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了小板凳到房簷下,肚子圓滾滾坐也坐不下去。頭頂上家燕嘰嘰喳喳返巢,天邊火紅的晚霞漸漸消失不見。我拉亮了梁下的電燈,各種不知名的昆蟲飛舞著衝向燈泡,碰觸後紛紛掉落地麵,不一會就落了許多昆蟲屍體。魚塘邊某隻青蛙一馬當先呱呱地叫了兩聲,隨即響起蛙聲一片。


    我和老爸當晚睡的是老爸以前住的那間屋子。屋子麵積不大,十平米左右,牆麵糊著舊報紙,屋頂破舊的天花板上用圖釘釘了一層透明塑料布。屋裏的陳設很簡單,兩張鬆木架子床左右靠牆,中間靠窗的地方放著一張紅油漆書桌。屋子挨著爺爺的菜園,若是白天望向窗外,定是滿眼的綠,隻可惜現在是夜裏,能看到的隻有夜風中微微搖晃的黑影。


    我睡老爸原先那張床,老爸睡六伯那張。熄燈後屋頂上突然出現許多淡藍色的光斑,忽隱忽現,似天上的星星在對我眨眼。身處漆黑一片的環境中,我仿佛就躺在浩瀚無際的星河裏,夢幻,縹緲。我驚奇地問:“老爸,屋裏為什麽能看到星星?”


    老爸迴答:“傻兒子,那不是星星。是發光的蟲子在塑料布上爬動。”


    我又問:“是螢火蟲嗎?”


    老爸解釋說:“是一種能發光的毛毛蟲。”


    我不相信毛毛蟲也能發光,於是從枕邊拿起手電筒用光束射向屋頂原本點點光斑的地方。隻見幾條蠕動的毛毛蟲兜在透明塑料布上,它們的樣子惡心極了。我趕緊關掉手電,屋頂上的熒光再次出現,甚至比之前還要亮。可這時,先前的美好景象早已從心中一掃而空。我很怕頭頂的毛毛蟲掉下來蜇到我,所以一直不敢合眼。過了好半天我終於忍不住再次打亮手電筒,跳下床直奔老爸那裏。原本已經微微扯著鼾聲的老爸被我吵醒,問:“怎麽了?”


    我不想讓老爸覺得我害怕蟲子,於是說:“好久沒和老爸一起睡覺了。”


    老爸拉開被窩一角,讓我鑽了進去。鑽進被窩我才意識到,即便躲老爸身邊一樣有可能被上邊掉下來的毛毛蟲蜇到。可又不肯明說,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和老爸說話。


    我說:“老爸,明天帶我一起迴家吧!我保證乖乖聽話。”


    老爸說:“淼淼,爺爺辛苦一輩子把七個孩子拉扯大,如今我們都擁有自己的家庭,一年到頭能迴來陪爺爺的時間少得可憐。你最懂事,老爸交給你一個任務,你替老爸多陪陪爺爺好不好?”


    我想象著爺爺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樣子,頓時覺得心酸,於是迴答:“嗯!我一定多陪陪爺爺。”隨後又問:“為什麽爺爺不搬到城裏和我們一起住?”


    半晌老爸才說:“並非是爺爺不願和我們住一起。唉!養兒防老,殊不知孩子長大就要離巢各奔前程。可伶天下父母心啊!誰都不願拖累孩子。你現在還小,有些事慢慢你就會明白。再說了,爺爺已經習慣鄉間的泥路,城裏的水泥地板踩不出腳印,爺爺在那裏也不舒服。”


    老爸大概是市政機關裏待久了,說話總喜歡一套一套的,讓人聽不出其意。對我來說,聽不明白的話不就等於廢話。不過沒關係,隻要記在心裏,我想,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轉移了注意力不再去想頭上高懸著的毛毛蟲,很快我就閉眼睡著了。


    時至夜半,老爸將我搖醒,問:“淼淼,你是不是在被窩裏放臭屁了?”說著不停抖動被窩把裏麵的空氣排出。


    我咯咯咯地笑,表示默認。


    老爸伸手摸了摸我小肚皮說:“肚子脹成這樣,是不是下午雞肉吃得多了?”


    被老爸輕輕一按,我忍不住又放了一個臭屁。


    老爸拉亮電燈,起身穿了衣服去堂屋裏找藥。老爸翻遍所有抽屜,隻有些姑姑伯伯們帶迴來的保健藥,而且大多還過期了。於是順手把那些過期藥品扔掉,動靜雖然不大,還是吵醒了爺爺。爺爺詢問一番,老爸說了我肚脹的情況。


    雖然此時離立秋還有幾天,南方天氣也並未轉涼,可人老怕冷,爺爺還是迴屋裏披上件軍大衣才出堂屋。爺爺從廚房碗櫃上的木匣子裏拿了兩顆草果,放砧板用菜刀搗碎,控出裏麵的草果子,然後又從暖壺裏倒了杯開水,同老爸一起走進我在的這間屋子。


