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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慧南抱著橘貓,唿唿嚕嚕的睡大覺。


    這一覺睡的挺久的,一下子到了五點多。


    待李慧南起床,客廳裏的飯菜都準備好了。


    李慧南不太好意思,有種被人伺候的感覺,好像楊帆那時候一樣,她仿佛又迴到了以前,覺得自己錯過了好姻緣,有點可惜,也不知道楊帆現在過得如何,應該很好,畢竟他的妻子看的出來很愛他。


    “真是不好意思,一覺睡過頭了。”


    “沒事的姑娘,來吃吧,我做的都是素菜,你嚐嚐合不合你的胃。”


    “阿姨做的菜當然好吃了。”


    “隻要你們小兩口好,我就開心。”


    李慧南心想,感情是把自己當成了兒媳婦,可是自己的事情老人知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


    飯後李慧南跟歐範談起了父親對女兒出嫁的文章,餘光中的《我的四個假想敵》文章內容是:


    二女幼珊在港參加僑生聯考,以第一誌願分發台大外文係。聽到這消息,我鬆了一口氣,從此不必擔心四個女兒通通嫁給廣東男孩了。


    我對廣東男孩當然並無偏見,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愛的廣東少年,頗討老師的歡心,但是要我把四個女兒全都讓那些“靚仔”、“叻仔”擄掠了去,卻舍不得。不過,女兒要嫁誰,說得灑脫些,是她們的自由意誌,說得玄妙些呢,是因緣,做父親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況在這件事上,做母親的往往位居要衝,自然而然成了女兒的親密顧問,甚至親密戰友,作戰的對象不是男友,卻是父親。等到做父親的驚醒過來,早已腹背受敵,難挽大勢了。


    在父親的眼裏,女兒最可愛的時候是在十歲以前,因為那時她完全屬於自己。在男友的眼裏,她最可愛的時候卻在十七歲以後,因為這時她正像畢業班的學生,已經一心向外了。父親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對父親來說,世界上沒有東西比稚齡的女兒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點就是會長大,除非你用急凍術把她久藏,不過這恐怕是違法的,而且她的男友遲早會騎了駿馬或摩托車來,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艙的凍眠術,一任時光催迫,日月輪轉,再揉眼時,怎麽四個女兒都已依次長大,昔日的童話之門砰地一關,再也迴不去了。四個女兒,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簡直可以排成一條珊瑚礁。珊珊十二歲的那年,有一次,未滿九歲的佩珊忽然對來訪的客人說:“喂,告訴你,我姐姐是一個少女了!”在座的大人全笑了起來。


    曾幾何時,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時光的魔杖下,點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個“少男”正偷偷襲來,雖然躡手躡足,屏聲止息,我卻感到背後有四雙眼睛,像所有的壞男孩那樣,目光灼灼,心存不軌,隻等時機一到,便會站到亮處,裝出偽善的笑容,叫我嶽父。我當然不會應他。哪有這麽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樹,天長地久在這裏立了多年,風霜雨露,樣樣有份,換來果實累累,不勝負荷。而你,偶爾過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來摘果子,活該蟠地的樹根絆你一跤!


    而最可惱的,卻是樹上的果子,竟有自動落入行人手中的樣子。樹怪行人不該擅自來摘果子,行人卻說是果子剛好掉下來,給他接著罷了。這種事,總是裏應外合才成功的。當初我自己結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開門揖盜嗎?“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說得真是不錯。不過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同一個人,過街時討厭汽車,開車時卻討厭行人。現在是輪到我來開車。


    好多年來,我已經習於和五個女人為伍,浴室裏彌漫著香皂和香水氣味,沙發上散置皮包和發卷,餐桌上沒有人和我爭酒,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戲稱吾廬為“女生宿舍”,也已經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監,自然不歡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別有用心的一類。但自己轄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麵的三位,已有“不穩”的現象,卻令我想起葉慈的一句詩:


