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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分鍾後,張昀狼狽不堪地衝出了酒吧大門。


    在這十五分鍾的時間裏,他先是企圖和那位怒火中燒的四川大兵講道理,但他很快發現反而換迴了更多的手榴彈(啤酒瓶)。


    於是隻好開打……


    結果這一迴,他再次領教了中國人打架的團結性——酒吧裏在不到3分鍾的時間裏衝進來了一群又一群四川兵,全是338團的,保守估計得有一個排!


    “大恩人”變成了“大仇人”,寡不敵眾的“四人幫”隻好落荒而逃……


    英雄變成了狗熊,張昀在夜幕下的仰光街道慌不擇路地奪命狂奔,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追在屁股後麵的“尾巴”甩了個幹淨,停下來一看,已經和夥伴們跑散了。


    “媽的,真是日了狗。”他氣喘唿唿地這樣想道。本來就沉重的心情如今更覺壓抑。


    “老子這是招誰惹誰了……”


    不過吐槽歸吐槽,現如今他也隻能拖著沉重的步子往迴走。


    ※※※


    街上平靜得好象一盆水,由於依然在執行實行宵禁和燈火管製,街上幾乎看不見什麽行人,除了類似“夜歸人”這樣寥寥幾個地方,這座將近六十萬人口的大都市仿佛徹底陷入了沉眠。


    “瓊恩~!”


    身後忽然有人叫住了他,張昀迴過頭,發現原來是戴維和喬治。


    這兩家夥也傷得不輕。


    “我說~這些中國人打架也太狠了吧!”喬治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咱們還拿拳頭,他們居然用板磚誒!板磚!”


    “太,太犯規了!”戴維也累的氣喘唿唿,“我……我一定要找他們長官投訴!”


    結果張昀用一句話就堵住了他們的憤慨:


    “……我留意過他們胸口的番號,那個領頭的就是他們長官。”


    戴維和喬治互相看了一眼,都從彼此的臉上看到了三條豎線。


    “說起來他們也太不講道理了!”戴維依然憤憤不平,“不就是親了一下,至於嗎?”


    “太野蠻了!”喬治也深有同感,“以前我去拜訪鄰居丹尼森太太也親過她,也沒見丹尼森先生怎麽樣啊~”


    張昀歎了口氣,決定放棄和夥伴們解釋東西方文化差異的問題。


    “怎麽就你們?基普呢?”他問。


    “放心吧,瓊恩。基普是黑人,大晚上的……不用擔心他跑不掉。”


    三個人很有默契地笑了,又很有默契地開始沿著空曠的大街慢慢地走。


    這裏三麵環山,高大的山脈和高原宛如一道道屏障,阻擋了冬季亞洲大陸寒冷空氣南下,而南部由於沒有山脈的阻擋,來自印度洋的濕氣流則可通過港口暢通無阻,形成了仰光特有的暖風。


    張昀心裏有事兒,被潮濕溫熱的風吹在臉上,頓時感到說不出地煩悶。


    喬治忽然開口了:“我真不明白:那麽漂亮的姑娘,怎麽會看上那種粗魯的男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裏有著心有不甘的神色,好像全天下的美女都該配他。


    “我怎麽聞到了一股尖酸的味道?”張昀斜乜著問。


    “我是在心疼我的鈔票!”喬治拿出他的錢包,“今天剛領的薪水,結果全打了水漂!”


    他是在說他為那姑娘開的一瓶1885年的拿破侖,結果最後全敲在了他頭上。


    “你該慶幸我幫你分擔了一半的火力,”張昀道,“否則的話你怕是連下個月的薪水都要搭進去了——在醫院裏。”


    喬治嘿嘿地笑了,笑得特別猥瑣……


    “大恩不言謝,”他攬住張昀的肩頭,“下次我給你介紹一位姑娘。”


    張昀一把把他的手打掉。


    “我才不要你用剩下的。”他說,“再說我也不想談戀愛。”


    喬治立刻瞪起了如視怪物的表情:“你不會吧?還真想做中世紀的苦修士啊?”


    張昀賞了他一個後腦勺。喬治的話讓他忽然想到了那個人——那個生活在另一個時空,另一個年代,再也見不到的女人。


    林想……


    記憶裏,明眸流盼的姑娘溫柔挽著他的手臂,微微揚起的嘴角吐露著銀鈴般的聲音:


    “呐~張昀,結婚的酒席定在喜來登好不好?”


