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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昀所屬的泰勒中隊返迴航母的時候,看到的是一片淒慘。


    海麵上到處是燃燒地大火,濃鬱地黑煙讓陽光都變得黯淡,即使隔著飛機的座艙,也能感覺到那熱浪一股股撲麵而來。


    “我的……上帝!”僚機林恩呆然地夢囈著,“我……聞到了地獄的味道,瓊恩。”


    張昀歎了口氣——對著那些在火海中依然時不時蓬然亮起的火光:看來日本人光顧過了。


    最壞的情況還是發生了,可他卻愧疚地感到慶幸:幸虧他們遲到一步……


    他們已經沒有子彈了,燃料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如果當頭撞上日機,恐怕他們全都要成為鯊魚的午餐。


    死……其實張昀並不害怕,否則他也不會從相對安全地昆明來到這個炮火紛飛地戰場,但死要死得有價值,他不想毫無還手之力地被日本人打成破抹布一樣墜入大海,然後還要被他們指著自己的鼻子哈哈大笑。


    這叫送死。


    送死不是英雄,而是傻氣。


    “約克城號,這裏是紅三號,請求著艦。”張昀打開了無線電唿叫母艦。


    “收到,同意著艦。”


    飛機開始陸陸續續迴收——這也包括原來從列克星敦號上起飛的飛機。那艘航母橫傾了7度,目前還在搶救。


    泰勒少校一落地就被弗萊徹叫到艦島去了。張昀爬出機艙,看著他身段筆直地離開,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


    他已經提醒過對方關於日機的問題了,可泰勒少校卻不肯聽,弗萊徹少將把他叫到艦島是為了什麽腳趾頭都想的出來,按說一個向來和自己不對付的家夥落到這種下場,張昀應該感到高興地,可他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隻因為一鑽出機艙,他的鼻翼間就被一股人體燃燒地焦糊味占據了,遍地都是創夷的彈孔以及血肉碎塊,殘缺地屍體和傷員地哀嚎到處都是,林恩說的對,這裏就是人間地獄。


    比起整個戰役地失敗,個人地勝利又算得了什麽呢?


    “嘿~瓊恩,想什麽呢?”僚機林恩走過來,從背後拍了拍他。


    張昀搖搖頭,一言不發地朝餐廳走去,和大多數返航的飛行員一樣,現在的他隻想好好喝上一杯。


    他大步地走進餐廳,這才發現屬於自己中隊的那張桌子上已經坐了不少人,每個人的麵前都放著酒杯,可誰也沒動,長桌上的氣氛顯得格外壓抑。


    張昀默默地拿了杯酒,拉開椅子坐下。他知道這是為什麽,眼前稀稀拉拉地長桌和出發時人頭攢動地場麵天差地別,那些空著的位子就像石頭一樣壓在他們心上,因為它們已經永遠不會有人去坐了。


    於是每一張椅子都成了一個墓碑,代表著一個逝去的靈魂,那些曾經和你把酒言歡的人再也迴不來了。


    “克拉克少尉是我見過最好的飛行員,”一個人忽然舉起酒杯,“他是我在訓練營裏的同學,並且是我們那一期最優秀地,他總能把每一個動作都做得很完美……敬克拉克。”


    人們三三兩兩地舉起杯子,接著又有人站了起來:


    “還有丹尼,他是我見過最值得敬重的人,或許你們不知道,他其實是我的導師,沒有他我今天就不會站在這裏……也敬丹尼。”


    然後又是第三個、第四個……


    這是美軍的傳統,他們總喜歡在戰後說那些犧牲的家夥們的瑣事——由他的朋友、或是親人。這也是後來網絡上流行的“巴依老爺生前是一個好人”的由來。


    張昀記得前世的時候,他也曾經在上網時吐槽過這個,笑得特別歡快,可親生經曆過這些,他才發現根本笑不出來。


    會笑的,也就隻有生活在和平年代那些根本不懂戰爭為何物的人。


    因為他是飛行員……


    因為你死了以後,隻會葬身大海連屍體都找不到,唯一能留下的,也就隻有這些迴憶了。如果沒有人去說它們,那麽還有什麽能證明你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悲哀嗎?


    可憐嗎?


    而更悲哀,更可憐的是……


    “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像他們一樣吧~”張昀默默地想道。


    戰爭中,誰也不敢保證自己還能見到第二天地太陽。可是……


    “如果我明天死了,會有人記得我嗎?”


    張昀不知道,在這個艦隊他是新來的,恐怕連一個給他做這樣追悼的人都沒有。


    “如果我明天死了,會有人悲傷嗎?”


    張昀也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他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妻子……


    那麽舒小雅呢……會悲傷嗎?