    一切已崩潰,失去重心。


    我的四個假想敵,不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學醫還是學文,遲早會從我疑懼的迷霧裏顯出原形,一一走上前來,或迂迴曲折,囁嚅其詞,或開門見山,大言不慚,總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兒,對不起,從此領去。無形的敵人最可怕,何況我在亮處,他在暗裏,又有我家的“內奸”接應,真是防不勝防。隻怪當初沒有把四個女兒及時冷藏,使時間不能拐騙,社會也無由汙染。現在她們都已大了,迴不了頭。我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豐滿,什麽力量都阻止不了他們了。先下手為強,這件事,該乘那四個假想敵還在繈褓的時候,就予以解決的。至少美國詩人納許(ogdennash,1902-1971)勸我們如此。他在一首妙詩《由女嬰之父來唱的歌》(songtobesungbythefatherofinfantfemalechildren)之中,說他生了女兒吉兒之後,惴惴不安,感到不知什麽地方正有個男嬰也在長大,現在雖然還渾渾噩噩,口吐白沫,卻注定將來會搶走他的吉兒。於是做父親的每次在公園裏看見嬰兒車中的男嬰,都不由神色一變,暗暗想:“會不會是這家夥?”想著想著,他“殺機陡萌”(mydream,ifear,areinfanticidle),便要解開那男嬰身上的別針,朝他的爽身粉裏撒胡椒粉,把鹽撒進他的奶瓶,把沙撒進他的菠菜汁,再扔頭優遊的鱷魚到他的嬰兒車裏陪他遊戲,逼他在水深火熱之中掙紮而去,去娶別人的女兒。足見詩人以未來的女婿為假想敵,早已有了前例。


    不過一切都太遲了。當初沒有當機立斷,采取非常措施,像納許詩中所說的那樣,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麵,套一句史書上常見的話,已經是“寇入深矣!”女兒的牆上和書桌的玻璃墊下,以前的海報和剪報之類,還是披頭,拜絲,大衛凱西弟的形象,現在紛紛都換上男友了。至少,灘頭陣地已經被入侵的軍隊占領了去,這一仗是必敗的了。記得我們小時,這一類的照片仍被列為機密要件,不是藏在枕頭套裏,貼著夢境,便是夾在書堆深處,偶爾翻出來神往一番,哪有這麽二十四小時眼前供奉的?


    這一批形跡可疑的假想敵,究竟是哪年哪月開始入侵廈門街餘宅的,已經不可考了。隻記得六年前遷港之後,攻城的軍事便換了一批口操粵語的少年來接手。至於交戰的細節,就得問名義上是守城的那幾個女將,我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隻知道敵方的炮火,起先是瞄準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筆跡,久了也能猜個七分;繼而是集中在我家的電話,“落彈點”就在我書桌的背後,我的文苑就是他們的沙場,一夜之間,總有十幾次腦震蕩。那些粵音平上去入,有九聲之多,也令我難以研判敵情。現在我帶幼珊迴了廈門街,那頭的廣東部隊輪到我太太去抵擋,我在這頭,隻要留意台灣健兒,任務就輕鬆多了。


    信箱被襲,隻如戰爭的默片,還不打緊。其實我寧可多情的少年勤寫情書,那樣至少可以練習作文,不致在視聽教育的時代荒廢了中文。可怕的還是電話中彈,那一串串警告的鈴聲,把戰場從門外的信箱擴至書房的腹地,默片變成了身曆聲,假想敵在實彈射擊了。更可怕的,卻是假想敵真的闖進了城來,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敵人,不再是假想了好玩的了,就像軍事演習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來了一樣。真敵人是看得出來的。在某一女兒的接應之下,他占領了沙發的一角,從此兩人呢喃細語,囁嚅密談,即使脈脈相對的時候,那氣氛也濃得化不開,窒得全家人都透不過氣來。這時幾個姐妹早已迴避得遠遠的了,任誰都看得出情況有異。萬一敵人留下來吃飯,那空氣就更為緊張,好像擺好姿勢,麵對照相機一般。平時鴨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這時像在演啞劇,連筷子和調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來。明知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誰曉得寶貝女兒現在是十八變中的第幾變呢?)心裏卻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敵意。也明知女兒正如將熟之瓜,終有一天會蒂落而去,卻希望不是隨眼前這自負的小子。


