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爛漫,紅梅未老,新歲遇傾城。崔空齡第一次見到趙斯年,庭院凜光,天上瓊粉雰雰,地下白露凝霜。


    蒼茫天地卷成一灘銀沙,那人披著同色的大氅,立在砌下一株紅梅邊。


    好似融浸在月色下的梨花宣紙,青年的眉眼很淡。連帶著思緒都是透明的,如香爐裏氤氳而起的一縷青煙,被吹散在風裏,捉不住。


    元德帝每月都會給他送各式各樣的美人,他們或是野心勃勃,想要征服他,或是曲意逢迎,想要逃離嶺南……


    然想要即是歡愉與痛苦的開端,無論哪樣,美人們無一例外的都輸了。他命人築汀蘭小榭,庭院深深鎖香魂。


    但眼前這個人,所見隻有無端的平靜。在趙斯年身上,崔空齡看不到欲。


    無欲則剛,他深覺這次的對手,會是前所未有的有趣。


    北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常以姝色媚君惑主。


    北襄趙家,世人戲稱為金絲雀世家。趙家勢單力薄,在朝沒才能謀權,在野沒本事從商,卻又一心渴慕榮華富貴。


    是以趙家想了個別的法子,重女不重男,以美色換取名利。


    其中。


    溯光長公主的母親,崔空齡的外婆——先帝的和玉(卞和之玉和氏璧,喻稀世之寶)皇後趙容若,便是最成功的例子。


    小侯爺以為元德帝此舉實在淺薄,若論美貌,他崔空齡英俊瀟灑,乃嶺南一枝春,可以攬鏡自賞。


    但他失算了,這隻漂亮的雪鷂實則另有其主。趙斯年給了他一張名單,上麵是元德帝安插在他身邊的暗樁。


    崔空齡隻掃了一眼,便當著他的麵,丟進了火爐裏。


    “少府卿就不怕我把你們這等行徑告訴陛下麽。”


    青年的黑發沾染了一層淡薄的霜皮,如今屋裏暖烘烘地化開了,水珠沿著額角蜿蜒而下。其中一滴經過眉毛,直直掛在了他的睫毛上。


    趙斯年垂眸,像是零落的淚滴。火光的剪影在窗欞紙上綽綽約約,搖曳出一尾杏黃,燒的人心口生出些醉意。


    青年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白玉般的麵容上,流轉著淡淡琥珀光,潤澤溫和。


    他神色從容,語調平緩。可見心如止水,別說風浪了,自己的話一點漣漪都能激起來。


    “即便告訴了陛下,侯爺得到的也隻是暫時的信任。你長久以來的困境,並不會因此得到什麽改善,或許還會更糟。”


    “侯爺掌握著兵權,又知道陛下安排了暗哨在自己身邊。就算你真的不在意,陛下呢。”


    元德帝生性多疑,在他身邊安插這麽多暗哨。就是為了等待合適的時機,好一擊斃命,教他無法翻身。


    崔空齡一直都知道,所以如履薄冰,處處小心。


    這種日子看不到希望,有時他覺得已經到了極限。內心會生出些瘋狂的念頭,想幹脆拚個魚死網破。


    但每到他堅持不住,想要放棄。耳邊就會響起母親最後的囑托,一切有如發生在昨天,清晰而刺痛。


    她說,容與,走……別迴頭。離開盛京,好好活下去。


    浮世肮髒,人心險惡,割裂了生與死。崔空齡沒有一刻能忘記他所失去的,他的至親,他的友人。


    他還是得繼續走下去,或許廣闊的原野上,終有一天會開出爛漫的山花。


    然,再美的春天,如果是從內部開始腐爛。就算開到了最後,也還是寸草不生,荊棘遍地。


    趙斯年注意到眼前人不知想什麽出了神,他稍微停頓過後。語調如初,繼續分析著事態的利弊。


    “懷疑的種子從開始就種下了,侯爺此舉隻會加速它的生長。那麽,你最後的下場會如何呢。”


    “況且,陸相既然敢這樣做,焉知他沒有萬全之策可以脫身呢。”


    聽了青年的話,崔空齡覺得隻有自己身陷囹圄,每天在水深火熱裏掙紮,實在不公。


    他沒有意識到,這個念頭的出現,是在趙斯年來了以後。他想自己這樣難過,趙斯年也不能好受才對。


    這實在是個很無厘頭的想法,但他的內心如此叫囂著。


    此刻的小侯爺,不知怎麽就被情緒衝昏了頭腦,不再考慮得失。連說出的話,都像是在置氣的小孩子。


    “即便他可以脫身,卻管不了現在的你。這兒是嶺南,我的地盤。我可以拉著你給我陪葬,不是麽。”


    青年靜默片刻,抬頭同他對視,似乎在分辨著什麽。


    趙斯年一雙眼生得狹長,眼尾上挑,本就是多情眸,任是無情也動人。他又這般認真的看著自己,崔空齡剛剛腦子就不是很清楚,現下更是成了一鍋漿糊。


    於是,少府卿大人所見——坊間傳言最是風流的小侯爺,僅僅是同人對視了一會兒,就因為害羞,臉上升起一段浮光霞色。


    這樣大的反差,他沒能忍住,唇角勾起,低低笑出聲。連帶著眼角眉梢,也滲出些稀碎的柔軟。漆黑的天空上,漫天星河閃爍。


    “侯爺,你不想迴家麽。”


    崔空齡被這一笑晃了心神,不自覺點點頭。下一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的小侯爺,挫敗極了。