    他側過頭,不想讓別人看見臉上的表情,可喬治不依不饒地瞪著他,最後還要露出^_^恍然大悟的表情。


    “瓊恩,你該不會和戴維一樣,有什麽悲傷情事吧?”


    這家夥在某方麵的直覺簡直令人發指。


    “對了,戴維,”張昀把話題的焦點從自己身上撥拉開,“你有什麽悲傷往事?我怎麽從沒聽你說起過?”


    “……你別聽他胡說,”戴維沉默了一下,“那是37年的事了……當時我在南京。”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悠遠。


    “我是陪著上校去的。當時上校應蔣夫人的邀請到中國擔任空軍顧問,我做為他的助理,在南京指導建設防空預警網。後來日本人在南京大開殺戒。那一天我正在家裏吃早餐,門就被撞開了,一個中國姑娘衝進來求我救她,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發現幾個日本兵堵在了我的門口,要求我交人。”


    張昀黯然……他本來隻想把話題從自己這裏扯開,結果卻扯出了這麽沉重的故事。


    南京……


    雖然沒有經曆過那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殺,但他參觀過南京的大屠殺紀念館,知道日軍當初的暴行有多麽令人發指——他們把整個南京變成了人間地獄,文明在這裏蕩然無存,無辜的平民成為了他們的玩具。南京城裏除了殺戮就是奸淫,人們根本無力反抗,奔逃、唿救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那時美國還沒參加二戰,而日本出於對資源的依賴不敢得罪美國政府,因此許多走投無路的南京市民都曾向美國人尋求幫助。


    “我決定幫助她,”戴維還在繼續講述他的故事,“我向那些日本人解釋這個女人是我妻子,可是他們不相信,於是我隻好吻了她。這才勉強讓他們離開。”


    “那後來呢?”張昀問。


    戴維說:“後來我就留她在家裏住下,你也許不知道當時外頭到處都在殺人,搶劫、強奸……各種罪惡充斥著整個城市,離開是危險的。”


    張昀沒應聲,他們在碼頭邊的石墩上坐下,一起望著月色朦朧下靜謐安詳的仰光港。


    “混亂、死亡與哭泣……當時的南京剩下的隻有這些。”戴維繼續說,“她非常害怕。我竭盡所能地照顧她,我想……我是愛上她了。”


    “所以……你求婚了?”張昀問。


    戴維點點頭:“當時發生了一件事,讓我意識到自己的公寓並不是安全的——那是在我收留她的第七天夜裏,一群日本兵趁夜翻進了我對麵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圍牆,抓走了幾個女學生……後來發生了什麽,我想你也明白。那裏是明妮·魏特琳的教會學校,是受美國大使館保護的地方。”


    “……我聽說過這個人。”張昀說。


    對於明妮·魏特琳他印象不深,但也知道她曾經利用自己的身份保護過許多中國婦女免遭日軍***侵害。


    隻可惜……


    看來她的一己之見還是有限的。


    “當時我就意識到,隻有大使館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戴維說,“因為我不可能二十四小時呆在家裏,如果我不在的時候日本兵來了怎麽辦?而且當時我家樓下天天都有日本人在那裏徘徊。於是我就帶她去了大使館,我想日本兵再囂張,總不至於公然到美國大使館抓人。然而我們的政府害怕觸怒日本人,大使館隻肯接納美國公民和他們的家眷,所以……”


    他聳了聳肩:“我就和她結婚了。”


    “可我怎麽從沒聽你提到過她?”張昀問。


    “因為第二天我就接到命令迴國了。”戴維說,“後來我再也沒有機會去中國,也就沒再見過她,大使館的人說南京大屠殺結束後她就離開了,他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我曾經試圖打聽過她的消息,一直杳無音訊。所以我就下了決心參加上校的誌願隊,我要來中國找她。”


    說到這裏,這位飛行教官輕輕地笑了起來——笑容裏充滿著無奈。


    戰爭中的愛情總是短暫的,短暫得淒美。


    偌大的中國如今硝煙遍地,想找一個人談何容易?即便沒有戰爭,要在四萬萬的人口中找人也是大海撈針。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被戴維打斷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他說,“我承認這很困難,但總是一個希望不是嗎?說出來你或許不信,我一直覺得自己還會再見到她——不為什麽,就是相信。”


    戴維點了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目光幽幽地望著遠處的群山。


    張昀知道,那裏是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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