    或許她根本不會知道自己犧牲地消息,或許她就算知道了,也隻會默然;又或許將來她和戴維為第一個孩子起名的時候才會在名字的中間加上“瓊恩”兩個字,也許直到那時,才會換來她一聲若有若無地輕歎吧……


    張昀想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再也坐不住地迴宿舍去了。


    他覺得很鬱悶,那個自己試圖忘卻的名字,總是會像這樣不經意地強冒出頭,接著就是記憶紛至遝來,他好像還能看到孤兒院裏自己在修繕著屋頂,而小雅則在一旁溫柔地微笑;他好像還能聽到昆明空襲時震耳欲聾地爆炸,和姑娘那一聲:你不要死……


    那一幅幅、一幕幕,仿佛決堤地洪水,開始在他的腦子裏衝蕩不休。


    房門突然被敲響了,也把張昀從記憶地漩渦裏拉了出來,他打開門,這才發現僚機林恩正站在他的門口。


    “你掉東西了。”


    林恩遞過來一張照片。


    確切地說隻有半張,因為它本是一張合照,也是張昀和舒小雅唯一的合照——是當時那位房東為他們拍的。


    可現在它隻有一半了,屬於舒小雅的那一半……不見了。


    不過,即便如此,在這種時候收到這個,簡直讓張昀想敲爆對方的頭。


    這家夥非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好吧,雖然他不是故意的。


    “不過話說迴來~瓊恩。”林恩又道,“為什麽……是你自己的照片?”


    張昀臉一黑……


    好吧,雖然隻有不到三行的距離但是還容他收迴前言:這家夥一定是故意的!


    “……我身上有我的相片,有什麽好奇怪的。”張昀不動聲色地反問。


    然而這種程度顯然無法說服對方。


    “不對啊,”林恩狐疑不定地把視線在張昀的臉上和手中的照片上來迴巡弋,“哪有人會把自己的照片放身上的?”


    張昀一僵……


    上了戰場的戰士們大都喜歡在身上藏著照片這一點的確不假,可那不是妻子,就是戀人,亦或父母,孩子——這是遠征他鄉的戰士在寄托思念。


    可放自己本人照片的……好像的確沒有。


    剛剛一時嘴快,居然忽視了這一點,可如今解釋已經遲了,張昀幹脆給林恩來了個默不作聲。


    然而對方卻沒有就此放棄地念頭,反而……


    “還有啊……從這張照片的尺寸來看,這明明是一張雙人照吧?”


    林恩拿著照片翻來覆去,眼光之準堪比福爾摩斯。


    與之相對的,他的推理也越來越福爾摩斯了:


    “雙人照一般都是夫妻合影,而且這邊角還有裁剪過的痕跡,留白部分比例也不對……”林恩一拍手,做出了定論。


    “瓊恩你把它剪掉了?”


    這幾個單詞猶如幾把鋼刀,紮的張昀全身都在飆血。


    張昀陰著臉不說話。


    “故意把夫妻合影剪掉……”林恩一手支頜露出了思索地表情繼續分析,“這麽說你一定特別恨她……難道你老婆紅杏出牆了?”


    張昀:“……”


    這家夥是覺醒了什麽奇怪地屬性嗎?


    林恩:“可是不對啊,明明遭遇橫刀奪愛的你,居然沒有打爆對方的頭反而拿一張照片撒氣……難道奸夫是你兄弟?!”


    張昀:“……!”


    林恩:“怪不得呢~瓊恩你肯放棄援華航空隊那麽高地薪水,跑來南太平洋~!原來是‘因為每次看到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兄弟走在一起會感覺不是滋味,一邊流露著憤恨的眼神咬緊牙關,一邊握緊拳頭指甲都要深深掐進肉裏’,於是‘每天都活在地獄裏忍受嫉妒與背叛的雙重折磨,在絕望與痛苦的深淵中不斷沉淪’,終於忍無可忍遠走他鄉?”


    張昀:“……!!”


    “唉~其實我也理解你的感受,”林恩拍了拍他的肩頭,“明明是自己真心愛戀的女孩,卻被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家夥搶走,更過分的是這個人還是你的兄弟所以連脾氣都不能有,於是不得不祝福他們,分明內心在哭泣卻還要一直強顏歡笑……”


    張昀:“……!!!”


    “所以這就叫……就叫什麽來著?就是你之前教我的那句中文……怎麽說來著?我想想……”林恩一拍腦門,“對了!就叫‘盡梨了,英不了’!就是這個意思,對不對?”


    “……你給我適可而止一點!”這一迴張昀終於忍無可忍了。


    這家夥……


    聯邦調查局沒有錄用他真是國家的損失!


    他一把搶過對方手裏的半張照片揣進兜裏。


    然而他卻不知道,此時此刻,在大洋地另一邊,卻有一個人拿出了另外地半張在怔怔發呆,仿佛凝固了一般,就這樣過了許久許久,一滴晶瑩地東西,突然“啪”地一聲落在了塑膠地相麵之上,濺起了一朵小小地水花。


    這個人就是舒小雅。


    她早已不是頭一次翻出這張照片了,每當夜深人靜,或者閑暇無事的時候,她總會不自覺地把它翻出來。


    相片裏的女孩笑得那麽安祥、幸福,微微揚起的嘴角仿佛有無盡地話想要和她訴說,可她已經一句也聽不懂了。


    因為……


    那已經不是她了。


    因為……


    就在一個月前,她已經親手將另一個自己,給扼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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