿堂就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黑妮”。災年間人都沒糧吃,何況是豬,是佟滿堂帶著鐵柱和妹妹翠花靠打豬草,到池塘裏撈水葫蘆,切碎了喂豬,才含辛茹苦地把它養大,為的是把豬賣掉,給佟滿堂娶媳婦。過了農曆七月滿堂就滿19歲了,這個年齡在農村已經不算小了。


    如此說來,“黑妮”已經不是一頭普通的母豬,它承載著佟滿堂一家人對未來的全部希望,就是把它當先人一樣供養也不為過。


    前幾天,佟滿堂又一次給“黑妮”過了秤,這貨還真爭氣,體重居然長到一百二十多斤了。照這麽侍候著,再有兩三個月“黑妮”就能長到150斤以上。到那個時候,它就不再是豬了,它會變成一個俊媳婦,和佟滿堂一起過日子啦。想到這裏,佟滿堂心裏樂開了花,渾身上下洋溢著幸福感。


    在二裏地以外的下溝子村,麻老五也已經等得有些心焦了。他和佟滿堂一樣,也盼著“黑妮”長大。麻老五的嗜好很多,其中最上癮的是推牌九賭錢,其實他賭技並不高明,經常是輸多贏少,因此落了一屁股債。不用說了,這“黑妮”如果到手,至少能抵消他一部分賭債。


    麻老五的作案工具很簡單,一柄短把鐵錘,半瓶燒酒,一個白麵饃,一塊藍花布門簾,其中鐵錘是從張家鎮張鐵匠那兒偷來的,藍花門簾是從鄰村蔡寡婦家隨手順來的。


    這天夜裏,趁著月黑風高,麻老五終於行動了。他摸到滿堂家豬圈前,用蘸了燒酒的白麵饃喂“黑妮”,“黑妮”長這麽大還沒吃過白麵饃,即使有些怪味道也不大在乎,於是它連嚼都沒嚼就一口吞下。接下來“黑妮”就有些迷迷瞪瞪,它晃晃悠悠走了幾步便一頭撞在圈門上。這時麻老五出手如電,掄圓了鐵錘照著“黑妮”腦門上砸去……可憐的“黑妮”還沒來得及哼一聲就轟然倒下。


    麻老五將藍花門簾的兩個角係在“黑妮”的兩隻前蹄上,然後抓住兩隻前蹄把“黑妮”背到背上,這樣藍花門簾就像披風一樣把“黑妮”從頭到腳全部蓋住。麻老五心說了,迴村還有二裏地呢,就算碰上走夜路的,人家也看不清你背的是啥。


    可該著麻老五倒黴,這天夜裏滿堂和鐵柱也出了門。因為聽村裏的佟大寶說,這幾天鬼子和國軍幹了大仗,國軍怕是頂不住了,大路上國軍的敗兵像潮水一樣朝西跑,路上丟的東西多了去啦!佟大寶啟發性地說,好不容易有點發財的機會,現在不去撿洋落兒那才傻嘞。


    滿堂當然不想放過發財的機會,他和鐵柱天剛擦黑就出去了,哥倆在大路邊的灌木叢裏蹲了半宿也沒找著機會,大路上的敗兵太多,都跟放了羊似的,一群一群向西跑。滿堂琢磨著,要是這會兒竄到大路上去撿洋落兒,非他娘的讓人家抓了差不可,這幫鱉孫正缺挑夫嘞。


    天快亮了,大路上的敗兵還沒有過完,這哥倆終於等得不耐煩了,便決定迴家。這裏離崗子村有三裏地,在迴村的路上,倒黴的麻老五鬼使神差般撞上了滿堂兄弟倆。


    麻老五這趟活兒並不輕鬆,他要背著一百二十多斤重的“黑妮”趕兩裏地夜路,這無疑是件苦差事。路剛走了一半,麻老五就有些力不從心了,他後悔當初沒找個幫手,哪怕分走一半豬肉也值了。正這麽想著,迎麵就遇見滿堂兄弟。


    滿堂模模糊糊見麻老五背著什麽東西氣喘籲籲地走過來,心裏好生納悶,心說這貨咋深更半夜從崗子村方向過來?於是就大聲問:“老五,你去哪兒?背著啥?”


    麻老五是個盜竊老手了,心理素質絕對強過一般人,他麵不改色地迴答:“哦,是滿堂啊,莫事!俺老娘病了,去你們村找陳先生瞧病。”


    一聽是麻老五的老娘病了,滿堂就不能不表示一下關心,好歹兩家還是遠親呢。滿堂立刻湊了過去:“哎喲,是嬸子病了,要緊不要緊?你歇歇,俺幫你背!”


    麻老五客氣地說:“莫事!莫事!這就到家了,俺娘吃了藥剛睡著,莫吵醒她。”


    滿堂停住腳步:“那也中,往後嬸子的病有啥要幫忙的,你給俺捎個話兒。”


    麻老五忙不迭地道謝,準備開溜。誰知這時“黑妮”從昏迷中醒來,發出一種怪異的哼哼聲,麻老五的冷汗一下子順著腦門流下來,但他畢竟是老手,早就練就了處變不驚的本事。他扭頭柔聲安慰著:“娘啊,俺知道你難受,忍著點兒,這就到家啦!”


    佟滿堂這才感到哪兒不對勁,老五他娘的聲音咋這麽熟悉?不像是老太太的**,倒有點像壯漢打唿嚕的聲音。


    鐵柱的腦子比滿堂快,早看出麻老五有鬼,他冷不防一把掀開麻老五背上的藍花門簾,“黑妮”那碩大的豬頭立刻露了出來……


    麻老五見勢不好,一把甩掉“黑妮”,一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接下來的事就很簡單了,怒不可遏的滿堂兄弟拎著柴刀殺進下溝子村,準備劈了麻老五這鱉孫。誰知麻老五根本就沒迴家,聽鄰居說,他半個月前就把老娘送到親戚家去了,至於他親戚家在哪裏,下溝子村無人知曉。


    天亮時分,可憐的“黑妮”終於咽下最後一口氣,它的顱骨幾乎被鐵錘打碎,能活到天亮已經是奇跡了。佟滿堂一家人都哭成了淚人,在這可怕的大災年裏,“黑妮”的離去使滿堂一家人的希望全部破滅。


    1942年夏到1943年春,河南大旱,全省夏秋兩季莊稼大部分絕收。誰知禍不單行,大旱過後又遇蝗災,數十億計的蝗蟲如龍卷風般席卷大地。蝗群遮天蔽日,唿嘯而來,啃光了地麵上的一切植物,全省受災民眾達500萬之眾,占全省人口的百分之二十。


