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墓園,寂靜無聲,十分清冷,隱隱可以看到淺藍色的幽光飄來飄去。


    武陵還從來沒有在夜裏來過墓園。


    微涼的秋風輕輕吹拂在身上,讓武陵身體不由打了個哆嗦。武陵突然覺得,夜裏的墓園,要比白天多一些“生氣”,總覺得四周有什麽東西,在黑暗角落看著他們一家。


    有父母在身邊,武陵倒不覺得害怕。


    武破碎跟武陵解釋說道:“後山有一位長輩,是王府的守護人。他會把你送去倒懸山。”


    與武陵走在後頭的江旻月,見武破碎隻說了一句便沒有下文了,恨不得一把捏斷他的腰。


    江旻月氣道:“武破碎,你就和兒子說這麽一句,不和兒子說一說大爺的事?不怕兒子把大爺惹怒了?大爺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武破碎沒有反駁江旻月,也沒有聽妻子的,再給武陵解釋。


    對於相處問題,他並不擔心。


    因為他相信武陵。


    江旻月無奈歎了口氣,隻好親自給武陵介紹,說道:“大爺是我們武王府的守護人,按輩分,應該是你爺爺上一輩,一直住在墓園的後山。這也是為什麽沒有允許,王府的人不得隨意靠近墓園後山的原因。”


    江旻月的話,解開了武陵多年來的疑惑。


    墓園後山,一直是武王府的禁地。


    武陵從小到大,還沒有進去過。


    江旻月說道:“大爺的名字,我和你爹也不知道,等會見了人,你可以稱唿他為老爺子。大爺的脾氣有點古怪,除了感興趣的事,很少說話,但絕對可靠。你之後與他相處,有什麽事直說就行。再者,大爺的劍術很厲害,你可以試著向他請教。你爹有一半劍術,是向他學的。”


    “劍術很厲害?”


    武陵對這位武王府的守護者期待了起來。


    有著一個劍術高手同行,能讓他的倒懸山之行安全不少,也能讓他可以多學到一些東西。


    江旻月挑著燈籠,邊走邊說道:“還有出了王府,爹娘不在,記得要照顧好自己。能不多管閑事,就不要管。如果真要管,那就別講理,直接動手,速戰速決。出門在外,但凡多管閑事去跟人講道理的,都是傻子。要是講道理有用,別人還輪得到你多管閑事,道理誰不會講?是不是這個理?”


    瞧著江旻月把燈籠舉在臉前,像是怕人看不見她那雙詢問眼神的模樣,武陵哪敢不認同,訕訕笑道:“娘,我知道了!”


    “知道什麽了?”


    江旻月的質問如期而至。


    武陵脫口而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少上台麵耍嘴皮子,多暗地裏耍手段。”


    對於這種質問,武陵早已經得心應手。


    “別以為戴著麵具了,娘就不知道你想什麽。”


    江旻月把燈籠放下,移到武陵腳邊,聲音少了剛才的激情,“你們年輕人,心氣高,總想揚善除惡,快意恩仇,做那蓋世英雄,什麽事都想管一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嘛。其實沒本事的愣頭青,才這麽做。但凡有本事的人,站在那,不用說一句話,敵人便會自屈而逃。而有點腦子的人,則身居幕後,讓有能力的人去幫助。”


    “娘跟你說這些,隻是想告訴你,救人先就己。”


    武陵沉默聽著,沒有應聲。


    倒不是屈服在了自己母親的威嚴下,而是這話本就是道理。


    江旻月繼續說道:“知道你們年輕人,聽不慣父母的嘮叨。但除了‘救人先救己’這一點外,娘還想告訴你,世界有好的一麵,也有不好的一麵,無論如何,都不要對世界感到失望!”


    武陵腳下的步伐不由一頓,不明白江旻月為什麽這麽說。


    人間事物,本就好壞並存,這有什麽好失望的?


    江旻月抬頭看著前麵的丈夫,加重語氣,說道:“最後一點就是,以後練劍了,記得出劍別像你爹,優柔寡斷。”


    武陵會意,故意提大了點聲音,“娘,我一定會銘記在心的。”


    然而不管身後的妻兒怎麽說,摸黑走在前麵的武破碎皆沉默以對。


    出劍優柔寡斷?


