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點憂鬱的小青年,天真愚蠢的拖油瓶,好奇心重的新一代,悶騷、機靈、但邪門兒的盜墓三世祖……朝兮對吳邪的印象一直是複雜的,就像人性本身就是複雜的。


    對他而言,吳邪最大的優點就是對張起靈這個朋友掏心掏肺,但由於好幾次吳邪夥同張起靈一起去曆險且“瞞而不報”,這個優點已經大打折扣了。


    總體來說,他多數時候是頂頂瞧不上吳邪的,大抵是因為他活得太久,見過了太多的人中龍鳳,吳邪在這些人中實在拔不上尖兒。


    即便如此,吳邪在如今的九門後人裏,也絕對夠得上中上等了,總歸是朝氣風發的年輕人,說不定就在某個毫不經意的時刻,讓人眼前一亮。


    但朝兮的印象裏,從未見過這般的吳邪。


    他推開陳舊的鐵門,像是推開了一扇牢門,迎麵就看到在幽暗的地下室裏,吳邪崩潰地跪倒在地上,胡子拉碴,眼窩深陷,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好似一隻無力舔舐傷口的幼犬。


    他並不知道吳邪在這五年裏經曆了什麽——解雨臣所知的也並非全貌,真正經曆了什麽,也許隻有吳邪自己知道。


    解雨臣說,吳邪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為張起靈。


    解雨臣還說,吳邪這幾年一直在追尋張起靈的身世過往,試圖從張家入手,弄清楚一切的謎團。


    這種執著和堅持,幾乎要讓他誤以為吳邪和張起靈之間有什麽超出尋常的情感,以至於一個甘願進入青銅門與世隔絕十年之久,一個曆盡艱辛苦苦追尋想要找出深埋的真相。


    但如今一見,他便確信,吳邪變成這樣絕不僅僅是因為張起靈。


    這期間,一定還發生了許多其他的事,才會令吳邪如此痛苦。


    朝兮能想到的隻有汪家了。


    於是他緩步走了進去。


    堅硬的地板將膝蓋硌得生疼,吳邪恍若並未覺察到他的到來,仍頹然地垂著頭,如癡如狂。


    這般淒苦,朝兮看了也不免揪心,重重地歎了口氣,單膝跪地,讓自己與吳邪視線平齊。


    毫無預兆的,久經滄桑的老妖怪伸出了臂膀,將百孔千瘡的小奶狗摟在懷中,輕聲安撫道:“你從來就不是一個人。”


    溫熱的觸感,堅實的胸膛,真真切切地包裹著他。


    吳邪先是僵硬了一下,繼而試探著抱住朝兮的腰身,在確認到這聲音的確來自於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個人,而非夢境翻覆的時候,一滴淚倏然滑落。


    鼻尖泛起酸澀,他不顧一切地抱緊了謝朝兮,力度之大,恨不得把自己融入朝兮的身體裏。


    “是你……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夢……”


    沒有哭聲,卻有溫熱的液體慢慢濡濕了衣襟。


    朝兮想,他與吳邪似乎還沒親密到相擁而泣的程度,隻是此時此刻,他確然做不出讓吳邪可憐巴巴一個人在地下室裏發狂崩潰的事來。


    真奇怪,明明他很看不上吳邪的。


    他仔細想了許久,除了張起靈的緣故,更重要的是,他真得在心軟。


    過去,他很容易對小孩子或少年人心軟,因為那會讓他想起別離的張起靈,想起張起靈孤苦伶仃的年少時代。


    而現在,他麵對著吳邪,想起的卻是自己……每一次徘徊在絕望的邊緣,卻不肯徹底沉淪的自己。


    再鐵石心腸的人,對著“自己”心軟,似乎都是最自然不過的事。


    “……是我。”朝兮輕輕摩挲著吳邪瘦削的脊背,“這些年,你辛苦了。”


    吳邪聞言,就像是被觸動了心底裏最柔軟的那根弦,一下子哭得更兇了。


    先是抑製不住的哽咽,隨即窄小的地下室裏慢慢響起了哭聲,一點點放大,最終徹底決堤。


    吳邪沒有餘心去思索謝朝兮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他知道自己現在這樣有些丟人,卻忍不住展露出最脆弱的一麵。


