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容終於應下她提出的要求之後,若馨才輕輕吐了一口氣,收斂了臉上讓人生畏的威嚴厲色,重新舉步和他一起向東城門走去。


    路上行人行色匆匆地來去,他們隻是放緩了步伐慢慢前行。白容生性本就訥口少言,如今更是沉默異常,顯然還為方才她硬逼他答應的事情而鬱結於心。


    若馨明白他還需要一些時間去接納這個事實。白容自小接受的便是死士生死效忠的教誨,生時護主人平安無憂,死則隨主人共赴黃泉,便如他的師父一般。若馨提出的事情與他成為她的死士時所發的誓言相違背,但無論如何,若馨也不忍看到如此一心為她的護衛年紀輕輕就要陪著短命的她去死。


    能好好活著為什麽要死呢?


    知道白容此刻心情不好,若馨便也沒有打擾他,兩人之間靜默的氣氛一直保持到若馨將馬從繡樓牽出。


    繡樓是若馨經常為白清音賣繡品的那個繡樓。它的店開在離西街不遠的一個深巷之內,平日裏主要的客戶便是西街花樓舞坊裏的女妓們。客流固定,因此雖不在萬春縣的商集中心,卻也經營得有聲有色。隻是它所在的小巷巷道悠長,鋪麵不多,因此平時天色還早,便已沒有什麽人來往。


    走在繡樓的巷子裏,若馨忽然聽到了巷子岔道口傳來一聲瓷器撞擊的聲音。


    此時天近日暮,幽靜的小巷更加顯得寂寥,因此瓷器清脆的碰撞聲在此時聽來也分外清晰。


    若馨偶然一瞥,看到那個岔道口黑暗的角落裏蹲著一個人。天色晦暗,周圍沒有光亮,加之那個人是背對著她,看不清麵目,若馨心中想著或許隻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向外走了幾步,突然巷子外的大街傳來了許多人唿喚的聲音。


    “少爺,少爺。”一聲聲焦急的唿喚由遠及近傳來。接著,若馨便看到一群穿著統一服飾,看著有些眼熟的人腳步匆忙地從大街上跑過。其中一個老人在經過巷子口時還轉過頭向裏麵望了一眼,表情焦急慌張。


    的確很眼熟,眼熟到仿佛就在幾日前看過。


    是在哪呢?


    若馨頓足,沉吟片刻,一個畫麵從腦海中一閃而過。


    一個囂張神氣、飛揚跋扈的年輕男人麵孔跳了出來。


    若馨眸光一亮。


    是在福名樓看到的那個大少爺。


    那群身著統一服飾的是當時服侍他的下仆,而那個老人則是被他踹倒在地的老管家。


    倒真是沒想到又會碰到他。萬春縣雖不若京城那般的繁華,卻也是地廣民多、不小的一個縣城,幾次三番的碰到,也算得有緣。隻是若馨對那個大少爺沒什麽好感,因此即便知道了他的身份,也沒有其他與他相交的打算。


    正欲前行,一股若有似無的氣味卻止住了她的腳步。


    隨風淡淡吹來的,是當初在福名樓若馨給關景天下的那個藥所散發的臭氣。


    還未解開嗎?


    可是郭皓軒私下裏做的這些藥都是捉弄人的,藥效最多不過兩天。按理,大少爺也該恢複正常了,怎會......


    若馨忍不住又迴頭看了一眼。


    白容雖是沉默著,卻依舊隨時注意著若馨。看到若馨停了腳步,麵上若有所思的表情,白容也警惕了心神,冷目環視周圍查看著。


    重新走迴那個岔道口,若馨望向躲在角落的人,一件鬥篷將他從頭到尾罩下。此刻注意看去,才看出那件鬥篷的名貴精致,非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


    果真是那個大少爺麽?


    遠處的唿喚聲又重新傳了過來,新的一撥人又雙目四處搜索地從巷口外的大街跑了過去。


    身著鬥篷的身影似乎僵了僵,將自己的身形縮得更小,又往牆角的方向微微移了移。


    若馨眯起眼,看到那人手上抓著一個精致的白瓷碗,猶豫著卻是向角落的餿水甕裏伸去,伸到甕口時卻又收迴,遲疑片刻,又很艱難地重新探向餿水甕。


    慢慢走到他的身後,若馨開口喚了聲,“關少爺。”


    清悅的嗓音從身後傳來,關景天下意識地迴頭。透過幾乎遮住了他半個臉頰的鬥篷帽沿,他看到了若馨。沒有絲毫猶疑的,關景天幾乎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將他害成如此模樣的罪魁禍首。雙目驀然暴睜,關景天流露出像是見到鬼一般的驚悚神色。鬥篷下的身子猛然一抖,雙手一軟,那捧著的白瓷碗也抓不穩地落了下去,撞到餿水甕,發出“哐啷”一聲脆響。


    他驚慌地環抱住自己的身體,杏形的大黑眼睛裏滿是恐懼,握著拳激動地喊著,“你走開,不要靠近我。你走開你走開......”


