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文兄所言沒錯,新皇果真要勵精圖治了。為臣者幸甚!天下幸甚!當此時,陳某有幸被皇上選中,自當誓死效忠朝廷,助新皇開創大明盛世。


    咋個以死效忠呢?文死諫武力戰。陳某乃文官,用不著到疆場跟敵人以命相搏,又幸逢明君,不會有死諫一說,怕是想死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


    為今之計,就是要盡快進入角色。盡快進入角色,應該也算是一種效忠。


    咋盡快進入角色呢?陳某雖才華不及先賢,目下所缺卻還是情況不明。某既為帝師,除了盡心盡力侍奉皇上,還要跟同僚甚至屬下多多攀交。人哪,往往有了交情才會吐真言。”


    自打確認店小二所報不假,陳仁鍚稍稍平靜下來,便開始這樣想。顯然地,他已想過了無數遍,唯恐有所疏忽。這是他的習慣,他不想讓自己屆時因為沒有準備而手忙腳亂。


    事實卻是,任他想得如何周到細致,做了半年多的帝師,他居然連皇上的麵都沒見上。不僅沒能見到皇上,即便他的那些下屬,饒是他威逼利誘,竟是不肯跟他多說哪怕是一句話。也就是說,他成了一個閑人,一個連話都沒人跟他說的閑人。


    他甚為不解,偶爾也莫名其妙地憤怒,但每當憤怒的時候,他就強迫自己去想:“指不定一會兒就會有差事派過來了,咱可不能誤了皇上的差事。”


    無疑地,他每天都在失望。


    這日,一個人坐久了,實在無聊透頂——人當真是該說話的,或傾訴或牢騷或炫耀或沒有來由地罵幾句。如果少了這些,時間久了,當真連死了的心都會有——便起了身,徑往西廂房而來。


    西廂房住的是他的下屬們,這些家夥,照例向他請過安後就會迴到這裏,除了吃喝拉撒,連門都不出。他知道,他們沒有多少事可幹。既沒事可幹,又不出門,指定要說話,他想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麽。


    “他媽的,咱堂堂帝師,居然做起了這等連婦人尚且不屑的聽人牆角根兒的勾當!”暗罵著自己,到得窗下,他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屏氣去聽。


    他們果然在說話,但聽有人道:“你們哪,以為這宮裏主事的真的是皇上和皇後嗎?錯了,大錯特錯了。皇上一心隻想著他的木匠活兒,哪裏有心去管事?


    皇後嘛,倒是想管事,但太祖爺有祖訓,後宮不得幹政。話又說迴來了,即便太祖爺沒有祖訓,她又不懂得結黨,孤家寡人一個,縱使讓她管,她又能管得了多少?”


    “果如此,當真是國之不幸哪,可這些人,唉,居然還在這裏津津樂道。”陳仁鍚聞言,顯是不信,卻還是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正歎息,聽得這人又道:“不信,對吧?外麵的人都不信。就說內閣的那些東林黨人吧,倒是自命清高,不停地上奏彈劾,豈不知他們的折子壓根兒就到不了皇上的手裏。哼,即便到得了皇上手裏,皇上又不識字,還不是要轉到魏公公手裏?


    不信?還不信對吧?那個葉向高,不是首輔嗎?東廠的人為了搜尋一個被緝拿的禦史,愣是闖進了他的宅邸,鼓噪謾罵。這可是曆代首輔從未有過的恥辱哪,他又能怎樣,哼,還不是隻有王八吃秤砣幹瞪眼的份兒?”


    聽他說的有根有據有鼻子有眼,由不得陳仁鍚不信,心裏的希望漸漸為泛上來的失望所代替,不由不知所措起來。


    這時候,有人接話道:“是啊,還有那個汪文言,倒是有些骨氣,魏公公讓他交代東林黨人的貪墨情況,他就是不肯,嚐遍了東廠的七十二般刑具,還死抱著他那個什麽‘以此蔑清廉之士,有死不承’,直到受刑氣絕。”


    這人話音剛落,另有人冷笑道:“死?有用嗎?哼,死是最簡單的,百無一用,他們終架不住魏公公的三拳兩腳。你們不知道吧,魏公公手下現已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了。這些人都曾受過東林黨人的迫害,跟他們死敵。


    手底下有這麽多人,自然不乏才學之士。就說那個從東林黨人叛變過來的阮大铖吧,居然把東林黨人按《水滸》上的名號,製作了東林黨人的《點將錄》,既清楚明了又好記。看著吧,這些人哪,魏公公必要按名請客,一個也不會放過。”


    聽到這裏,陳仁鍚恍然明白過來,心生厭惡、絕望和恐懼,有心迴去捋一捋自己,卻聽第一個說話的歎息道:“唉,人都說嫁對郎跟對人,什麽他媽的叫機遇,機遇不就是跟對人嗎?若是跟錯了人,縱使你有通天的本領,又能如何?”


