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鸞鈴叮,百裏之恆的思緒很亂,他坐上馬車趕迴百裏家。外麵江蘭禾的唿喊聲傳進來,他沒心思理,催促車夫快點。


    誰也不想見,卻又慌亂的要發瘋了。秋風乍起,涼意入骨,吹得人一個激靈。


    小桌己上的茶水已經冷透了,沒什麽東西能給予他一絲溫暖,他隻想先躲起來。


    “主子,到了。”


    青年甕聲甕氣道。


    “直接駕車進去。”


    “欸?是。”


    馬車繼續前行,緩緩駛入百裏府內。


    “公子,到了。”


    “你們都下去。”


    “是。”


    外麵沒了動靜,他掀開簾子下車,院子裏桂枝粘栗。秋陽映照的萬裏晴空,一眼望盡天邊。


    內心空蕩蕩的。


    未見青山老,昔人已白頭。何必三兩句,欲言已還休。


    少不更事,寂寞偷生。如今故國不堪迴首,身是異域客,何以為家。


    他挖出了埋在樹下的幾壇酒,哪裏還管什麽風雅閑情,隻席地而坐,不管不顧地痛飲起來。


    江蘭禾趕來的時候,遠遠的見到白衣青年靠在樹下,一手托腮,一手拿著一壇酒,旁邊還有幾個已經空了的酒壇。


    “無憂?”


    他輕聲喚著,幾步走到跟前。


    百裏之恆已經不是喝醉了,這副模樣,該是喝暈了。


    青年黑眸瀲灩,低垂的睫毛微微顫動,不同於平時玩世不恭,萬物不入眼的姿態。


    此刻的百裏之恆,宛如孩童,眉目間帶著一股天真純良。


    江蘭禾看得一個恍惚,如果現在的表現才是他真正的性情……他的心裏莫名酸澀,語氣放得極為柔軟。


    “怎麽喝這麽多酒?”


    “先起來,地上涼。”


    他稍稍傾了身子,向地上的人伸手。


    醉鬼不應,隻是一味托腮看著他,癡癡傻傻的笑著,中途間或喝一口酒。


    江蘭禾蹲下來,一手按上他拿著酒壇的手,想要奪過來。誰知醉鬼看穿了他的意圖,護食得很。手下腕子的觸感綢緞一樣,摩挲間溫涼細膩。


    醉鬼在和他爭奪酒壇時,時而抬高自己的手,高高揚起酒壇。袖袍瞬時滑落一截,露出整段纖細瑩白的藕臂。


    時而一手背到身後,拉扯之間胸口的衣領鬆鬆垮垮,光潔如玉鎖骨若隱若現。


    醉鬼是沒那麽容易治服的,尤其是一個執拗頑固,顯露本性的醉鬼。


    好一陣纏鬥,江蘭禾額頭已經滲出了細汗。醉鬼卻自始至終一派淡然自若,好整以暇的看著他。甚至還又喝了一口酒,就像在嘲笑他。


    “好吧,我爭不過你。你在這裏乖乖等著,我去煮碗醒酒湯來。不然醉著酒睡過去,醒來該要頭疼了。”


    江蘭禾剛要走,身後的醉鬼就惡狠狠的發話道。


    “誰準你走的!”


    “小祖宗……”


    他有些無奈的轉身,卻見醉鬼眼尾泛紅,看似兇巴巴的,實則盡是委屈的控訴。


    江小公子啞然片刻,慢悠悠的上前去,靠著醉鬼坐下來。


    “好罷,我不走。”


    兩人脊背相貼的瞬間,他感到背後人輕微顫抖了一下。


    “無憂,為什麽喝這麽多酒?”


    江蘭禾其實想問的是,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不開心,有什麽心事。


    但他要慢慢來,不能急。麵前的百裏之恆,是一隻受了傷的貝,裹緊了自己的殼。


    醉鬼托腮道。


    “我很難過。”


    醉鬼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這裏,很難過,很疼,很生氣,要炸開一樣。”


    很好,江蘭禾繼續循循善誘。


    “為什麽難過。”


    醉鬼眼眶裏泛起潮濕的紅,尾角似乎塗抹了胭脂一樣。


    “我沒家了。”


    家是一個什麽樣的概念?南舟骨子裏帶風,天生習慣了漂泊。但百裏之恆知道,自己是學不來爹爹那樣瀟灑的。


    他一直都想有一個歸屬感,這是再多的金錢財富都不能給予到的,內心的安定和依靠。


    “爹,我們什麽時候能迴家啊。”


    他時常問南舟這個問題,南舟先是一愣,神情難測,而後照著他的腦瓜拍一下,反問道。


    “這不就是家麽。”


    跟在南舟,跟在西江月身邊,難道不算是家麽。算麽?但為什麽他的內心總是無所依,沒有安全感呢。


    他們都是漂著的,腳跟沒落定,永遠沒個定數。


    南舟總是這樣告訴他,你還小,等你長大了就好了。年少時候,人都會有一種孤獨和無所適從的感覺。


    所以,再長大一點就會好了麽。


    他不知道,南舟到現在也沒有長大,依然是少年心性。這句話是南舟用來騙自己的,如今又拿來騙他,所謂自欺欺人。


    隨著年紀的增長,閱曆的豐富,天空是越來越開闊的,他飛的很暢快。


    但每當他累了,想要休息的時候,那種令人窒息的空就從四麵八方一股腦竄進來。


    新歲的伊始,外麵落雪紅梅,屋裏南舟溫了一壺酒,叫他過來。南舟倒了兩杯酒,一杯自己拿著,一杯推給他。


    他年紀尚小,但南舟從來沒把他當做小孩子。他並不知道同齡的孩子到底是什麽模樣,故而也不覺得有什麽奇怪。


    “你想迴家麽?”


