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0月,第一次長沙會戰以國軍勝利、日軍撤退宣告結束,湘北大捷,長沙等地暫時得以保全。


    戰前,陳皮便已將他們兩人多年來的收益換成了金條。朝兮做主拿了一箱子給張啟山,充作軍費,剩下的也走了張啟山的人脈,存到了國外的銀行戶頭裏。


    當年的土夫子改頭換麵,成了政府公文裏所承認的“愛國商人”,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然而這是戰時,更加荒謬的事也不是沒有過。


    九門齊心協力共抗日寇,這樣的事從未有過,陳皮身上的那些人命官司也被人為地忽略了,再無人提及。


    1939年10月21日,農曆九月初九,重陽節,宜會親友,亦是二月紅的生辰。


    自從紅夫人殞命,二月紅的日子過得半死不活,此番抗擊日軍,他是存了以死報國之誌,也算有個正大光明的理由去與愛妻團聚。


    如今戰事平定,滿城歡慶,齊鐵嘴便攛掇著眾人,說要給二月紅好好慶賀一下“劫後餘生”之喜,也是九門共慶長沙一戰順利告捷。


    這樣的理由二月紅無法拒絕,隻得同意了。


    二月紅的生辰宴,自然是設在紅府裏,隻不過紅府的仆人基本都走光了,張啟山不得不從軍營調派了一個炊事班,再加上尹新月和做了軍醫的莫測,勉強湊出一桌宴席。


    出於往日的一點同伴情誼,朝兮也去赴了宴……和扭扭捏捏的陳皮一起。


    畢竟是人家過生辰,朝兮想著也不能空手去,左思右想後,帶了兩根大黃魚去……再沒有什麽比這東西更實在了。


    陳皮拎著一簍鮮活的螃蟹,進門也不怎麽說話,就站在門口,螃蟹擱在腳邊。


    雖然嘴上不說,朝兮卻知道他有多在乎二月紅這個恩師,否則也不會天不亮就起床,跳進快入冬的冷水裏抓螃蟹了。


    所幸這些日子浴血奮戰,和九門其他人多多少少有些“戰友情”,氣氛並沒因他們兩個不速之客的到來而變得尷尬。


    簡簡單單一句“恭賀生辰”,把拴著紅絲綢的兩根金條遞過去,對朝兮來說生辰宴就完成了一半。


    二月紅看見金條後那難以置信的表情,不在朝兮的關注範圍內。


    不過,二月紅也知道朝兮的行事作風不能以常理推定,還是禮貌收下,讓他進去。


    迎麵遇著吳老狗,還沒開口說話,三寸丁就從袖子裏跳出來,興奮地跳到朝兮的手臂上撒歡兒。


    五年了,小東西還記得朝兮的氣味,在他懷裏拱來拱去。


    吳老狗甚是鬱悶,不過也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被霍三娘的侄女霍仙姑叫走了。


    齊鐵嘴悄悄跟副官咬耳朵,朝兮耳力極佳,聽見他說最近霍仙姑和吳老狗好像走的很近,等把日本人趕出去,說不定就能喝上他們倆的喜酒了。


    副官也不知聽沒聽進去,眼神有意無意地往朝兮臉上瞟,若有所思。


    朝兮沒留意他,摸摸小東西的頭,心道這可有意思了,往後吳老狗就平白無故矮了霍三娘一輩兒。


    而且,那霍仙姑才十七八歲的年紀,模樣能力都沒得挑,但霍家的女人個性都很強勢,說一不二,就怕吳老狗以後的腰杆子是硬不起來了。


    朝兮抱著小東西往裏走,正好瞧見尹新月和張啟山膩在一塊兒,不知說了什麽悄悄話。


    尹新月微紅了臉,抱著張啟山的胳膊搖來搖去,而張啟山的眉眼裏藏著幾縷笑意,通身氣質是一貫的清冷威嚴。


    朝兮冷眼瞧著,尹新月成婚五年,除了樣貌長開了一些,性情倒沒怎麽變,還是那副嬌俏活潑大小姐的樣子,想必日子過得相當滋潤。


    遠遠地拱一拱手,就算是招唿過了,朝兮沒多言語,經過時,輕輕擦過張啟山的肩膀。


    張啟山亂了半顆心。


