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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昀摟了摟眼睛……


    可不是林想麽?


    記憶在這一瞬間和現實重疊,那個在闌珊的街燈下衝自己溫柔揮手的姑娘,和眼前這個端著臉盆站在院口的女人重合了。


    張昀呆了,傻傻地看著對方,幾乎以為林想也穿越到了這個世界。他不由自主地想走上前,可是……


    “你……找誰?”


    女人開口了,銀鈴般動聽的嗓音,卻打破了張昀的幻想。


    張昀陡地站住了腳。


    她不是林想,隻不過湊巧長得像罷了。


    ※※※


    可對方卻一步步地向他走近,並且臉上始終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這又讓張昀有了一種錯覺,好像是林想正在向他走來……


    一步,一步……


    就這樣走過了七十年的時光。


    姑娘走到張昀的麵前,抬起頭:“你看我做什麽?”


    “呃,那個……”


    張昀胡亂比劃著手勢,一時間竟有些不知如何迴答。


    她笑起來的感覺像極了林想。


    姑娘大概以為他聽不懂,又用英語問了一遍。這不由得讓張昀愈發覺得意外了——原來她讀過書。


    “不不不,我會說中文。”他連忙解釋。


    姑娘笑了起來,她的笑容看起來是那麽地平靜,平靜得就好像一切都已歸寂於無。


    “我知道了。”她說著,然後拉住了張昀的手,“跟我進來吧。”


    裏麵是一個不大的小院,亂七八糟羅列著斷垣與殘壁,密密的一片雜草和青苔。一點也不似有人料理打掃的樣子,反而像早已荒蕪多年。


    再遠一些,隻見一間風格迥異的木質結構建築有氣無力地立在那裏,一扇小花格窗淒涼地洞開著,從內到外地訴說著屋主的窘境。


    “進來吧。”


    姑娘打開門,把張昀帶進了一個毫無疑問是女人房間的地方。


    可房間裏柱坍牆剝,彌漫著清幽寂寞的味道,一張桌子,一把凳子和一張床,就是這裏全部的家什。看得出女孩是個很愛幹淨的人,因為這裏的陳設雖然簡單,但卻一塵不染。


    這不由得又讓張昀產生了不該有的聯想——林想就是這麽一個愛幹淨的女孩兒。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姑娘一眼,但這一眼卻把他嚇壞了。


    姑娘正在脫衣服!


    “你,你幹什麽?”


    他連忙製止了姑娘解開衣襟的手。


    姑娘奇怪地瞥著他:“你怎麽了?”


    “嗯?”


    “你來這裏,不就是為了這個麽?”


    “這……”


    理想和現實總是那麽大的差距,這一句話粉碎了張昀所有的幻想,他瞬間明白了姑娘的身份。


    “不不不,你聽我說,我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其實我,我……”


    看到張昀想要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姑娘又輕輕地笑開了。


    這個笑容該死的怎麽就這麽像林想——溫暖、柔和,但又有那麽一點不同,因為她的笑總讓人聯想到曆盡滄桑的老人。


    她就那麽靜靜地站著、看著,不施脂粉的精致五官,仿佛一朵墨菊,清淨、優雅,洗盡鉛華卻依舊美麗。


    “我見過很多美國人,”她說,“卻從沒見過你這麽扭扭捏捏的……”


    這下張昀明白為什麽她會這麽主動邀請自己進門了,看來她把自己當成了一個休假日前來市區尋花問柳的美國軍官。


    “不不不,你誤會了,其實我不是來找你的……”張昀繼續解釋。


    姑娘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那你幹嘛一直在我門口轉來轉去?”


    “我……”


    “而且還一直盯著我看?”


    “我……”


    張昀比劃著無意識地手勢,最後隻好實話實說:“其實我就是覺得你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是嗎。”女孩不置可否,“來這裏的每一個人都這麽說。”


    “這……!”


    “你們美國人好像特別喜歡和姑娘套近乎?可我不喜歡,因為我沒時間。”


    姑娘的表情淡然而冷漠,明明就是二十出頭的年輕女性,可給人的感覺卻像是曆經滄桑的老人,生生死死都看的淡了。


    “脫衣服吧……”


    她說著又去解衣服的扣子,張昀連忙攔住了她。


    姑娘的冷淡有一種據人於千裏之外的氣質,這讓張昀有些無所適從,他張了張嘴企圖解釋,但又覺得好像解釋什麽對她來說都是多餘的。


    於是猶豫的沉默又被誤會了,姑娘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戰鬥的時候受傷了?”


    “嗯?”


    “所以……不行?”


    “哈?”


    姑娘點點頭:“你躺下來吧,把褲子脫了,我幫你清洗傷口。”


    她說著就從抽屜裏拿出了讓張昀吃驚不已的東西——簡陋的醫療工具。


    “你是醫生?”


    姑娘搖頭:“在南京的時候學過半個月。”


    “南京?”張昀一愣。


    原來她去過南京。


    “當時日本人打到南京了!”她說,“政府天天說要死守南京,調來了好多軍隊,是日本人的好幾倍,唐長官一直喊著‘要與南京共存亡’,大家都很激動,都認為唐長官將挽救民族於危難,南京一戰將扭轉戰局,名垂青史。可是……”


    姑娘後頭沒說,因為實在說不出口。


    因為這位“力挽狂瀾”的將軍隻堅持了12天。


    12天後,跑的最快的就是他。


    “我們學校的女孩子都到醫院去幫忙,”姑娘停了很久,接著說道,“我就跟著一個醫生打下手,從前線來了好多傷兵,忙不過來的時候就是我負責一些簡單的外傷處理,後來……”


    “後來怎麽了?”