    吳三省的家宅附近並不繁華,住的人也不多,入夜之後,四麵八方就籠罩在純粹的黑暗裏,隻有天台上點了一盞小小的白熾燈,發出昏黃的光芒。


    八月是杭州的夏季,一年中暑氣最盛的月份,即便到了晚上,依然是悶熱潮濕的,朝兮很不喜歡。


    吳邪把一罐冰啤酒遞給了朝兮,自己也拿了一罐,腳下還放著兩打。


    他和朝兮分別坐在長凳的兩端,拉開易拉罐,猛地灌下一大半,冰涼而刺激性的啤酒驅散了幾分黏膩的濕熱,讓人舒服不少。


    朝兮卻隻是用罐裝啤酒貼著臉頰降溫——他不喜歡喝啤酒,覺得少了一些風雅的韻味。


    吳邪看在眼中,並沒說什麽。


    他此刻有許許多多的問題想問謝朝兮,隻是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


    沒想到,朝兮選擇了率先開口。


    “我前幾天剛從青銅門後麵出來。”朝兮一開口,就是個重磅炸彈,“張起靈,他很好。他感覺到你遇見困境,讓我出來幫你。”


    他省略了很多細節,隻說重點。


    吳邪瞠目結舌地側首看向他,“小哥他……你們……”


    “我的事說完了,現在來說說你的事。”朝兮淡淡道,“你這副樣子,是在西藏遭遇了什麽事?……別這麽看著我,我隻是懶得去查,你直接說了大家都方便。你如果信不過我,那就算了,你自生自滅吧。”


    “我……沒有不信你。”吳邪囁嚅道,“隻是那些事,超出了我的認知,我已經不知道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什麽是自己選擇的道路,什麽是一早就設計好的局……”


    懷疑自己,懷疑他人,懷疑整個世界……這大概就是吳邪此刻內心的真實寫照。


    朝兮若有所思,然後毫無征兆地站了起來。


    吳邪沒防備,偏移的體重讓長凳的一端高高翹起,他結結實實地摔了一個屁股蹲,沒喝完的啤酒全灑在了褲子上。


    “你幹什麽呀!”吳邪疼得齜牙咧嘴。


    “還知道疼?看來沒傻。”朝兮涼颼颼地說,“知道疼,說明你是真的。隻要你是真的,你還怕什麽?”


    “我……”吳邪語塞,咬了咬唇,悶悶地說:“我怕……我怎麽不怕?我怕我沒能力對抗那些人,怕我沒辦法改變宿命,怕我沒有命活到小哥出來的那一天……”


    “……果然,你是遇到我短信裏提到的人了。”朝兮忽然這麽說。


    去聖雪山前他給吳邪發的短信裏,多半是關於照顧好張起靈的——當時他準備替張起靈守門,沒想到最後會一起進去。餘下的部分,他是提起了汪家人,讓吳邪多加防備。


    看吳邪這情形,大概是在西藏的時候,和汪家人打過交道,知道了汪家針對九門的陰謀?


    “說實話,即使我二叔三叔都明裏暗裏告訴過我,即使你提醒了我要防備,可是……我從來沒想過,汪家是這麽恐怖的存在。”


    吳邪毫不避諱自己的畏懼,因為汪家就像一劑迎風擴散的毒藥,無聲無息地侵入了每一個角落,他現在除了張起靈和遠在雲南的胖子,幾乎懷疑所有人。


    甚至在西藏看到張海客以後,他連自己都要懷疑了。


    隻聽得一聲冷笑,在吳邪以為又要被嘲諷的時候,朝兮突然伸出手,扯著他的肩膀把他拽了起來,眉目冷峻而鎮定。


    朝兮道:“我經曆過這世間最深切的絕境,可我從沒有絕望過。你想知道我是怎麽活過來的麽?”


    吳邪定定地望著他,眸中的茫然無措緩緩散去,餘下被堅定了的信念:“那你教我。”


    朝兮滿意地點點頭:總算也沒讓他失望。


    可以再等等,小奶狗終將成長為大野犬,把他的仇敵像獵物一樣片片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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