    第三個說話的問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第一個說話的道:“還能有什麽意思,唉,就咱們跟的這位哪,倒是滿肚子學問,也一心要報效朝廷,可惜不上道哪,啞巴聾子一樣,前程指定是沒有了,咱們跟著他,不就是在瞎混嗎?”


    第三個說話的道:“也是啊,看著他還不錯,咱們何不點撥他一番呢?”


    第一個說話的未及應聲,第二個說話的已搶道:“沒用的,許是學問燒壞了腦子,上次,魏公公想委他個差事,嘿,仗著自己是帝師,他居然給拒絕了。


    你們說說,這不是讓學問燒壞了腦子叫什麽,再不然,就讓驢給踢壞了。別人家哪,都削尖了腦袋往裏鑽,他倒好,機會來了,他居然白白地扔了。我看哪,咱哥三個這輩子恐怕就要毀在他手裏嘍。”


    “卑鄙!無恥!下流!”陳仁鍚憤怒地罵了一句,懶得再聽,自顧迴轉。


    迴到屋裏,陳仁鍚仍在憤怒不已,不停地用手敲打著麵前的案幾。許久,他才重又轉到魏忠賢派給他的那差事兒上來。


    不,準確地說,那差事兒是顧秉謙告訴他的。顧秉謙是魏忠賢的走狗,顧秉謙所說,應該就是魏忠賢的意思。


    那還是陳仁鍚升任帝師不久,那日,他剛進屋,新入選內閣的顧秉謙就跟著進來了。


    顧秉謙是靠魏忠賢入選的,他原就對魏忠賢沒有好感,對這個顧秉謙更是本能地反感。但打人不打笑臉人,他隻好收起反感,佯笑道:“顧大人來了,但有吩咐,請盡快。”


    顧秉謙卻不說話,隻顧看著他笑,直到看得他不自然起來,才近乎吝嗇地道:“祝賀老兄,魏公公很欣賞你。”


    顧秉謙所說,也是實話。其時,魏忠賢篡權已有小成,正感人手不足,自是想把他攏到身邊。


    陳仁鍚卻是不知,聞言,因為委實無事可幹,他強迫自己去想:“難道傳言失真?咱與之毫無幹聯,又不去巴結他,他為什麽要欣賞咱呢?難道他竟會是個惜才之人?不會,肯定不會。再說了,咱乃帝師,要欣賞也隻有皇上,他又憑啥欣賞咱?”


    想著,嘴上道:“哦?如此的話,倒要多謝魏公公的知遇之恩了。”


    顧秉謙焉能聽不出他話中的譏諷,但這是魏忠賢親自交辦的差事,他不敢稍有怠慢,隻好強自忍著,怕人聽到似地,過來附到陳仁鍚的耳邊說了,說罷,唯恐他不聽招唿,又強調道:“這可是魏公公親自交代過的,不敢稍有怠慢。”


    陳仁鍚登時跟吃了蒼蠅一樣,半晌才反問道:“這事兒當真是魏公公親自交代過的?”


    顧秉謙聞言,兩手一抱拳衝向皇宮一拱,虔誠地道:“魏公公的話堪比聖旨,顧某豈敢弄假?”


    陳仁鍚又問道:“去造皇後父親的謠?”見顧秉謙點了點頭,驀然高聲道:“這算他媽的什麽差事?造皇後父親的謠,離間帝後關係,豈是忠臣良將所該為?你,你,你休再提起。”


    想到這裏,自己的境況和適才所聞跟魏忠賢所派的差事,刹那間在大腦裏串聯到了一起,陳仁鍚心裏的那堵牆轟然而倒。


    人哪,其實就靠心裏的那堵牆在活著。因為那堵牆倒了,陳仁鍚緩緩起了身,在屋裏轉了兩圈兒,而後頓了頓腳,再次迴到案幾前,提筆疾書起來。


    剛寫罷,一下屬領了魏廣微進來。


    魏廣微又咋來了呢?原來,自客氏哪裏得了計策,魏忠賢滿心歡喜,告辭出來,徑往陳仁鍚處而來。到得門口,才又念及陳仁鍚之前的表現,覺得不妥,一時間想不到來見陳仁鍚的更好人選,隻好派了魏廣微來。


    “這個魏廣微也不是啥好鳥!”陳仁鍚暗想著,見他幹笑著進來,不等他說話,冷“哼”了一聲,把手中的紙往他懷裏一塞,拂袖而去。


    魏廣微不意如此,尷尬地喊了兩句不見他迴轉,低頭來看手中的紙,但見上麵寫著:寧老死村野,誓不事奸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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