    姑娘似乎陷入了某種迴憶,她的眼神看起來有些飄渺,但終於還是搖了搖頭:“沒什麽~你還不快點躺下來。”


    這話讓張昀想起來那個尷尬的誤會。


    “不不不,我好著呢,”他說,“一點毛病沒有,不信你看……”


    他忽然意識到這東西似乎不方便給一個女孩子看,於是連忙轉過話題掩飾:


    “對了,你幹嘛要做這個?我是說……嗯……那個……”


    “因為這個賺錢啊。”


    好吧,我就知道是這樣!


    張昀笑了。


    他不得不承認姑娘的迴答沒有任何意外性,卻意外地紮心了。


    看得出女孩的確很需要錢,因為昆明是大後方,抗戰時期內地的很多工廠、學校遷到昆明,使得當時昆明的人口激增,而過剩的人口自然會帶來各種各樣的問題,他也知道一個單身的女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物資緊缺的城市中生存的艱難。可是……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了那份一直不知道該怎麽花的薪水,從中抽出了一半:“這些你拿著吧……做點別的營生,別再幹這個啦。”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做,但他還是這麽做了……


    或許,是因為她長得太像林想了吧。


    姑娘定定地看著張昀手中的美鈔,眼睛裏的熱切顯而易見。然而她卻沒伸手,似乎不斷地在猶豫。


    許久,她低頭:


    “那,那個……”


    “拿著吧,”張昀歎了口氣,“別不好意思。這些錢……給你的,其實也是給我自己的。”最後的幾個字聲音幾乎聽不見。


    女孩搖搖頭:“不,你誤會了。我是想問你,還能不能再給一點?”


    張昀:“……”


    女孩:“既然,也是給你自己的話……”


    張昀繼續無語,他默默地把剩下的一半又拿出幾張放進去——他是援華美軍,衣食住行都有重慶政府全包,薪水對他來說更像是零花錢。


    姑娘接過來數了數,又想了想,然後抬起頭看著張昀:


    “你是援華航空隊的軍官?”


    張昀點頭。


    “果然……”姑娘露出了了然的表情,“我認得你的肩章,很久以前我曾經見過……前陣子鬼子整天來轟炸,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幸虧你們把鬼子趕走了……我知道你們都是好人。”


    她說的是去年底昆明空戰的事。


    張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那是第二中隊的功勞,當時我還在仰光……”


    “所以還能再給一點嗎?”


    原來她說了半天是為這個!


    張昀瞪著發黑的視線瞠目結舌,仿佛有一隻小烏鴉正“呱呱”地從天上飛過。


    他僵了片刻,終於默默地把剩下的錢都放了進去。


    姑娘接過,二話不說低頭就走,但走了兩步又站住了。


    “你真的不要我?”她轉身問了一句。


    張昀搖頭——他本就不是為這個來的,如今更是半點心情都沒了。


    姑娘點點頭:“好吧,既然你自己不要的話……”


    她毫不猶豫地返身走了出去。


    張昀聽著她遠去,呆呆看著自己的手,許久忽然笑了起來。


    自己這是怎麽了?


    明明就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嘛……這錢花的真是好沒來由。


    他不再發呆,迅速起身出屋,覺得心情無比地暢快。


    就當花錢買一個了斷吧,絕了一份本就不該有的念想,多好。


    他重新迴到昆明的大街上,感覺像是從一個世界走到了另一個世界。


    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夕陽的餘暉把這座西南的小城鍍得通紅而蕭瑟,雖然難免讓人感到幾分倦怠,但卻並不影響大家抗日的激情。


    街道邊到處都是抗日的標語大字,綠樹下到處都有激情演講的人,時不時還傳出聽眾們激烈的掌聲。


    張昀穿過那些慷慨激昂的口號,拐上一條坊巷,正打算去和喬冶匯合返迴機場,結果在轉過街口的時候,他忽然硬生生地收住了腳步。


    他看到了一棟拆沒頂了的房,殘垣斷壁人走屋塌,應該是某個被日軍飛機轟炸過的房子,因為實在沒法修補幹脆被屋主遺棄了,於是這裏就成了乞兒們的樂園,各種各樣的都有,大的不過八九歲,小的才二三歲,蓬頭垢麵麵黃肌瘦,髒汙的衣服根本難以形容,但他們都有一個特點——他們每個人的手裏都捧著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


    然後張昀就看到了那個姑娘,她正拿著勺給他們分食。


    “別急,慢慢吃啊。今天有好多——待會兒姐姐再給你們換衣服。”


    她衝著孩子們展開了從來沒在張昀麵前展開過的笑容,夕陽在她的臉上折射出一層光暈,耀眼而炫目。


    那一瞬間,張昀竟不由自主地看癡了,兩隻腳像是長了釘子似的,再也無法挪開半分。直到姑娘終於發現了這位杵在門口的年輕軍官。


    她猶豫了一下,起身走了過來。


    “這些都是附近的孤兒。”她說,“鬼子的飛機走了,把他們的家也帶走了。現在到處都緊張,所以我隻能把他們帶來這裏。”


    “……”


    “這裏雖然差了點,但總算有片瓦遮頭,總好過露宿大街,他們還小。”


    “……”


    “其實我也想過把這裏修繕一下的。可是要管這麽多張嘴,吃飯穿衣,看病……錢總是很緊。”


    “……”


    “……今天謝謝你了。”


    ※※※


    從那一天起,張昀就成了這家無名孤兒院的常客,每次訓練結束或是休假的時候,他都會抽空跑到這裏,或是帶來一點食物,或是帶來幾床被褥,又或者幫忙修繕房屋。


    於是,他在小朋友中間有了一個新的稱唿:“金發叔叔”。


    然後他也知道了姑娘的名字:


    舒小雅。


    當然,這隻是順便,順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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