    中原大地餓殍遍野,赤地千裏,河南的部分地區人口銳減,已達到十室九空的程度。經國民**有關部門私下統計,這場大災難使河南省餓死了300萬人之多。


    河南受災後的慘狀,自然引起大後方新聞媒體的極大關注,除了《中央日報》之類的官方報刊,重慶幾乎所有的民間報刊記者,包括駐渝外國記者,都蜂擁而至,趕赴災區,一時關於災區慘狀的新聞報道汗牛充棟,國民輿論大嘩。


    對河南災區的新聞報道,蔣介石和國民**的大員們一開始並不重視,戰爭期間,大人物要操心的事太多,中國這麽大,某個地區遭災餓死一些人,這都是很正常的事。


    照理說,像這樣巨大的天災,**理所當然應承擔起調集糧食進行賑災的責任,但國民**也有自己的難處,長達六年的戰爭消耗,已經使積貧積弱的中國經濟瀕臨崩潰邊緣,其綜合國力的衰竭也到了臨界點。當時的河南為中日戰爭的主戰場,中日兩軍的重兵集團隔黃河對峙,在河南境內,三麵臨敵的中國駐軍達幾十萬人,其交通運輸極為困難,唯一可以依靠的戰略通道,就是西麵的陝西省。而陝西省自古就是個缺糧的貧瘠省份,在糧食問題上自顧不暇,豈有餘糧支援河南的幾十萬駐軍和數千萬龐大人口?


    算來算去,河南的軍糧也隻能在河南就地解決。戰爭時期,軍人不能餓肚子。至於老百姓,隻好委屈一下了。這一年,中央**給河南省的征糧指標一點沒減少,這對赤地千裏、嗷嗷待哺的災區民眾來說,無疑更是雪上加霜。


    當時的美國駐華外交官約翰·謝偉思在給美國**的報告中寫道:河南災民最大的負擔是不斷增加的實物稅和征收軍糧,全部所征糧稅占農民總收獲的30%~50%,其中還包括地方**的征稅,通過省**征收的全國性的實物土地稅,還有形形**、無法估計的軍事方麵的需求。


    一些**軍高級軍官把部隊的餘糧高價賣給災民,大發橫財。來自西安、鄭州的奸商,地方**的小官吏、低級軍官,一些仍然囤積糧食的地主,拚命以罪惡的低價收買土地。


    1943年2月1日,重慶《大公報》刊發記者張高峰的報道《豫災實錄》,披露了災區哀鴻遍野、饑民相食的慘狀。2日,《大公報》刊發主筆王芸生先生根據這篇實錄激情寫作的新聞述評《看重慶,念中原》。一石激起千重浪,大後方民眾輿論鼎沸,悲憤莫名。當晚,國民黨新聞檢查所派人送來國民**軍事委員會的通知,勒令《大公報》停刊三天,以示懲戒。


    這真是一件很無奈的事,蔣委員長和國民**的大員們有著超穩定的心理素質,任你輿論鬧翻了天,人家就是打死也不作為,看你有什麽辦法。


    對於**的不作為,中國的報人們鬧騰一陣子也隻好無奈地閉了嘴,可洋人們不大了解中國政治,他們對中國**的態度感到不可思議。


    美國《時代周刊》的記者白修德就是這樣一個“軸人”[1]


    。


    這位白修德先生是美國著名漢學家費正清在哈佛大學的第一位弟子。大學畢業後,他帶著費正清的推薦信,於1939年來到重慶,任《時代》周刊駐重慶特派記者。白修德是繼斯諾之後,又一位與中國關係密切、有著重要影響的美國記者。


    1943年2月,白修德從重慶飛抵寶雞,又乘火車走隴海線到西安,經潼關進入河南洛陽,在美國傳教士梅根神父的帶領下進行采訪。他在後來的迴憶錄中這樣描述他當時看到的情景:“我們所看到的,我現在已不敢信以為真——但是我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筆記上記載下來的東西卻讓我相信。首先是屍體,第一次見到是在離開洛陽後不足一小時的地方,躺在雪堆裏,死去一兩天的一具屍體。她的臉已經萎縮,可以看見頭蓋骨。她一定還很年輕。大雪覆蓋著她的眼睛。直到小鳥和狗來吃光她身上的肉,也不會有人來掩埋她。沿途的狗在恢複狼的野性,一條條吃得油光光的。我停下來拍攝了一條狗從沙堆裏扒屍體的照片。還沒有調整好相機,狗已把一個腦袋上的肉吃得精光。有半數的村子都廢棄了……”


    這次災區之行使白修德先生受到極大刺激,中國官員們習以為常的事,在白修德看來簡直不可容忍,這不能不承認,東西方的價值觀是存在極大差異的。


    白修德迴到重慶後,在寫給一位朋友的信中說:“自從迴來後我的精神便有了病——神經緊張、壓抑、難受。那些事情至今我也難以相信,哪怕戰爭結束後我也不能原原本本告訴別人。軍隊強行從農民那裏搶走糧食;饑民賣掉孩子來交稅;路上到處都是屍體;我看到狗從土裏扒出屍體;狗群撕開鐵路上死去的饑民。省**在當地軍隊的威脅下,試圖封鎖消息,不讓任何人走漏風聲。重慶**根本沒派人到災區的中心鄭州進行獨立的實地調查。中央**為河南提供的賑災資金是兩億元。我試圖了解其下落——實際上它們根本沒有到達災民手中。”


    應該說,白修德的采訪稿件是很犯忌的,因為重慶**的新聞檢查製度相當嚴格。按規定,當時從中國各省發往海外的所有文章,都要先傳到重慶,經新聞檢查機構審查後方可發出。但讓白修德感到驚喜的是,洛陽電報局不知出了什麽問題,這篇稿件居然繞過了重慶,從洛陽經成都的商業無線電係統直接發到了紐約《時代》總部。


    這篇來自河南的災荒真相報道在《時代》周刊上發表了,時間是1943年3月22日。這件事惹惱了蔣夫人宋美齡,因為僅僅就在21天前的3月1日,宋美齡成為《時代》封麵人物,這無疑是個莫大的諷刺。蔣夫人這年2月剛剛在美國風光了一迴,她在美國參眾兩院發表支持中國抗戰的精彩演講,她的魅力一時間幾乎征服了整個美國。正在這節骨眼上,白修德的文章極大地敗壞了蔣氏夫婦的國際形象,這不是毀人嗎?