    花廳裏擺好了一張紅木大團圓桌,能坐下二十個人。主位留給壽星公,朝兮也無須別人讓座,自己揀了個不顯眼的位置坐下。


    陳皮乖順地坐在他身側。


    過一會兒人齊了,各自按著九門位次坐好。二月紅舉起酒杯,站了起來,開始走生辰宴應有的流程,如致謝、祝酒、致辭之類。


    朝兮基本沒參與。酒菜齊備,他就專心吃菜喝酒,畢竟他比二月紅年紀大,他給敬酒,隻怕要折了二月紅的壽。


    陳皮倒是老實敬了酒,其餘時間就專心拆蟹——就是他送來的那簍螃蟹,仔細剔出蟹肉蟹黃,然後放進朝兮的碗中。


    齊鐵嘴是藏不住話的,扯了扯旁邊解九的袖子,小聲說:“九爺,你覺不覺得這陳皮對謝老板……好得有點兒過分了?就像……”


    解九藏在金絲眼鏡後的眼睛先瞥了一眼陳皮和朝兮,又瞥了一眼張啟山,看似平靜道:“就像什麽?”


    “就像對自個兒老婆……”


    誠然陳皮沒娶老婆,齊鐵嘴原本是想拿二月紅或夫人來舉例子,但總覺得哪裏不像,遂將腦袋裏冒出來的第一個詞匯說了出來。


    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驚著了,眼珠子左顧右盼快轉飛了。


    偏偏當事人還在事不關己地吃吃喝喝,好像今日是自己的生辰宴一般。


    齊鐵嘴怪自己胡思亂想,轉頭去向二月紅敬酒。


    這是1939年的末梢,長沙在戰火紛飛中屹立不倒,九門的當家人也正當盛年,他們還有餘心餘力,在一張桌上盡情享受劫後餘生的喜悅。


    然則亂世之下,豈有完卵。


    1941年9月,第二次長沙會戰,朝兮和陳皮臨時找了幾個夥計,去西安盤了一座漢朝古墓。墓中所得,一半作軍費,一半匯入了國外的銀行賬戶。


    國軍勝。


    1941年12月,第三次長沙會戰,朝兮和陳皮又去南京倒鬥,可惜收成一般,索性都充了軍費。


    國軍勝。


    1944年5月,第四次長沙會戰,國軍敗。


    九門各家在長沙淪陷前陸續撤離,陳皮同朝兮去廣西暫避戰火。


    最後離開的,是張啟山。


    1945年8月,日本無條件宣告投降,國軍接管長沙。


    外戰已畢,內戰再起。朝兮在深山裏尋了一個院子,暫時收了買賣,像個農民一樣隱居度日,等待和平到來的那一天。


    一如當年他所願,種花種草,種瓜種果,不種花生……隻是缺了張起靈,仍不算圓滿。


    陳皮似乎不能接受這樣的安穩,於是重操舊業,收了一堆徒弟,然後四處下地。


    朝兮總覺得陳皮有哪裏變了。


    雖然作風依舊兇狠,可是他似乎不像從前那樣熱衷於倒鬥斂財或撈偏門,更像是單純地熱衷於下墓本身。


    道上很快傳出他殺徒的惡名,隻因他帶著徒弟下地,若遇見危險,見死不救不說,甚至拿徒弟當墊背都是常有的事。


    所幸他出手大方,惡名再盛,也不影響那些亡命之徒搶著來做他的徒弟,就圖成功之後可以富貴無邊。


    隻是如此一來,陳皮自己反倒窮得叮當響,這麽一趟趟地折騰下來,不僅身邊產業所剩無幾,存在國外銀行的那些錢財也很快揮霍一空。


    有一次陳皮來山裏,朝兮一邊往他手裏塞自己釀的竹葉青,一邊調侃:“陳爺這是家業都敗光了,才知道來找我周濟周濟?”


    陳皮嘿嘿笑著,看著竹影下的朝兮容顏如昨,一笑生花,然後摸了摸自己的胡須,沒有迴話,轉而說起張啟山。


    聽聞張啟山改了名字,加入了什麽解放軍,現在混得不錯。


    捐軀赴國難,日月換新天。


    但那已與他們無關了。


    1949年10月1日,一個嶄新的中國初生於神州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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