    關景天死死盯著若馨,生怕她走近一步。


    一股濃烈的臭味隨著他開口在周圍的空氣中彌散開來。若非那個熟悉的臭味,若馨怕是真的不相信眼前的人便是當時在福名樓裏驕橫跋扈的俊秀少年郎。那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如今完全不複存。


    鬥篷的帽子在關景天動作時掀了開去,露出了他的一張臉。幾日不見,大少爺卻一下子瘦削了許多。唇紅齒白,依舊是那個俊美的樣貌,隻是滿麵的狼狽憔悴,那本就尖細的下巴如今更是瘦得明顯。


    “妖婦,你走開,你走開啊。”關景天依舊用那破了音的嗓子壯膽一般地嘶吼著,情急之下甚至抓起落在手邊的白瓷碗碎片向若馨扔去。


    幾天沒吃飯的關大少爺沒什麽力氣,瓷片才扔了不到一個手臂的距離便落了下來。


    若馨眉一蹙,轉頭欲徑自往迴走。邁出了幾步,身後的嘶吼聲小了去,接著卻是傳來隱隱幾聲輕不可聞的抽泣聲。腦子裏不知怎的忽然浮現出小師弟的麵龐。


    笑得稚氣的一張小臉兒,猶記剛入師門時他才七歲,粉雕玉鑿分外可愛,可是瘦弱的小身板看起來卻比實際的年齡還要小上許多。當師父將他帶到自己麵前時,小小孩童的師弟扭著自己小衣裳的衣角,用嫩嫩軟軟的嗓音害羞的叫她一聲“師姐”。師父對待他冷淡,他倒也不在意,每天隻是一隻小手拉著她的衣角害羞地跟在她身後,糯軟嗓音的叫喚從“師姐”換成了“阿離姐姐”,隻為了能和她更親近一些。小師弟在她記憶中幾乎都是一副害羞的笑臉,可唯有那次,他在她那年頭也不迴離開師門時幾近嘶啞唿喚的哭腔卻一直銘記在心頭。


    夢中,也似乎能看到小師弟孤獨無依地呆在山上,夜半時環抱著自己無助而害怕地啜泣。


    記憶迴籠,身後輕微的抽泣聲還隱約的傳來,若馨的心一時間有些柔軟了下來。


    算來,這個大少爺比小師弟還要小上一歲。


    若馨旋身又緩踱了迴去。


    關景天在若馨轉頭離去後便鬆懈了緊繃驚恐的情緒,這一鬆懈,饑餓感又重新侵襲而來。


    幾天沒有好好吃過東西了,他不知道當時在福名樓若馨給他吃下的是什麽東西,不僅一出口嘴巴臭得要死,連府裏最厲害的廚子做出的飯菜他也聞之欲吐,勉強吃了幾口,便連酸水也嘔了出來,反而是那些發了餿的飯菜讓他很想吃上一口。


    他是大少爺,天天吃山珍海味的大少爺,怎麽能去碰那些豬狗吃的東西?


    可是他真的好餓,好幾天沒好好吃過東西的他真的忍不住了,他不能在府裏偷吃那些餿飯讓下人看了笑話,隻好偷偷溜出來,在一個很偏僻沒有人來往的小巷子裏找到了一處餿水甕。


    他真的很餓,如今的他真的沒辦法再顧及什麽大少爺的尊嚴了。含著淚花,關景天顫抖著手,撿起地上麵積較大的瓷碗碎片從餿水甕裏撈出發著酸氣的餿飯菜,閉上眼將那些極其難聞惡心的飯菜送進口中。


    方才觸到唇邊,手腕被猛地一擊,瓷碗連著裏麵的餿水飯被打落在地。


    關景天愣愣地盯著地上的食物,而後愕然抬頭,看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走了迴來的若馨。


    怒火加饑餓讓大少爺忘記了恐懼,他揮動著拳頭,怒目切齒地瞪著若馨,喘了幾口粗氣,突然大喊道:“你到底要做什麽?臭女人,你整我整得還不夠嗎?府裏的下人都看我的笑話,連漠漠見到我也掩住鼻子不敢接近,你現在開心了?我好幾天沒吃東西了,肚子很餓,可是府裏的飯菜我都吃不了,現在隻能出來偷偷吃這些豬狗吃的餿飯,現在連這些你也不讓我吃,你是不是要真的把我餓死你才甘心?”


    說到後麵,大少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仿佛隻是想把自己的委屈發泄出來,臉上流露出的是全然異於那日驕傲的神態,眼睛紅紅的,無辜又可憐。


    若馨蹙起眉,她當初隻是讓這個驕縱跋扈,總是刁難旁人的大少爺餓上兩天,給個小小的教訓,並沒想把他逼到這個地步。隻是她不知道郭皓軒這次的藥和以往的不用,竟會持續這麽長的時間,如今看來,她似乎真的做的有些過分了。


    “妖婦,你到底給我吃了什麽東西?”關景天猛地抬起頭,大大的眼睛瞪著若馨,使盡全力地抓著她的手腕大聲吼道,體虛的他才喊了幾聲便有些喘不過氣來,胸口起伏不定。


    若馨沒有抽手,但手腕已被抓出了紅痕,白容俊眸寒光浮現,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手中的長劍已橫至關景天麵前,在他緊握若馨的手肘上一頂。


    關景天沒習過武,被白容一震,手臂一麻立刻鬆了手去,整個人摔到一旁,直摔得頭昏眼花,肚子裏的胃好象都絞在了一起,那些聞了大半天的餿水味如今一一反上胃來,大少爺趴在地上,大吐了起來。


    他沒有吃東西,如今嘔出來的不過是一些酸水和苦澀的膽汁。可他還是不停地嘔吐著,到了最後傳來的嗚咽聲,像是在翻腸攪胃地嘔吐,又像是因為自尊受傷而委屈的抽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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