    蔣夫人看到報道後大怒,她氣急敗壞地給《時代》周刊老板盧斯寫信,要求盧斯解雇白修德,但盧斯拒絕了她的要求。


    事後白修德分析,如果不是審查係統出了問題,就是那位電報員受良心驅使,希望世界能夠了解真相,哪怕這樣做事後可能會受到迫害。


    白修德迴到重慶就像鬼魂附了體,他發了瘋似的去找所有能找到的人反映情況,他找了宋慶齡、孔祥熙、何應欽等人。在與何應欽麵談時,兩人還大吵起來,何應欽不承認軍隊搶了從外省運去的賑災糧食,認為這是共產黨製造的謠言。白修德堅持說他和被搶的農民談過話,將軍們的匯報都是假的。


    兩人就此鬧得不歡而散。


    最後白修德終於見到了蔣介石。他在一封信中,以極不恭的口吻描述了他與蔣介石的會麵:“這個老家夥給我20分鍾時間。他像通常一樣,麵無表情,冷冰冰的,坐在昏暗房間裏的大椅子上一直一聲不吭,隻是表示同意或不同意。開始,他不相信我所報道的狗從土裏扒出屍體的事情。於是,我就拿出福爾曼拍攝的照片給他看。接著,我告訴他,軍隊搶走老百姓的糧食,這個老家夥說這不可能。我說真的是這樣。他便開始相信我,動筆記下我們旅程的時間、地點。他把這些記在他自己的小本子上。好了,所有這一切都意味著那些發賑災財的人該倒黴了。他們大多數係和財政部的人。委員長對那些貪汙犯,隻要讓他知道,那就隻有一個簡單的懲治辦法——把他們槍斃。”


    就這樣,一場遲到而無奈的賑災行動才開始實施。


    不過蔣委員長的賑災行為著實令人費解:他一方麵心急火燎地召開“前方軍糧會議”,決定將河南省的總征糧數減為250萬石,由國庫撥款兩億元用於河南賑災,同時命令征用所有的交通工具,火速將陝西的貯糧運往河南;另一方麵,這位蔣委員長又同時強調今年河南省的軍糧征收不能減免。


    蔣委員長的這一舉動使日後的曆史學家們感到一頭霧水,一邊是火急火燎的“賑災”,一邊是不由分說的“納糧”,這兩件南轅北轍的事居然攪到了一起。


    有人這樣分析,蔣委員長“賑災”是假,“征糧”是真,三麵臨敵的河南駐軍不可一日無糧,老先生從戰略角度考慮,無奈地采取了舍民保軍的殘酷政策。


    白修德寫完那篇災情報道後,又采訪了一位中國軍官,當他義憤填膺地指責國民**橫征暴斂造成的慘劇時,這位軍官卻振振有詞:“老百姓死了,土地還是中國人的,可當兵的餓死了,日本人就會接管這個國家。”


    這話應該很對蔣委員長的心思,他嘴上不說,心裏卻很希望老百姓應有這種覺悟,寧可餓死也絕不當亡國奴!


    可問題是,奄奄一息的數百萬河南災民們,此刻他們該如何選擇?是寧肯餓死當中國鬼呢?還是當有飯吃的亡國奴?


    這真是一個天大的悖論!似乎沒有人能迴答這個問題。


    若幹年後,白修德對中國民眾作出這樣的評價:“他們是創造了世界上最偉大文化之一的民族的後代,即使是文盲,也都在珍視傳統節日和倫常禮儀的文化背景中熏陶和成長。這種文化把社會秩序看得高於一切,如果他們不能從自己這裏獲得秩序,就會接受不論什麽人提供的秩序。如果我是一個河南農民,我也會被迫像他們一年後所做的那樣,站在日本人一邊並且幫助日本人對付他們自己的中國軍隊。我也會像他們在1948年所做的那樣,站在不斷獲勝的共產黨一邊。”


    兩輛美製軍用敞篷吉普車在葉縣通往洛陽的公路上艱難地爬行著。這段公路由於年久失修已變得凹凸不平,再加上日軍的空襲,使原本已經很糟糕的路麵上布滿了大小不等的彈坑,車子顛簸得很厲害,第一戰區副司令長官湯恩伯上將和幕僚、衛士們被顛得七葷八素。湯恩伯的帽子歪斜著,落滿了灰塵的黃呢軍服敞著領口,滿臉的汗水混合著灰塵在他的圓臉上留下一條條汙痕。


    湯恩伯的心情很惡劣。大戰爆發的第一天,國軍重兵防守的黃河防線就被撕開了兩個巨大的口子,日軍三麵包圍鄭州,隻在城西方向留出通道。日軍的戰略意圖十分明確:與其在攻城上多耗時間,不如迅速奪取交通樞紐,主力盡快南下控製平漢鐵路。至於鄭州的中國守軍,日軍幹脆放開一條通道,使其主動撤退,避免守軍做困獸之鬥,增加日軍攻城部隊的傷亡。


    據中美空軍混合團的偵察機飛行員報告,日軍另有一股強大的兵力正向西南方向湧動。這一態勢使蔣鼎文心裏一驚,此時他就算再傻也看出了日軍的路數,那是日軍統帥畑俊六大將朝思暮想的心病:在豫中圍殲湯恩伯集團的精銳主力——石覺的第13軍。


    蔣鼎文為此驚得張皇失措,他知道13軍是湯恩伯的心肝寶貝,絕不能有任何閃失,於是急令湯恩伯火速趕到洛陽召開軍事會議。這就是蔣鼎文的愚蠢之處,都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了,他還要正兒八經地召開軍事會議進行討論。


    湯恩伯為了趕時間便輕車簡從,隻帶了副官、參謀及四個衛士就匆匆上路了。


    湯恩伯本不是等閑之輩,他是蔣委員長的同鄉,早年畢業於浙江講武學堂,後來就讀於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十八期炮兵科。迴國後先任孫傳芳部少校,後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參謀、黃埔六期軍訓區隊長,1932年任國民革命軍第13軍軍長。


    湯恩伯的威望隨著13軍的赫赫戰功漸漸聲名鵲起。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湯恩伯率13軍在南口居庸關一帶和日軍血戰14天,直到張家口被突破,才不得不下令突圍。