    武破碎打了個酒隔,心中嗤笑一聲。


    這世界上還沒有人看過他武破碎傾力的一劍。


    真的是因為他優柔寡斷?


    從來不是!


    是這個世界太讓人失望,不值得他出這麽一劍。


    武破碎下意識要拿出酒壺喝口酒,但還沒有所動作,就被江旻月給阻止了。


    江旻月見武破碎木頭一樣,屁不放一個,不由就來氣。她加快了腳下的步伐,上前腳尖踩在武破碎的腳跟上,咬牙切齒道:“武破碎,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武陵抬起頭,心情複雜看著沉默走在前麵的武破碎。


    江旻月迴頭跟武陵說道:“紅衣!千萬要記住,年輕人的劍,如果缺少意氣風發,那他的劍,一定糟糕透了。”


    江旻月與武破碎是青梅竹馬。


    自從第一次見過武破碎練劍後,江旻月就沒有再拿起過劍。因為江旻月覺得,世間有了這樣的劍,她練不練劍都沒有關係了。


    江旻月這話,不全是想法設法為讓丈夫武破碎重新拾劍的激將法,還有著自己對劍的看法。


    雖然很小就沒有再練劍,但對劍,江旻月一直有著自己的見解。


    在她看來,一個劍者,如果死氣沉沉,出劍就會麻木缺少變化,隻有有指點江山般無所畏懼的意氣,才可以盡情盡力出劍。


    江旻月說話時那“神氣”的表情,讓武陵有些吃驚。


    這還是他那眼裏隻有生活點滴的娘親?


    武破碎的沉默與江旻月說起劍時的神氣,兩者對比下,讓武陵有種江旻月才是會劍的那個人的錯覺。


    現在武陵可以對自己母親那句“是你爹先看上我的”這話確信無疑了。


    在武陵思緒萬千的時候,他們一家已經穿過寂靜的墓園,攀上了後山的山頂。


    “小破碎,我早就說過,如果小月月一直練劍,不會遜於你。”


    一個聲音把武陵從思緒中拉了迴來。


    “有人?”


    武陵猛然抬起頭,發現前麵是一麵陡峭的崖壁,路已經到了盡頭。


    崖壁不怎麽高,在月牙微弱卻空靈輕柔的光芒下,一眼就可以看到頂處。


    在那裏,站著一個普通身材的人。


    他臉上的麵具,一下就吸引了同樣戴著麵具的武陵。


    夜色的籠罩,像是給麵具戴上了一層麵具,讓武陵無法看清那是一張具體是怎樣的麵具。


    “見過大爺!”


    江旻月行了個禮。


    武陵見此,也沒有停著,跟著行禮,說道:“見過老爺子!”


    一路來沉默不言的武破碎,停下腳步站在那,並沒有行禮,也沒有說話。


    禮過之後,武陵發現,山頂上的人已經從崖頂下來,站在了他一家人的麵前。


    武陵這才看清,眼前的人戴著的是一個巴掌形狀的青銅麵具,看起來就像一個張開五指豎著的巴掌貼在臉上抓著臉,細看之下,青銅麵具布滿了裂痕,上麵除了森青的銅鏽,還沾染著如同剛滴上去的腥紅鮮血,看起來十分古怪。


    武陵順著青銅麵具冰冷的指縫看起去,隻見麵具下,一雙深邃眼眸正在看著他。


    細心的武陵還發現,來人的手皙白如玉,肌膚比女人還水嫩,完全不像是一雙比他爺爺還要大一輩之人的手。


    這簡直出乎武陵的意料之外。


    他爺爺武玄策,今年七十一歲,再往上一輩的人,年紀估計早已九十奔一百而去。


    而眼前的人,單從外表可見的手和濃密烏黑的頭發來看,即使說是和他同輩的,武陵也絲毫不懷疑。


    麵具下的那雙眼睛,僅在武陵身上停留了一會,就轉到了山下的墓園。


    陳鬥並不是武家的人。


    他之所以在這裏守墓,原因是很久以前,打賭輸了。


    他輸給了一個女人。


    原本答應守三十年,然後找個守墓人,他就可以離開了,但陳鬥並沒有這麽做。


    陳鬥望著墓園中央那棵入秋後樹葉慢慢變紅的楓樹。


    曾經有一個女人跟陳鬥說,她最喜歡的是楓樹。於是女人死後,陳鬥就為她種了一顆楓樹。


    也就是眼前的這棵。


    在楓樹下麵,有一具女子的屍骨,葬於一百零一年前,與楓樹同歲。


    陳鬥收迴目光,說道:“你們一家子,如果沒啥要說的了,那就出發吧!”