    當然,四個女兒也自有不乖的時候,在惱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個假想敵趕快出現,把她們統統帶走。但是那一天真要來到時,我一定又會懊悔不已。我能夠想象,人生的兩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終於也結婚之後。宋淇有一天對我說:“真羨慕你的女兒全在身邊!”真的嗎?至少目前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可羨之處。也許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著假想敵度蜜月去了,才會和我存並坐在空空的長沙發上,翻閱她們小時相簿,追憶從前,六人一車長途壯遊的盛況,或是晚餐桌上,熱氣蒸騰,大家共享的燦爛燈光。人生有許多事情,正如船後的波紋,總要過後才覺得美的。這麽一想,又希望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生手笨腳的小夥子,還是多吃幾口閉門羹,慢一點出現吧。


    袁枚寫詩,把生女兒說成“情疑中副車”,這書袋掉得很有意思,卻也流露了重男輕女的封建意識。照袁枚的說法,我是連中了四次副車,命中率夠高的了。餘宅的四個小女孩現在變成了四個小婦人,在假想敵環伺之下,若問我擇婿有何條件,一時倒恐怕答不上來。沉吟半晌,我也許會說:“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譜,誰也不能竄改,包括韋固,下有兩個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我憑什麽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間?何況終身大事,神秘莫測,事先無法推理,事後不能悔棋,就算交給二十一世紀的電腦,恐怕也算不出什麽或然率來。倒不如故示慷慨,偽作輕鬆,博一個開明父親的美名,到時候帶顆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


    問的人笑了起來,指著我說:“什麽叫做‘偽作輕鬆’?可見你心裏並不輕鬆。”


    我當然不很輕鬆,否則就不是她們的父親了。例如人種的問題,就很令人煩惱。萬一女兒發癡,愛上一個聳肩攤手口香糖嚼個不停的小怪人,該怎麽辦呢?在理性上,我願意“有婿無類”,做一個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還沒有大方到讓一個臂毛如猿的小夥子把我的女兒抱過門檻。


    現在當然不再是“嚴夷夏之防”的時代,但是一任單純的家庭擴充成一個小型的聯合國,也大可不必。問的人又笑了,問我可曾聽說混血兒的聰明超乎常人。我說:“聽過,但是我不希罕抱一個天才的‘混血孫’。我不要一個天才兒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問的人不肯罷休:“那麽省籍呢?”


    “省籍無所謂,”我說。“我就是蘇閩聯姻的結果,還不壞吧?當初我母親從福建寫信迴武進,說當地有人向她求婚。娘家大驚小怪,說‘那麽遠!怎麽就嫁給南蠻!’後來娘家發現,除了言語不通之外,這位閩南姑爺並無可疑之處。這幾年,廣東男孩鍥而不舍,對我家的壓力很大,有一天閩粵結成了秦晉,我也不會感到意外。如果有個台灣少年特別巴結我,其誌又不在跟我談文論詩,我也不會怎麽為難他的。至於其他各省,從黑龍江直到雲南,口操各種方言的少年,隻要我女兒不嫌他,我自然也歡迎。”


    “那麽學識呢?”


    “學什麽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學者,學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隻有一點:中文必須精通。中文不通,將禍延吾孫!”


    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問。


    “你真是迂闊之至!”這次輪到我發笑了。“這種事,我女兒自己會注意,怎麽會要我來操心?”


    笨客還想問下去,忽然門鈴響起。我起身去開大門,發現長發亂處,又一個假想敵來掠餘宅。


    一九八〇年九月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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