    在1938年台兒莊會戰中,湯恩伯才真正顯露傑出的指揮才能,他率領第20軍團猛攻棗莊、嶧縣。日軍以一個旅團進援台兒莊,湯恩伯一個反手將日軍第10師團圈入包圍圈內,第20軍團的騎兵團隨即沿台棗公路展開攻擊,上千名手持馬刀的輕騎兵組成數道兇猛的攻擊波,在日軍猛烈的火力下前仆後繼,連續攻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楔入日軍防線縱深達四公裏,數百名日軍士兵橫屍騎兵團刀下……


    一個隨軍的日本《朝日新聞》記者親眼目睹了這場慘烈的搏殺,他是這樣報道的:“兇猛的中國騎兵展開戰鬥隊形,旋風般衝進我們的防禦陣地,隨著戰馬衝擊速度的加快,他們手中令人生畏的馬刀猶如割草機,霎時造成我軍血流成河的景象,即使是中世紀馬木留克[2]


    騎兵再現,也不過如此了,我們一些步兵的神經係統處於崩潰狀態……”


    台兒莊大捷是抗戰初期的傳奇故事,湯恩伯軍團和下屬第13軍功不可沒。1939年隨棗會戰,湯恩伯軍團縱橫襄東平原,收複唐河、桐柏、棗陽、隨縣,其主力第13軍成為中國陸軍的明星部隊。在當年的冬季攻勢中,第13軍奉命進擊日軍第3師團,大獲全勝,成為冬季攻勢中最輝煌的一役。1942年2月豫南會戰,第13軍與日軍激戰於舞陽,再度重創日軍。


    日本華北方麵軍的高級將領們對湯恩伯這個老對手恨之入骨,以湯恩伯部為天字第一號大敵,湯恩伯遂成為國軍中少數為日軍所畏懼的將領之一。


    1940年,湯恩伯兼任魯蘇豫皖四省邊區總司令與邊區黨政軍分會主任,這是當時的一個流行做法,將戰區中的黨政軍大權集於軍事長官之手。不過,湯恩伯的主政之才卻不敢恭維,1942年豫南大災,湯恩伯不事賑災、救民於水火,反而大肆擴軍,為了維持軍費,居然在重災之區大肆征斂,河南省征起了著名的“湯糧”。湯恩伯部的大肆擴充,隻要數量,不求質量,因此大批散兵遊勇、土匪流寇被招入其中,他的部隊一度發展至四個集團軍,共計30萬人。部隊素質良莠不齊,所需軍費大半靠河南一省支持,致使河南四害“水旱蝗湯”之謠不脛而走。這便為此次的豫中大潰敗種下了不可逆轉的苦果、惡果。


    中午,湯恩伯一行穿過伊川縣城,兩輛吉普車顛簸著向北開過一個小村子,隻見村口一間土坯房的牆上用石灰寫著“崗子”兩個字,已被雨水衝刷得斑駁模糊,幾乎辨認不出。村中道路冷冷清清,兩個村民慌慌張張跑迴家,將院門緊閉。更多的院門縫隙後麵是一雙雙驚恐的眼睛,注視著兩輛汽車穿村而過。


    村子北口有一棵巨大的古槐樹,湯恩伯無意中看了一眼,他發現這棵古樹的樹皮已被饑民們剝得精光,早已死去,猙獰的枯枝冷冷地伸向灰色的天空,一群烏鴉被汽車的轟鳴聲驚起,發出一陣陣鼓噪。


    湯恩伯看了看手表,已經是12時30分,他覺得有些餓了,於是吩咐停車,吃一點東西再走。


    副官從後麵的警衛車上搬來食物箱,在村北口的打穀場上鋪開一塊軍用雨布,打開折疊椅,請湯恩伯坐下,然後開始分配食物。


    衛士們每人分到一個野戰飯盒,這是美軍標準野戰口糧,裏麵有塗好黃油的麵包片、午餐肉、果醬和色拉調料等,還夾有兩支“駱駝”牌香煙和三根火柴,飯後還可抽上幾口。


    湯恩伯和幾個軍官吃得要好一些,他們的午餐是美軍c類戰鬥口糧,這是一種使用工業化生產包裝的戰鬥口糧,以中國軍人的眼光看,這種食品簡直太奢侈了。每份口糧重三千克,有六個小鐵皮罐頭和一個附件包,其中三個罐頭是肉類、蔬菜、通心粉、臘肉、雞蛋,稱為m成分。另外三個罐頭是主食類,有餅幹、混合壓縮麥片、糖衣花生仁或葡萄幹、速溶咖啡、速溶檸檬粉或橙粉、水果糖、果醬、可可飲料粉和褐色牛奶糖,稱為b成分。附件包裏有九支香煙、淨化水藥片、火柴、衛生紙、口香糖和開罐頭器。這六個罐頭組成一天的口糧。在多數情況下,美軍的c類戰鬥口糧為冷餐,但也可加熱食用。


    這種專門設計的野戰食品都兼顧了營養、熱量和口味,體現了美國強大的綜合國力和工業化程度,屬於《租借法案》物資中的一部分,在盟國軍隊中很普及,每個士兵都可以享用。


    1941年以後,中國戰區也分到少量的《租借法案》物資,但由於數量太少,隻能優先供應駐印軍和遠征軍,像這種c類戰鬥口糧也隻有湯恩伯這個級別的高級將領才能夠享用。


    湯恩伯的胃不太好,平時幾乎不能吃涼食品,但今天也隻好湊合一下,在兵荒馬亂的路途中,能有這種食物已經很奢侈了。


    飯剛吃了一半,軍人們就發現情況有些不對,不知何時,周圍出現一些圍觀的莊稼漢。一開始他們並不在意,這種情況以前也有,鄉下農民沒見過世麵,部隊休息吃飯也時有圍觀者。但不一會兒工夫,圍觀的莊稼漢已達到數百人,更嚴重的是,他們手裏拎著鋤頭、扁擔、柴刀等五花八門的家夥,已經把軍人們嚴嚴實實地圍在中間,莊稼漢們都沉默地盯著用餐的軍人們。


    滿堂和鐵柱手執菜刀站在人群的最前邊。


    一個少校參謀站了起來,他根本沒把這些農民放在眼裏,右手習慣性地扶著腰間的槍套,厲聲喝道:“你們是什麽人?想幹什麽?”


    滿堂向前跨了一步,蠻橫地迴答:“沒啥事,車子和身上的家夥留下,你們走人!”


    少校參謀大怒,他感到匪夷所思,這些農民簡直是瘋了,居然打劫到堂堂國軍頭上,想找死啊!他冷笑道:“小子,知道車上坐的是什麽人嗎?”