    看著爺爺手裏一粒粒黑乎乎的東西,我直搖頭不肯吃。


    老爸安慰我說:“草果子健脾開胃,就像濟公開胃丹一樣,不難吃。來,張嘴,啊……”


    我將信將疑張開嘴,老爸把草果子全部塞進我嘴裏,那味道極不好吃。我想吐出去,無奈老爸捂著我的嘴。此時,爺爺拍老爸手臂嗬斥道:“放手,當心嗆到。”


    我喝了些水把草果子咽了,爺爺又讓我平躺下,他搓熱手掌給我揉肚子。每每我吃撐了肚脹的時候老媽就會給我揉肚子,爺爺比老媽力道更輕柔,而且更專業。想不到爺爺還真是技多不壓身,按摩都會。我想,要是爺爺進城開家按摩店,那些自我標板按摩師的家夥恐怕都得失業。那些按摩師按過後全身又酸又疼,對小孩子也下狠手。要不是老爸老媽愛去按摩,我是定不會花那份錢買罪受。感受著爺爺手心傳來的溫度,看著依舊嚴肅沒有笑容的臉龐,我開始喜歡我的爺爺。


    第二天就是星期天,周一老爸要上班,下午必須趕最後一班車迴城。爺爺到菜園子摘了許多自己種的蔬菜,去魚塘裏撈了兩條大魚,又給村裏養鵝的李老漢買了隻大鵝。老爸走的時候比來的時候提得還多,迴去估計又能和幹爸幹媽他們擺上幾桌。


    送老爸出村口,我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老爸,少喝酒,多吃菜。”


    老爸背上背著大鵝,左手提魚,右手提菜,朝我嗬嗬的傻笑著說:“知道了,你多幫爺爺做點事,別淘。”


    爺爺之前問我想不想學做菜,我隨口就答應,不曾想爺爺是真打算傳我做菜的手藝。


    首先爺爺教我認識食材,不同於在卡片上看圖識物,爺爺是親自帶我去那些食材生長的田間地頭近距離感受。


    南方水稻八月就可收割。稻田裏金黃一片,清風掠過,陣陣稻香撲麵而來,稻穗沙沙作響。這顏色,這氣味,這聲音,似要把時光都變得柔軟一般。


    爺爺帶我到一方正在收割的稻田裏,這稻田已經收了一半,幾個大草垛立在田裏。爺爺朝正在弓著身子割水稻的農田主人喊:“馬二,我領著孫子來你家田裏體驗一下收莊稼。行不?”


    那位叫馬二的叔叔三十來歲的樣子,聽見有人叫他便直起身子望向我們。大概陽光刺眼看不清楚,看了半晌確認來者才迴答:“當然行啊!周先生能來,我家這田地真是蓬蓽生輝。”估計他也是第一次用蓬蓽生輝這個成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想著自己怕是用錯了詞語,於是摘下草帽用力地扇風,不讓我們看到他尷尬的樣子。


    爺爺從馬二那裏要了一把月牙形鐮刀,彎下腰手把手教我割水稻。其實哪裏是我在割水稻,都是爺爺割倒了交到我手裏。待我懷裏抱了小小一捆水稻,爺爺指指不遠處的打穀機讓我把水稻送去那裏。


    踩打穀機的阿姨,粗胳膊大手,眼睛不大,陽光下幾乎眯成一條縫,咋一看有些像劉阿姨。阿姨一隻腳踩著踏板,雙手接過我送來的水稻,隻見她把有稻穗的一頭伸進打穀機,然後劈劈啪啪一陣聲響,再抽出水稻,稻穗上已經沒有一粒稻穀。


    阿姨問我:“要不要踩兩下試試?”


    我點頭。


    阿姨走下打穀機,雙手掐住我腋下將我抱起放到踏板上。由於打穀機轉筒的慣性,踏板還在上下起伏,我兩隻腳站上去,整個身子都跟著上下起伏。感覺就像玩公園裏的蹺蹺板,煞是有趣。


    中午日頭毒辣,幹一陣農活就要休息一陣。坐在田埂上,馬二從一個草垛裏翻出一隻鋁製茶壺,用土碗倒了兩碗水遞給我和爺爺。土碗裏是粗茶加了紅糖衝泡的茶水,驕陽下清涼透骨,口感甜中帶澀,十分解渴。馬二站在爺爺對麵,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說:“周先生,我家老爺子怕是撐不了多久了,到時候還得麻煩您來一趟。”


    爺爺點頭嗯了一聲,把手裏的空碗遞還給馬二。我也把空碗交還,說:“叔叔,謝謝。再要一碗。”


    下午馬二推著滿滿一推車稻穀準備迴家,他邀請我們去他家吃晚飯,爺爺婉言謝絕。


    馬二走後,爺爺從地上撿起一束掉落的稻穗,剝去稻殼,把裏麵的米粒放到我手心,說:“淼,鍋裏的米飯就是這樣來的。嚐嚐什麽味道,說說你的想法。”