    他拿起桌子上的酒杯攥在手裏,點點頭。


    南舟衝他舉了舉杯,一飲而盡後道。


    “好,爹送你迴家。”


    南舟盡力想掙脫的生活,恰恰是他所喜愛,甚至是夢寐以求的。


    迴到百裏家後,百裏丞相經常掛在嘴邊,說他是上天給的恩賜。


    他覺得不是,有些人是脫韁的野馬,終其一生所追求的在草原,雪山,世外之地。


    有些人則是風箏,飄得再高,飛得再遠,線那頭始終套在以血緣羈絆的握輪裏。


    百裏丞相教給他的東西,和南舟教給他的東西是截然不同的。


    南舟隻教了他兩樣東西。


    一樣是你想做什麽,過什麽樣的生活,要自己去爭取。


    一樣是你想要什麽,就要努力,拚盡一切,甚至是不擇手段的握在手裏。


    丞相則告訴他。


    人的一生,從出生那天起,就要開始體會到失去。因為在沒出生的時候,這個世界與你無關,你不需要去麵對什麽。


    但是在你出生後,一切就變得和你息息相關。


    從有著血緣的親族開始,你要開始體會他們的衰老,死去。你要體會到人世的不圓滿,它充斥著許多生離死別,愛恨不能。


    接著你要從你自身開始,去體會失去。


    “在得到之前,你要先學會失去。你受過傷,才會知道怎樣療愈。你愛過人,才會知道怎樣才是真正的愛。你要經曆很多事,很多人,看過很多山,走過很多水,才能變得圓潤通達,無堅不摧。”


    “那麽祖父,你會陪我麽。”


    百裏丞相攥上他的手,大掌寬厚溫和,令人心安。


    “看那裏。”


    百裏少桓指了指祠堂的位置,裏麵供奉著百裏家祖祖輩輩的先人。


    “不僅是祖父會陪著你,他們,祖父的爹爹,祖父的親族,亦是你的親族,都會一直陪著你。”


    再後來少年意氣,盛極必衰。榮華富貴,夢到極處真亦假。


    “百裏家不能折在我手裏,但總要有一個交代。對我們侍奉的君主,對無辜枉死的幾萬將士。”


    “無憂啊,走吧。”


    “祖父……祖父……”


    “帶少主走,越遠越好。”


    “不要!……不要,祖父……”


    門內火光衝天,煙霧彌漫,最後一絲縫隙闔上之前。他隻看到百裏丞相漸行漸遠的背影,走的決絕,一次也沒有迴頭。


    少年的成長,是以失去為代價的。他失去的東西越是珍貴,他的成長就越迅速。與此同時,能夠用來補償的東西也就越難。


    不是難在價值幾何,而是難在他是否還願意接受,因為一旦接受,他極有可能要麵對的是再一次的失去。


    還好,他並不是一無所有。他有南絮姑姑,有南舟和娘親,還有太子表哥和暮辭姑父。


    但這是一場騙局,一個謊言!


    當時暮帝派親衛隊來迎他入宮,不是為了保護他,而是為了引南舟迴來,好一起趕盡殺絕。


    姑姑恨隻恨暮帝不能給予百裏家公道,卻不知背後操縱一切的正是自己的夫君。他們背著罵名逃離了東陽,在北襄的這些年,他無時不刻在查尋當年事,心心念念的都是想為百裏家正名。


    雖然他嘴上說著不願迴東陽,但百裏家的根紮在那裏。百年了,那是他們的家。他做夢都想著,迴家,迴家……


    如今迴不去了,因為這樁冤案的症結找到了,是故國不容。


    “怎麽辦啊,祖父,我們迴不了家了。”


    酒鬼沒迴答他的問題,發了好一會兒呆以後,講出這樣一句話。


    江小公子看著,醉鬼又拿起酒灌了幾口,酒壇子空了。他隨手一扔,想要伸手去拿新的酒壇。


    百裏之恆隻覺得還不夠,明明以前很管用的。明明以前隻要喝了,就什麽都不用想的。


    為什麽今天越喝越難受,為什麽今天越喝,現實在腦子裏就越清晰?還不夠,繼續喝,他不管。


    酒鬼四處摸索著沒開封的酒壇,但他喝的真的很多了,地上的酒壇都是空的。


    同樣發現這一點的江蘭禾皺了皺眉,直接板過了他的身子。雙手按上他的肩膀,讓他不能動彈分毫。


    “無憂,不能再喝了。”


    “你是誰?憑什麽管我。”


    酒鬼竭力推搡著他,試圖掙脫他的桎梏,一雙眼睛水潤通紅,像是委屈極了。


    “我問你你是誰,憑什麽管我?”


    江小公子終於意識到一個問題,他還是小瞧了百裏之恆。即便這人喝醉了,精明是一點沒變的。


    他思忖了一會兒,看著眼前人認真迴道。


    “無憂,我是你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很重要,很要好的朋友。”


    聽到這話的醉鬼好像愣了一下,略一垂眸,似乎在思索著他說的話的真實性。


    片刻後醉鬼抬頭盯著他,黑眸裏閃過戲謔的光,語氣也十分惡劣。


    “朋友,哪門子的朋友能滾到床上去。”


    江蘭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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