    滿堂一臉不屑:“俺管你是啥屌人,咋這麽多廢話?”


    鐵柱上前一步:“就是蔣委員長從這兒過,也要把家夥留下。”


    “小兔崽子,簡直沒王法啦,想造反呀?衛兵!”氣急敗壞的參謀罵罵咧咧地想掏槍。


    莊稼漢們哪還容得他掏出槍來,五六把糞叉立刻頂在少校的喉嚨上,少校的臉色變得慘白,摸槍的手在不停地抖動著,幾個衛兵剛剛舉起***,還沒來得及開保險,槍已經到了人家手裏。


    湯恩伯剛要說話,忽然覺得脖子上涼颼颼的,原來滿堂已經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了。湯恩伯斜眼瞟了一下,發現這菜刀是剛剛磨過的,如剃刀一般鋒利,他隻要稍稍動一下,就很可能被割斷頸動脈。湯恩伯無法想象,一個身經百戰的陸軍上將會稀裏糊塗死在幾個傻乎乎的莊稼漢手裏,這事要是傳出去,非讓畑俊六、岡村寧次等日軍將領們笑掉大牙不可,他們做夢都想幹掉湯恩伯,這下可省事了,還沒等日本人動手,湯恩伯上將就被幾個中國農民給宰殺了,這事兒想想都窩囊。


    湯恩伯再看看自己部下,發現他們的處境也沒好到哪兒去,每個人後脊梁上都頂著幾杆梭鏢,脖子上架著菜刀,頭頂上是斧子。如果此刻貿然開槍,也許能打倒幾個,但軍人們轉眼就會變成肉醬。


    見此情景,湯恩伯算是徹底喪失鬥誌了,他把手一揮,泄氣地說:“都放下槍吧,有事好商量!”


    軍人們順從地交出了武器,湯恩伯很不情願地把自己那支名貴的象牙柄****交給了滿堂,這是一個美軍準將送給他的禮物。


    少校參謀這時換了一副麵孔,他點頭哈腰地和領頭的滿堂商量:“我說好漢,我們有重要的軍事會議,得馬上走,您看是不是這樣,這汽車和車上的東西您可以留下,隻給我們留幾條槍即可,現在正打仗,路上不太平啊。”


    滿堂不耐煩了,張嘴便罵:“我日你個娘,快點滾!再廢話爺爺我連你身上的衣服都扒了,讓你光著腚上路,你狗日的信不信?”


    湯恩伯氣得七竅生煙,但又不敢發作,他鐵青著臉對少校參謀說:“沒有時間和他們糾纏了,軍務緊急,我們趕快抽身走人!”


    少校參謀低聲罵道:“娘的,遇上漢奸了,山不轉水轉,咱們走著瞧!”


    他話音未落,後背就結結實實挨了一扁擔。鐵柱兇狠地再次舉起扁擔:“你個狗日的罵誰?”


    湯恩伯煩躁地訓斥著少校:“你就少說兩句,我們走。”


    少校參謀不吭聲了,軍人們就這樣兩手空空狼狽地離去。


    這一天對崗子村的村民們來說,簡直是個狂歡的節日。


    崗子村大街上人頭攢動,男女老少都湧出各自家門,觀看滿堂、鐵柱領頭打劫來的戰利品。半大的孩子們爬上汽車按著喇叭,抱著方向盤,嘴裏“轟轟轟”地學著發動機的轟鳴聲。女人納著鞋底子唧唧喳喳議論著,老人們則搖頭歎息,悄悄退迴自家院門。


    佟滿堂和鐵柱正忙著清點戰利品,東西雖不算多,但看著還值些錢。除了兩輛吉普車無法估價,那幾支手槍、***都各有各的價,附近專門有槍販子來收購,他們信譽不錯,一向是用“袁大頭”支付,其中手槍收購價5元,步槍10元,輕機槍、***15元。


    鐵柱掰著指頭算了算,僅槍支一項今天就能換迴百十塊“袁大頭”。還有兩箱c類戰鬥口糧,上麵印著不少洋字碼,誰也看不懂是什麽,滿堂和鐵柱還沒來得及下手,這些食品就被村裏的老少爺們當場瓜分了。大家都餓瘋了,各種罐頭被粗暴地用柴刀砍破,老少爺們滾在地上搶作一團,有兩位村民還為搶食廝打起來。


    鐵柱掄起菜刀撲上去,也想搶上幾口,卻被滿堂止住:“算啦!這幫鱉孫不要臉,咱還要臉嘞。”


    最奇怪的是一個小鐵箱,上麵有十幾個表盤、七八個按鈕。老少爺們誰也不認得是什麽玩意兒,這東西好像留下來沒啥用,扔了又覺得糟踐了。滿堂吩咐道:“管它是啥,留著吧,等槍販子來了給他看看,興許還能賣倆錢。”


    老少爺們將汽車推到村南打麥場上,用麥秸草把兩輛吉普車蓋好,大家開始琢磨如何把汽車變成現錢,然後平分。


    滿堂家後院的李狗娃踢踢汽車軲轆說:“這貨可值老鼻子錢啦,八成連縣長都買不起,我看還得賣給國軍的大官兒。”


    滿堂在李狗娃屁股上踹了一腳:“放你娘的屁!找死啊?從國軍手裏搶的再賣給國軍,人家先要你狗日的小命!”


    鐵柱問:“哥,那你說咋辦?這麽大個鐵家夥擱在這兒,早晚擱出事來。”


    滿堂歪著腦袋想了想,也沒想出什麽辦法,便吼了一聲:“日他個娘!這鐵家夥先放著,鄉親們都別圍著啦,先散散,以後再說!”


    眾人各自散去。


    滿堂和鐵柱推開自家院門,見他爹佟春富正怒氣衝衝地坐在院子當中的小凳上,看樣子他早聽說了滿堂兄弟搶劫的事。母親滿臉愁雲,不聲不響地納著鞋底,時不時停下手歎口氣。13歲的妹妹翠花膽怯地躲在娘的背後,像一隻瘦弱的小貓,手裏不停地擇著野菜,一雙大眼睛不時觀察著爹的臉色。見兩個惹是生非的兒子迴來了,佟春富鐵青著臉怒罵起來:“鱉犢子,越來越出息啦!敢造反啦?官府要是知道了,咱家是滿門抄斬的罪過!”