    我將米粒放進嘴裏,用力嚼碎,有淡淡的清香。至於該有什麽樣的感想,我也不清楚,反正不是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那般。我們這些出生在人造城裏的孩子,很少有機會接近真正的大自然。我突然想起老爸說的那句話,城裏的水泥地板踩不出腳印。大概因為我們的根是紮在泥土裏的,所以城市縱有萬般好,終比不上鄉間土壤厚實。當然這些感觸,我是很多年後才有。此時,單純隻覺得好玩。


    雖然戴了草帽,可是臉蛋還是被烈日灼傷,在田間的時候不覺疼痛,迴家用清水一洗,火辣辣的疼。爺爺從一個小罐子裏倒了些油脂給我,我聞了聞,一股惡臭的氣味,忙問爺爺這是什麽東西。爺爺隻簡單迴答兩個字,蛇油。


    我憋著氣把蛇油塗抹在臉上,一隻蒼蠅聞著氣味就往我臉上撞。此時,我真是懷念老媽的雪花膏。


    晚飯後爺爺又教我認香料,他先給我看那些香料的樣子,然後放我鼻子下讓我聞,最後用石研臼舂成粉末讓我用手指蘸了嚐味道。我皺著眉頭說:“爺爺,這些東西味道怎麽都是怪怪的?不好吃。”


    爺爺低著頭搗研臼,緩緩地說:“風水講陰陽,延伸到做菜做人也一樣。做菜如做人,做人如做菜,人品即菜品,菜品即人品。食材為本,調料為魂,有本無魂是為行屍,有魂無本是為野鬼。陰陽調和,拿捏到位,菜品方為上乘。其實人生就如一桌筵席,好壞,全是修為。”


    爺爺這番話怕是擺明了不讓我聽懂,我現在總算知道老爸說話為何總是一套一套的,敢情是從爺爺這裏遺傳。雖然聽不懂,我還是認真的點頭,因為我怕爺爺順帶連風水理論也一並傳我。


    沒過幾天爺爺就讓我親自下廚。我隻比灶台高出半個頭,根本看不到鍋裏的情況,更別說拿鍋鏟翻炒。爺爺找木板在灶前給我搭了個台子,站在上麵我也同爺爺一般高。爺爺站在一旁指揮,遞炊具,拿佐料,我隻負責操作。


    爺爺輔助我做一頓飯,比他自己做兩頓飯花費的時間還要長。眼看自己做的飯菜上桌,我心裏還是挺有成就感的。一動筷子,我小小的成就感瞬間煙消雲散。米飯是夾生的,吃進嘴裏滿嘴跑。青菜湯裏鹽放多了,鹹得像剛從鹹菜缸裏撈出來一樣。土豆絲原本就切得大小不一,粗的不熟,細的粘鍋。隻剩一盤蔥薑炒肉是正常的,可那是早上爺爺炒的,我隻負責加熱了一下。


    雖說是自己做的飯菜,可我連一口也吃不下。爺爺無奈地長歎一聲,出門去附近宋婆婆家給我要了碗飯菜。爺爺若無其事吃著我做的那些東西,說:“要是明天再弄成這樣,你自己去討要飯菜。”


    待我風卷殘雲吃完從宋婆婆家端來的飯菜,爺爺停下筷子也不吃了,他讓我把吃剩下的飯菜端給大黃狗,自己去還宋婆婆家的碗。我把飯菜倒進狗盆裏,學爺爺平時那樣用木鏟攪拌均勻。大黃狗吃了一口就趴在原地可憐巴巴望著我。我把狗盆推到大黃狗鼻子邊,問:“不好吃?”


    大黃狗自然不會迴答,我又說:“大黃,給個麵子,我保證明天一定做頓好的給你。”


    大黃狗把臉轉朝一邊,我不依不饒又把狗盆推到它鼻子邊。持續數次,大黃狗實在耐不住,站起身勉為其難吃了幾口。看來我做的飯菜連狗都嫌棄。


    次日下午,我依然弄砸了。爺爺又去宋婆婆家給我要了碗飯菜,估計這迴宋婆婆都覺得奇怪,爺爺一個大廚,怎麽還到他家討要飯菜。爺爺照舊吃著我做的那些東西,換了句台詞說:“要是再弄成這樣,大黃都快被你餓死了。”


    我扒著飯,轉頭望向大黃狗,心裏默默地說:“大黃,委屈你了,明天,明天我一定做頓好的給你。”


    還好我天資聰明,一個星期就基本掌握了做菜的竅門,不至於把可憐的大黃狗餓死。


    要說做菜,其實我不是很喜歡。無奈村裏沒有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我除了和爺爺學做菜,似乎也沒別的選擇。村裏的年輕人一個個都往城裏跑,隻留下一村子老人,村裏不再添新丁,大概用不了許多年這裏就會變成荒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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