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房前點起了盞盞明燈,像是人間的星子,透過落地窗,灑進來點點星光。


    更有酒氣三分,予人溫熱。


    深埋於記憶深處十餘年的聲音與身邊之人的重合在一起,張啟山恍然想起初見朝兮時,那種直擊靈魂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他眼神複雜地看著對麵輕笑如浮雲的“青年”,仿佛是耳畔轟然一響,三冬之雪盡數消散。心間有涓涓細水潺潺流淌,潤澤著幹枯的沼澤沉淵。


    心頭驀然升起一點閃念。


    張啟山脫口而出:“原來是你。”


    “怎麽,當初你便不肯叫我一聲二叔爺爺,今兒可要補上?”


    朝兮玩味地看著怔忡不已的張啟山,躊躇半晌也無反應,不知在糾結什麽。他笑了笑,轉而道:“算了,不叫也罷。我如今姓謝,張家的輩分早與我無關了。以後你還是張啟山,我還是謝朝兮。我來走這一趟,也隻是想告訴你,別為了朋友義氣而忘了蒼生安危。”


    張啟山垂眸,自嘲地笑。


    “蒼生?蒼生太重,而我,我不過是個在生死麵前無能為力的尋常人……是我有負於二爺,有負於夫人……”


    “你的確挺廢材的。”


    朝兮居然很認真地讚同了他的話,然後在他因驚訝而抬頭時,戳了戳他糾緊的眉心。


    “你這一天天都想什麽呢?這世上誰不是普通人?誰能掌控生死?張家人研究了三千年都沒研究出一個長生之法,你才幾歲?你憑什麽覺得你就可以?”


    “你既然這麽覺得,又何苦用蒼生安危來勸我?”


    張啟山拉下他的手。


    朝兮體溫並不高,連掌心也透著微微涼意,就像久遠前蒙住他的雙眼之時。


    但這種手與手的接觸,用不同的體溫來昭示了彼此的存在,足以讓他覺得寬慰。


    朝兮挑了挑眉,音色淡然若水:“因為你不像我。你是長沙城的布防官,軍爺穿了軍裝,就有不可推卸的使命,我當然得用大義凜然的說辭勸你。”


    張啟山嗤笑一聲,忍不住問:“那如果我不是軍人呢?”


    朝兮亦笑道:“那自然是將你打一頓,打得你頭腦清醒了,再讓你選,是乖乖下墓給我付尾款,還是被我暴打一頓,再重新選……”


    像“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一樣無窮無盡的循環。


    但確實是朝兮能做出來的事。


    張啟山展了展眉,似乎放下什麽一般鬆了口氣。


    他道:“你說了這麽多,但一直沒有問我,究竟是怎麽迴事。”


    “那與我本來就沒關係。”


    朝兮看他冷靜下來,也席地而坐,半邊身子都靠在床上。


    “我隻知道,你應該不至於蠢到用全副身家拍了鹿活草迴來,卻又從二月紅那裏拿迴來,擺在家裏當收藏。”


    這話說得張啟山也笑了,隻是笑容裏有幾分苦澀。


    他慢慢地說了許多話,朝兮一邊喝酒,一邊慢慢地聽。


    大致上,跟飯館小二說的差不多,隻是省去了一些重要內容:比如鹿活草確實治不了紅夫人的病,比如鹿活草是紅夫人自己交給張啟山的,比如紅夫人之所以這樣做,是擔心自己亡故之後二月紅隨她而去,所以希望用張啟山的朋友之義和“見死不救”之仇,留住二月紅一條性命。


    怎麽說呢,朝兮聽懂了,但不是很能理解。


    不好評價紅夫人的思維邏輯,也不好評價她這種明顯是坑了張啟山的行為是否正確,畢竟斯人已逝,或許隻有天知道。


    他聽完最後一個字,也沒有就此事發表什麽看法,隻是把酒壺還給了張啟山。


    “這酒真難喝。”朝兮口裏念叨,“這時節該喝燙的溫熱的汾酒,口感柔和,迴味綿長。”


    “這是蘇聯產的伏特加,酒性太烈,喜好風雅的謝老板怕是喝不慣。”


    張啟山仰頭喝了一口,忽然想到方才朝兮也喝了這酒,他們……隨後耳垂不受控製地滾燙起來。


    幸而室內昏暗,無從察覺。


    “烈酒澆愁,你是這樣,副官也是這樣。”朝兮啐了一口,眼尾被酒氣熏得泛出紅暈,“一有點煩心事就喝酒,我還道他沒出息,原來都是跟你學的。”


    張啟山其實想否認。當兵的人,基本都會喝個酒,在這國破家亡的危難時刻尋得心中片刻安寧。


    副官喝酒這事兒真的怪不著他,分明是被親兵裏的幾個老油條拐帶的。


    不過他看了看朝兮,一手撐著床鋪,已經開始搖頭晃腦了,不知道能聽進去幾分?


    隻是喝了點兒伏特加,就算是度數高吧,這人……原來酒量這麽差的麽?


    張啟山勾起唇角。


    他終於發現了強大如謝朝兮,也擁有著最尋常不過的弱點,不可不喜。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烈酒如何能澆愁?”


    “呦,這會子倒出息了。”


    朝兮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眼前眩暈迷離起來。


    張啟山拉住那隻作怪的手,鎮定地盯著那雙明亮的鳳眸,道:“你喝醉了。”


    朝兮依舊在笑,卻沒有迴答。他的腦袋向後仰著,沒有好好扣住的襯衫領口被空餘的那隻手胡亂扯開,好像要借此疏解烈酒入喉後蒸騰的體溫。


    體溫逐漸升高,血液加速循環,浴火而出的麒麟若隱若現。


    張啟山第一次覺得,原來本家的麒麟紋身這樣美……美得令人驚歎。


    他拋下了酒壺,一手撐地,緩慢地湊過身去。


    灼熱的氣息裏混雜著酒香與皂莢香,仿佛經年未改,是安心的味道。


    張啟山覺得自己肯定醉了。


    但他和副官一樣千杯不醉的。


    除了酒精作祟,張啟山沒有任何理由來解釋如今他體內前所未有的衝動——即便是和尹新月的屢次親近,即便是被佳人投懷送抱,亦不曾有。


    朝兮閉著眼睛,似乎放棄了與酒精的搏鬥,徹底乘醉而眠。


    上半身在重力的作用下搖搖晃晃,忽地向張啟山倒了過來。


    “說是來勸我,自己卻先醉了……”張啟山無奈地喃喃自語,看向懷裏昏睡如少年的朝兮。


    誰能看出他竟是與爺爺一輩的人?


    張啟山顫抖著抬起手,將他向著自己懷裏扣得更加緊密,清晰的兩種心跳聲交織在一起……和當年一樣。


    大概是要瘋了吧。


    張啟山已不再是那個十歲的少年。他們這樣的親密舉止,業已超出了他們如今的關係。


    甚至還是張啟山單方麵的偷偷摸摸。


    “謝朝兮……”


    他輕輕念著這個名字,念著這個在紙上寫了千萬次的名字,心底裏油然而生出一種狂念。


    想要……時光凝住於此刻,無問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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