    滿堂分辯道:“爹,話不能這麽說,這叫官逼民反,鬧災快兩年了,咱這一片哪個村沒餓死人的?遠的不說,光是咱村和下溝子村就死絕了好幾戶!可官家照樣征糧征稅,不管咱死活,咱不偷不搶就要餓死!”


    佟春富氣得發抖:“你個鱉犢子還有理了?你有種去搶鬼子搶漢奸,咋搶起自己人啦?你幫著鬼子打自己人,這是漢奸幹的事!”


    滿堂索性破罐破摔了:“爹,你愛說啥說啥,反正俺不能讓全家人活活餓死。再說了,那湯司令的兵沒一個好東西,打鬼子沒多大能耐,糟蹋起老百姓來,個個是他娘的好手,這種隊伍比鬼子還壞,就該搶他娘的!”


    佟春富被氣昏了頭,抄起一把鐵鍁:“俺活劈了你們兩個孽種!”他舉著鐵鍁滿院子追打兩個兒子,滿堂和鐵柱抱著腦袋四處亂竄,滿堂娘忙扔下鞋底,死死拖住丈夫的袖口:“當家的,當家的……有話好好說,咋動起真家夥來了?”


    佟春富正在氣頭上,他胳膊一甩,滿堂娘就飛了出去,一頭撞在籬笆上。


    翠花慌亂中打翻了籮筐,野菜撒了一地,她死死抱住父親的腿,尖聲叫道:“爹!爹!求求你,別打俺哥呀,讓哥認個錯還不行嗎……”


    一家人正鬧得雞飛狗跳牆,院門開了,一個慢條斯理的聲音傳來:“春富啊,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八大錘大鬧朱仙鎮嗎?”


    東家陳家興手提一杆長長的煙袋鍋,白淨的麵皮刮得利利索索,唇上留著精心修飾的小八字胡,略有少許銀絲的頭發向後梳著,一塵不染。他邁著不緊不慢的方步走了進來,兒子陳少林跟在後麵。


    佟春富一見來者,頓時收起了鐵鍁,恭敬地向陳家父子鞠了一躬。乖巧的鐵柱立刻從屋裏搬出兩把椅子,請陳家父子坐下。陳家興把長衫前擺一提,坐在椅子上,開始專心致誌地往煙袋鍋裏裝煙絲,滿堂急忙欠身替他點上了火。


    陳家興是伊川縣有名的鄉紳,也是中醫世家。他的祖父陳德元為晚清舉人,做過伊川縣令,又有祖傳的中醫手藝,在洛陽開著一家叫“德慧堂”的中藥鋪。陳德元辭官後在自己的藥鋪坐堂問診,其醫術之精湛,在伊川縣極有口碑。陳家興的父親陳廣濟除行醫外,還在鄉裏辦了私塾,教授本族子弟,家境逐漸殷實起來。到了陳家興這代,除了經營洛陽的藥鋪外,還在崗子村置地二百餘畝,租給佃戶耕種。


    陳家興為人豪爽,廣結善緣,他牢記陳家家訓:“庶民之業,唯士唯尊;賈而崇義,儒而尚仁。讀書知禮,乃陳氏之尊榮,積德行善,本陳氏之家風……”陳家的地租比起鄰村的地主要少二分。他還經常放債借糧,如果對方太窮還不上,他便淡淡地說一句:能還多少是多少,實在還不上就拉倒。給鄉親看病,完事後就問一句:“手頭緊嗎?”見對方難以啟齒,他會心一笑:“那就算了。”同時奉送五付草藥。


    陳家興的管家老黃對東家的樂善好施很有意見,曾幾次向陳家興辭工,說:“您這家我沒法管了,您還是另請高明吧!”


    每當這時,陳家興便雙眼緊盯著黃管家,不作一句辯解,足足三分鍾,盯得黃管家心裏沒了底兒,終於敗下陣來。有什麽辦法?!這黃管家原是陳家私塾裏的學生,因家境貧寒,陳家興免了他的學費,後來又是陳家興親自登門請老黃當管家,解了他囊中羞澀之圍,所以老黃深知欠陳家的太多,實在不好意思真辭職。


    民國十一年,陳家興的妻子難產,生下獨子陳少林就死了。滿堂娘那年剛生了滿堂,奶水還足,佟春富便讓妻子給陳家小少爺當奶媽。本來嘛,陳家待佟家不薄,孩子吃幾口奶算什麽!可陳家興不這麽想,他認為陳家的孩子吃了佟家的奶,這種人情一輩子也還不完。就這樣,陳家少爺陳少林從小到大一直管滿堂他娘叫奶娘,而佟滿堂小時候也沾光同陳少林一起上了三年私塾,陳家興特地免了滿堂的學費,兩家的關係非同尋常。隻是這陳少林長大了卻不肯學陳家的祖傳中醫,自己做主上了鄭州的新式學堂。陳家興嘴上不說什麽,心裏卻很失落,總覺得這兒子沒什麽出息。


    此時陳家興坐在椅子上,吸著煙鍋不動聲色地問:“滿堂啊,聽說你帶著村裏老少爺們把當兵的給搶了,有這迴事嗎?”


    佟滿堂低著頭迴答:“陳老爺,有這迴事,是俺領頭幹的。”


    陳家興仰天長歎:“唉,天災人禍,世道艱難,這倒也罷了,更可恨的是官吏無道,魚肉鄉民啊,百姓們活不下去,幹些出格的事,也是情有可原……”


    佟春富垂手肅立,恭敬地說:“陳老爺,俺是個莊稼人,官府的事俺鬧不懂,可滿堂這麽幹,不是在幫著鬼子收拾咱自己人嗎?”


    陳家興看了滿堂一眼歎息道:“是啊,**也有**的難處,都不容易呀!抗戰打了快七年了,打得民困國窮。我隻是擔心又要出事,打民國三十一年起,旱災、水災、蝗災就沒消停過,可**征糧派款卻絲毫不減……”


    陳少林插嘴道:“爹,其實早就出大事啦,去年七月,豫南七千多災民搶了駐信陽國軍的槍,**派兵鎮壓,聽說殺了五千多人,血流成河啊!結果災民暴動從豫南蔓延至鄂北,災民們到處襲擊國軍的小部隊,甚至把國軍整排整連地繳械,直到現在也沒平息下來。”


    “陳老爺……”滿堂咬牙切齒地說,“年初謝保長就把我家種子糧收走了,後院李狗娃家的老黃牛也被拉走頂了數,三十一年鬧蝗災,咱村一下餓死了五十多個!村北頭賀長順家去年年關把最後20斤玉米交了軍糧,全家六口吃耗子藥自殺了,您該知道吧?**這麽幹,就不怕遭報應嗎?”