    無他,隻因在趙斯年麵前,他所有的偽裝都無所遁形,消匿得幹淨。但沒人能拆穿他的假麵,除非是他自己主動卸下來。


    後來崔空齡才明白,盡管不想承認。事實卻擺在眼前,他是在對趙斯年撒嬌,希望他能哄哄自己。


    太久了,他壓了太久。直到趙斯年的出現,無聲無息地挑開了一個孔。讓他埋藏在心底的,那些洶湧的,無法輕易釋放的情緒,找到了一個宣泄口。


    雖有失控,他到底還是能克製住,掌握好分寸。


    “我有些好奇,陸相給了你什麽好處。教你為了他,連死都不怕。”


    趙斯年深知,或許是小獸一時不注意,剛剛才被他捕捉到了弱點。崔空齡清醒過來,一定是會反撲的。


    他總要暴露一些東西的,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與其等著崔空齡發現了什麽,拿捏住他的軟肋,倒不如自己把傷疤揭開,自此便無所顧忌。


    “陸相給了我一個許諾。”


    “嗯?”


    “侯爺,我沒什麽大誌向。趙家的人,骨血裏似乎都沒有天賦,無論是於仕途,還是從商。”


    “你是想為趙家正名?”


    青年搖搖頭,好像陷入了某種情境的迴憶當中,他自顧自地說著。


    “我的母親,是教坊裏的舞伎。之所以能被看中,是因為她生得很美。趙家家主想,她生下來的孩子或許能承襲這份美貌。”


    “她隻是其中之一,被選中的人還有很多。不過她們都隻有一個用處,就是生出漂亮的女孩。”


    “等等。”


    崔空齡有一種直覺,他不能讓趙斯年把事情說出來。一旦說出來,他就徹底抓不住這人了。


    “怎麽了,侯爺。”


    青年眸裏滿滿疑惑,不是你想知道的麽。


    是,他是想知道關於趙斯年的事情。但如果這個代價是,知道了就會失去眼前這個人,那還是算了。


    “陸維楨的誠意足夠了,你是他的人,想做什麽和我無關。”


    他主動轉了話題。


    “剛剛的名單你應該還有吧,我沒記住。”


    趙斯年頓了頓,想到崔空齡一把扔進火爐裏的時候,眼睛可是眨都沒眨一下。


    “沒有。”


    “真沒有?要不你再讓陸維楨寫一封。”


    “不必,我都記住了。”


    “哇。”


    崔空齡拿看寶貝一樣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來迴圍著他轉了幾圈後,大約是興奮過了頭,甚至還上了手。


    “要不,修明,你考慮一下換個主子跟著。你看我怎麽樣,陸維楨給你多少俸祿,我給你十倍,還帶著休假。你喜歡什麽……”


    崔空齡喋喋不休地說著,他忍了又忍,最後忍無可忍地開口。


    “侯爺,你不要趁機摸我的腰。”


    “……”


    除卻崔空齡有些胡來的性子,總是會想著法子戲弄他。其餘的,這人倒是沒再問過他關於趙家的任何事,私下也沒有調查過。


    就這樣,趙斯年在嶺南和他待了三年。


    時間能改變的東西有很多,這三年裏雖然有過不少爭執,他們卻越來越了解對方。


    兩人心知肚明,能支撐他們一起走下去的東西,並不是愛,而是曾經被天地所背棄的相似命運。


    在這片土地上,他們有著同樣迴不去的故國他鄉。那些無法忘懷的記憶……本是隻能等待風雪將其埋葬。


    而正因為遇到了對方,彼此便可以互相依偎著取暖。


    此刻醉月樓裏,三人圍著圓桌。在陸維楨幾句話就把趙斯年的心順走以後,崔空齡低頭,神情難掩失落。


    “陸相此前提出來的事,無論多麽刁鑽,我都辦到了。今次這樁事,都無需我動手,我又怎麽會不答應。”


    “修明,我都還沒說話。你見了陸相以後,就不再信我了。”


    陸維楨:“……”(想不到一個大男人,還學小姑娘裝可憐,你能要點臉麽。)


    趙斯年經他這麽一提醒,發現自己好像是有點太偏向陸維楨了。


    “我沒有不信你。”


    “沒事的,我沒有怪你,修明。”


    崔空齡抬頭,一雙滿是蜜色柔情的眸子認真地看著趙斯年。


    “我知道,你隻是太久沒見陸相了。大約這幾年我和陸相僅僅通過書信交流,我的名聲又不大好,陸相一直是個正人君子。”


    他稍微頓了頓,繼續道。


    “其實剛剛我就是和陸相開個玩笑,誰知陸相當真了。以為我不好說話,還在故意為難他。”


    崔空齡做出一副大度模樣,話裏處處為趙斯年開脫,表示自己十分理解他。又檢討了自己的不是,但暗裏卻是在指責陸維楨。


    陸維楨:“……”(兄弟,要點臉好麽。這種以退為進的招數,你以為修明眼瞎麽。)


    不過,崔空齡摸透了趙斯年,他還真就吃這一套。青年向著崔空齡點點頭,帶了些歉疚。


    “是我不對。”


    而後轉頭看著他。


    “扶蘇,容與他隻是愛玩笑了些,但真正是沒什麽壞心思的。他既然說幫,就一定會做到的,你隻管放心。”


    旁邊的崔空齡趁機對他挑了挑眉,做出得意洋洋的模樣。


    陸維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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