    不知道是怕見到離別時的離愁,陳鬥順著一條小路,先走了下去。


    陳鬥走得很慢,就像他來時一樣。


    隻不過比起兩手空空的現在,來時似乎還有著……


    一具屍體。


    晚風在這時吹起,帶著一片一片飛舞的紅色楓葉徐來。


    陳鬥折了一段野草的枝條,用枝條來迴拍著手掌,邊走邊輕歎吟唱道:“千秋月,萬古愁,杯酒灑墳頭,誰道老來無憂,誰見美人白首。”


    陳鬥走進小路後,山頂上突然安靜了下來。


    原本一肚子話要說的江旻月,在這一刻,突然覺得再沒什麽好說的。她流著淚,哽咽說道:“記得要保護好自己!如果走不下去了,就迴家。”


    武陵給了自己娘親一個擁抱,說道:“娘,你也要多注意身體。”


    武破碎迴身跟武陵說道:“順著這條路下去,是城門西,你爺爺已經在那準備好了馬車。”


    武陵點了點頭,說道:“爹,以後少喝點酒!記得照顧好我娘。”


    武陵後退著走了兩步,向武破碎兩人揮了揮手。


    準備迴身離開前,武陵鼓起勇氣,把一直沒有說的話說出,“爹,雖然不知道您經曆了什麽,但我覺得,無論經曆什麽,真正劍者的劍心,都是寧折不屈的。”


    “希望下次見麵,我們父子倆,可以來一場比試!”


    武陵等了一會,不過並沒有等到想要的迴答。


    武陵深吸一口氣,看了一眼父母後,決然轉身,快步走進前麵漆黑不見頭的小路。


    相比之前的陳鬥,武陵走得很快。


    他怕走慢了,會追不上陳鬥。


    江旻月眼含淚水凝望著武陵消失的身影,無力說道:“武破碎,你就這麽讓兒子走了?”


    武破碎的神情沒有一絲變化,說道:“過幾天他就十八歲了!”


    武破碎看似答非所問,但作為妻子的江旻月,還是能聽懂他的意思。


    的確,每個孩子都會有脫離父母庇護的一天。


    可是江旻月還是不舍。


    江旻月擔心說道:“就算爹找了十三輛馬車同時前往各地做掩護,但肯定瞞不了多久。而且你在地圖上給兒子畫的路線,要通過扶風鎮。那個地方最近幾年怪事連連,你又不是不知道。縱使有大爺在,可是兒子穿的是紅衣啊!”


    趙風雅登基的消息是趙家那邊傳來的,武王府與廟堂那位收到的消息,應該相差無幾。


    武城離新都長陵一南一北,相隔八百多裏,經過這一天,廟堂那位,此刻估計已經秘密下了不少旨意,就等武王府的反應。而武王府,肯定有著廟堂那位的人,武陵離開的事注定瞞不了多久。


    武破碎抬頭看了一眼天色,說道:“你太小看我們兒子了!”


    武破碎不由想起武陵第一次拿起劍的那天,那時候天下著鵝毛大雪,武陵才兩歲。一個走路屁顛屁顛的小孩,卻拿起了一把比自己高的鐵劍。


    大雪紛飛中,小孩吃力地拖著劍,滿目怒火衝向大雪中的雪人,一劍刺穿了雪人。


    武破碎還清楚記得,武陵那時候之所以生氣,是因為武陵讓他把雪人搬進屋裏,而他沒有照做。


    如今的武陵看起來就像一個手無寸鐵之力的的文弱書生,但武破碎卻知道,武陵的內心最深處藏著一條惡蛟。


    隻是這條惡蛟什麽時候會抬頭,沒人知道。


    這是武破碎不擔心武陵這趟倒懸山之行的地方,也是武破碎最擔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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