    陳少林插嘴道:“爹,咱家從去年起就沒收上過租子,現在吃的糧食都是洛陽藥鋪的夥計從米市上買來送到村裏的。前些日子謝保長又來咱家征糧,是黃管家拿錢頂的數,連咱家都快過不下去了,何況佃戶?滿堂哥搶了國軍的車,我看也是活該!逼急了,咱們也暴動!”


    “胡說八道!”陳家興瞪了兒子一眼,訓斥道,“**就是再不好,也是咱中國人自己的**,我們就是再委屈再難,也不能胳膊肘朝外拐,幫小鬼子打中國人,這麽幹對不起列祖列宗!”


    陳少林輕聲說:“聽說日本人在鄭州過了黃河,看這架勢要打通平漢線。國軍本來就有點撐不住,正一肚子火沒地方出呢,滿堂他們這一鬧事,我估計上麵不會輕易罷手。”


    滿堂倔頭倔腦地說:“好漢做事好漢當,俺不會連累大夥,你們把俺綁去見官,我沒的說!”


    佟春富又來了氣:“你個鱉犢子說得輕巧,這是什麽罪過?滿門抄斬啊!你早晚把全家人都拖累了……”


    滿堂猛地飛起一腳將小凳子踢出老遠,然後一頭撞進屋裏,鐵柱連忙跟了進去,滿堂又迴身關門,把門摔得山響。


    滿堂娘急得一個勁敲門,滿堂既不理睬也不開門。她迴身埋怨丈夫:“滿堂從小脾氣倔,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啊?”


    佟春富指著滿堂娘斥責道:“都是你給慣的,要是倒退20年,我非宰了這鱉犢子!”他迴身暴怒地去踹門……


    陳家興想化解衝突,急忙站起身來拉住佟春富:“春富啊,你該去藥園子幹活了。唔,我看金銀花和連翹兩塊地也該澆啦,跟我走吧!”


    一見東家發了話,佟春富立刻拎起鐵鍁跟著陳家興父子走了。


    屋子裏滿堂還坐在炕沿上生悶氣,鐵柱慢慢走到滿堂的背後,雙臂搭在哥哥的肩膀上,把頭靠在滿堂後背上輕輕地說:“哥,不管以後出了什麽事,我都聽你的!”


    滿堂一言不發,隻是輕輕拍了拍鐵柱的胳膊。這兄弟倆的感情非同一般,佟滿堂和史鐵柱並不是親兄弟,史鐵柱是佟春富夫婦收養的一個孤兒。


    六年前的民國二十七年,蘭封會戰失利,日軍逼近鄭州,國民**情急之中“以水代兵”,扒開鄭州近郊的花園口黃河大堤,豫東皖北44縣一片澤國,遇難百姓達89萬之眾。史鐵柱是中牟縣人,那年隻有10歲,他爹掙紮著將兒子抱到一塊門板上,在鐵柱脖子上套了一隻長命鎖以祈求平安,再返身去救全家人時,房屋轟然倒塌,全家人包括父母、弟妹、奶奶五口全部遇難。苦命的鐵柱被人救上大堤後,跟隨逃難的人群流浪乞討四百餘裏來到伊川縣,在一個暴風雨交加的夜晩昏倒在佟家的草屋門外……


    那年佟滿堂13歲,他在門外發現了奄奄一息的史鐵柱,滿堂二話沒說就把鐵柱扛進了家門。滿堂娘點燃油燈,一家人湊上前來全驚呆了:這孩子上身**著,下身穿條黑色土布褲子,褲子膝蓋以下已經磨得不見蹤影。雙腳血淋淋的,瘦得像副小骷髏,如果不是在瑟瑟發抖,還真看不出是個活物。這孩子已處於昏迷狀態,肯定是餓的。佟春富趕緊吩咐滿堂娘熱了碗麵湯,給孩子喂了下去,不到一袋煙工夫,孩子緩了過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他翻身下炕雙腿一並,跪在全家人麵前流淚磕頭:“大爺大媽,行行好,別趕我走,隻要給我口吃的,我給你們做牛做馬……大爺大媽,行嗎?”


    滿堂娘鼻子一酸,把臉背了過去,抽泣著:“作孽啊,這苦命的孩子!”


    佟春富仔細看看這孩子,一張小臉上布滿淚痕,眼眶深陷,眼睛顯得格外大,一副招人心疼的模樣。


    佟春富的眼淚也一下子流了出來,他迴頭對滿堂娘說:“他娘,現在讓我把這孩子趕出去,我下不了手,幹不了這缺德事兒!收下這孩子吧,做飯時多添一碗水,多擺副筷子就行了。”


    佟春富把鐵柱抱上了炕,這才看見鐵柱的脖子上掛著一把長命鎖,黃銅質地,鎖麵兩端刻著兩朵牡丹花,中間有四個小字:富貴長命。這長命鎖刻工精細,佟春富拿起來仔細看著:“唉,說不定這東西真的管用,你的命已經夠硬啦!娃呀,你叫啥?”


    “俺叫史鐵柱。”孩子怯生生地迴答。


    就這樣,史鐵柱成了佟家的第二個兒子,為了讓鐵柱牢記死去的親人,佟家沒有讓鐵柱改姓。善良的陳家興對佟春富的義舉大為感動,特地將佟家的地租又減了一分,說是也算他為這孩子盡一份力。


    說來也奇怪,佟滿堂從第一眼看見史鐵柱那天起,就有一種說不清的親近感,他認準了鐵柱就是自己的親弟弟,就算爹娘不同意收養這孩子,他也要把鐵柱留下,大不了他把自己那份口糧分給鐵柱一半就是。


    外邊滿堂娘拍門叫道:“滿堂啊,你爹走啦,你們兄弟倆還沒吃飯呢,快點吃了,到北麵河擔水澆地去,那塊地可是保命田,不能旱著。”


    滿堂弟兄倆在院裏的小桌旁大口喝著野菜糊糊,滿堂娘一臉愁雲地望著他們,滿堂雖說19歲了,長得一副好骨架,就是長年吃不飽,瘦骨嶙峋的。鐵柱更是沒長開,都十六七歲了,乍一看就像個十三四歲的大男孩,身子骨單薄得輕飄飄,風大點就能被刮倒似的。滿堂娘一直在自責,覺得對不住鐵柱死去的爹媽。這世道太艱難了,她操持這個家早就心力交瘁,滿堂早到了娶媳婦的年齡,可哪有錢去提親呢?


    滿堂娘的目光落在小桌上三個摻了豆餅米糠的小窩頭上,兩個兒子誰也沒動它。


    她敲敲桌子說:“兒啊,這是爹給你倆留的,說你倆的活兒最重,他自己才吃了半個就走了。別看他又打又罵的,心裏還是疼你們倆。”


    鐵柱看了一眼翠花,小心翼翼地說:“娘,讓妹吃一個吧?”


    “哥,俺吃飽了!”懂事的翠花立刻提著野菜籃子,兩個小辮子一撅一撅地扭頭跑了。


    滿堂娘看不下去,背過身撩起衣襟擦著湧出的淚水說:“什麽吃飽了?就喝了一碗糊糊,說是給大哥二哥留著。”


    滿堂和鐵柱麵麵相覷,滿堂急忙掰了半拉窩頭咬了一大口說:“娘,別傷心,我吃還不行嗎?”同時用眼光示意鐵柱,鐵柱這才把另外半個窩頭拿了起來。


    滿堂娘深深歎了口氣:“這點豆餅和棒子麵還是跟東家借的,估計也撐不了多久了,離麥收還有兩個多月呢,你爹說不能再開口借了,東家也難啊,租子收不上來,你沒聽少林兄弟說他家也要拿錢上洛陽買糧吃啊。”


    鐵柱捧著半個窩頭在流淚。


    滿堂娘問:“兒啊,你咋啦?”


    鐵柱擦了擦眼淚說:“娘,剩下的這個窩頭給翠花妹留著吧,她要不吃,我以後也不吃,光喝糊糊!”


    鐵柱說完扛起扁擔拎著水桶走了。


    湯恩伯帶著幾個隨從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惱怒之中還把路走錯了。湯司令主政河南,積怨太深。這次在伊川縣境內被暴民打劫,連車帶電台被搶,他算是親身體驗到了什麽叫作“報應”。


    湯恩伯任高官已久,哪裏吃得這般苦頭,他的黃呢軍服袖子開了口兒,腳板上磨了幾個碩大的血泡,腳上精致的皮靴也張了嘴兒。為了不暴露身份,他和隨從們都扯下了軍服上的領章,一路風餐露宿,沿途由隨從們向老百姓討口飯吃,有幾次還被災民們拿著棍棒給趕了出來,因為他們看到湯司令穿著黃呢子軍服,便認定他是大官,對大官百姓們從來沒有好臉,不宰了他們已經是客氣了。


    從伊川到洛陽這短短幾十公裏路,湯恩伯一行居然整整走了四天。等他們灰頭土臉趕到洛陽見到蔣鼎文時,湯恩伯一路上的憤怒和委屈一發不可擋,他還沒說話,眼淚已經流了下來。


    蔣鼎文一見湯恩伯的狼狽狀,驚得眼鏡差點掉在地上,他一麵大罵災民,一麵好言相勸,眾參謀在一旁也唏噓不已,無人說話。


    這次軍事會議至關重要,幾天來眾將領已紛紛趕到,就等湯司令了,如今湯司令終於趕到,於是蔣鼎文等不及湯恩伯梳洗休息,立即宣布開會。


    按這類軍事會議的慣例,蔣鼎文先要講幾句鋪墊語,對眾將領風餐露宿趕到洛陽表示慰問。可幾句寒暄話還沒講完,一個作戰參謀就衝進會場急報:“長官,前方來電,鄭州失守!第四集團軍孫蔚如部已退守滎陽、汜水一帶。敵37師團主力沿平漢路向南猛撲,現已攻破新鄭,敵12軍在新鄭設前進指揮所。敵110師團、62師團沿黃河南岸向洛陽方向迂迴!”


    蔣鼎文像挨了一悶棍,一下子傻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湯恩伯也大吃一驚,就在他們被搶後步行的四天裏,戰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第31集團軍司令官王仲廉、第28集團軍司令官李仙洲等將領不停地用無線電台要“跟湯長官講話”,他們吼得嗓子都啞了,眾將領實在鬧不懂,在這兵敗如山倒的關鍵時刻,他們的湯司令為什麽像被蒸發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眾將領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各自的指揮部裏跳腳罵街。


    禍不單行的是,王仲廉與湯恩伯通話不成,跳腳罵街後僅一天,他的指揮車和隨從們也被一群暴民繳了械!


    湯恩伯氣急敗壞地用電話向各部隊下達命令:“劉昌義暫編第15軍固守許昌,賀粹之第12軍分別守葉縣、襄城、邱城、源河,以上各部必須死守,阻敵南下,作戰不力者,擅自逃跑者,軍法重處!石覺第13軍各師,分別由臨汝、禹縣、密縣向北運動,迅速在登封地區集結,伺機側擊從鄭州向西進攻和南下之敵!”


    湯恩伯一下摔掉話筒,他喘息未定地吼道:“媽的,開戰不到一個星期,我軍指揮係統已陷入一片混亂!怎麽會這樣?”


    蔣鼎文急得在會議室裏團團亂轉,嘴裏不停地說:“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湯恩伯不說話了,氣鼓鼓地把身子背了過去。室內全體參謀和幕僚都站得筆挺,大氣也不敢出一聲。蔣鼎文走到湯恩伯身後,呆呆地站了一會兒說:“恩伯,我看這樣,我馬上托人把你的車和電台要迴來,這是當務之急,劉參謀,給我接嵩縣肖萬成家!”


    湯恩伯斜了蔣鼎文一眼,沒好氣地說:“那就勞您大駕嘍,湯某不勝感激!”


    [1]


    軸人:北方民間土語,指固執的人,愛鑽牛角尖的人。


    [2]


    馬木留克:中世紀服務於阿拉伯哈裏發的奴隸兵,主要效命於埃及的阿尤布王朝,是由希臘的色雷斯、馬其頓,高加索的亞美尼亞、阿塞拜疆等地方的人組成的奴隸兵團。馬木留克騎兵都是不到六歲時,就從他們的故鄉被購買或者拐騙而來,這些男孩經過篩選後一律被閹割,然後投入冷酷無情的軍事訓練,主要學習的課程是馬術和格鬥,被訓練為沒有家庭,沒有親情,甚至沒有**的戰爭機器。他們騎術精湛,擅長使用彎刀進行攻擊,兇悍異常,曾稱雄歐亞大陸300年之久,最後在埃及金字塔戰役中敗於拿破侖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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