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夫人所在的院子比旁的院子都大,但是一片安靜。


    甚至可以說是死寂。


    王纓寧由兩個妹妹陪著,一進門,還是聞到了熟悉的檀香味。


    這檀香味很重。


    “大小姐迴來了,快請進,夫人她……”說話的是王夫人身邊的一個老嬤嬤。


    不用她說,王纓寧就知道她的母親定然又在禮佛。


    旁人禮佛,隻設一個小小的佛堂,她的母親是將整個院子都拿來做佛舍。


    抄寫經書,吟誦經文,燒香拜佛,甚至早課晚課都跟寺廟裏頭的和尚姑子一樣勤勉。


    就是這樣差點皈依佛祖的母親,她性子並不柔軟慈悲。


    她冷漠嚴厲,不與任何人親近。


    包括她這個唯一的女兒。


    至於她的性子是不是一直就是這樣,王纓寧不得而知,因著她小的時候是在祖父母身邊長大的,一迴來,見到的就是她這個樣子。


    她不與她親近,甚至有些排斥她。以往還任由王老爺忽視她,有種任由她死活不管不問的意味。


    “聽聞母親病了,勞煩嬤嬤帶我去看看她。”王纓寧輕聲道。


    老嬤嬤哎的歎了口氣,領她去了一屋。


    母親並未像自己想象的那般病重臥榻,反而跪坐的筆直,上頭是一尊大慈大悲的菩薩佛像。


    王夫人麵色肅穆無波,口中念念有詞,並未因著王纓寧的到來而有絲毫的波動。


    王纓寧抬眼看向那樽菩薩像,想起那日她在滿家佛堂裏打碎的那樽。


    你不渡我,我不信你。


    也無從敬畏。


    王纓寧嘴角往上扯了扯,往王姻身上倚了倚。


    她腰腿上的傷雖見愈合,可疼總歸還是疼的。


    “你走吧。”王夫人沒有迴頭看她,卻像知道她此刻對神佛的怠慢一般。


    “母親的病?”哪怕是王纓寧心裏對這位生身母親沒有多大的感情,但總歸是血濃於水。


    “誰與你說我病了。”王夫人收起手中佛珠,轉過身來。


    那是一張與王纓寧十分相似的容顏,白如凝脂,眉目如畫如仙,沉靜的五官中又含了幾分威儀。


    她出身名門,世代有觀天象測人命的本事,據傳她的祖父有逆天改命之能。不過一朝天子一朝臣,她娘家不知是為了避禍還是什麽原因,留存的人已經寥寥無幾,家道也敗落了。


    不過饒是如此,王源也不敢輕慢與她,即使與她疏遠的如同陌生人,但也不許那驕縱的小妾來擾了她的清靜。


    王纓寧的容貌與她很像,但是不如她美的驚心動魄,身量也不如她高。


    但是細看,她的臉上已添了好幾道皺紋。


    其實算來,她也不過才三十幾歲的年紀。


    王纓寧看到她眼角的皺紋,有一瞬間的愣怔。


    又聽她說:“你我母女緣分本淺,如今既已出嫁,便是他家人,不該再來擾我清淨。”


    王纓寧聞言,低頭不語。


    “夫人……”她身邊的那嬤嬤倒是有幾分不忍。


    “既然母親無礙,我便放心了。”王纓寧扯了扯嘴角,她還妄想什麽,前世裏自己在滿家遭那樣的罪,母親難道真的全然不知?卻從未見她派人上門問上一句話。


    她說的對,她們母女緣分本來就淺。


    “母親可是有姐妹?”王纓寧走前,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迴頭開口問道。


    麵的她沒頭沒尾的詢問,王夫人愣了一下,倒是她身邊的嬤嬤開口道:


    “夫人娘家確是有一位庶出的妹妹,不過自打變故老太爺老夫人他們去了之後,夫人便於幾位兄弟姐妹失了聯係……隻聽聞那位嫁了一家施姓的人家。”


    嬤嬤問道:“小姐怎麽突然問這個了?”


    王纓寧搖搖頭,道隻是突然想起來罷了。


    隨即決然的快步出了王夫人的院子,王姻咬了咬牙,抓住了她的手,輕聲道:


    “長姐別多想,大夫人她的性子是冷淡了些,可她也曾多次向我打聽你的事。前幾日你入了官籍,我能瞧出大夫人是真的高興。”


    王姻和王儀是妾室所生,她沒有喚王夫人為母親,而是尊稱一聲大夫人。


    實則整個王家,所有的小姐少爺,都不敢妄稱她為母親。


    “她向你打聽我的事?”王纓寧似笑非笑迴頭問道。


    王姻趕緊點點頭。


    王纓寧聞言冷笑三聲。


    果然,她知道自己的事,前世裏那些事也都知道吧。


    不管怎麽說頌兒都是她的外孫,她那時為何也見死不救……


    罷了,前世種種,歸根結底都怪自己愚蠢,她何必要寄希望與旁人。


    即使這個人是她的母親。


    如此說來,她在這世上真正的親人也隻有祖父祖母與兩個妹妹罷了。


    看著王纓寧頭也不迴的出了院子,嬤嬤看了好一會兒才將大門重新關上。


    迴去見王夫人又筆直而淡漠的跪坐在了菩薩像麵前,手中良久不動的佛珠卻說明她其實並不如表麵上這般的淡定。


    “夫人,你這又是何苦。”老嬤嬤歎了口氣,拿起長嘴油壺來給那些個長明燈裏添了添油。


    “這才不到一年,大小姐人整個瘦了一大圈。以往過來的時候雖然也不愛笑,可臉上總歸有幾分少女的稚氣,如今瞧著竟有些暮氣沉沉的。”老嬤嬤絮絮叨叨著。


    “想來是在那滿家過得不如意,大小姐她哪能不苦啊,家裏有個父親不曾真正關心過她,您又這般的冷淡,也不怪她不與您親近,出門一年了,連三日迴門都不曾,這才頭一次來看您。”


    王夫人麵色不動,微微睜開了眼睛。


    “對於纓娘來說,王家她指望不上。我對她狠心,讓她徹底寒了心,這娘家才不會成為她的拖累。”


    王夫人緩緩開了口,語氣也沒了與王纓寧說話那般的冷硬嚴肅,而是深深的擔憂和無奈。


    這一世,她女兒的人生該是另一番風景才對。


    也不枉她舍了這一生的繁華和熱鬧。


    不過她的這些擔憂和無奈,王纓寧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罷了。


    且說王纓寧從她母親的院子出來,又去了三姨娘的院子裏頭坐了坐。


    三姨娘是王儀的生身姨娘,身子不好,人也柔柔弱弱的,之所以還能在這王家留的一息尚存,全賴著她是王源遠方表妹的身份。


    新姨娘對她也不好太過苛責。


    她素來對王夫人與王纓寧敬重有加,這次王纓寧來看她,她掙紮著從榻上爬了起來,還行了大禮。


    王纓寧瞧她的神色,似乎是有話要說。


    果然,她尋了個由頭,將王儀支了出去。


    “姨娘,有話盡管開口。”王纓寧擔憂的看著她,她的臉色枯敗,瞧著像是快要不好了。


    三姨娘忍不住咳嗽了好幾聲,王纓寧瞥見那帕子上是沾了血的。


    “大小姐,你是個好人。夫人也是……”雖然王夫人為人冷淡,也不喜別人打擾,但是對於她們幾個妾室,從來沒有苛待過。


    當然,平日裏都很少相見。


    她是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主母,像王纓寧的母親這般。


    不禁對幾個妾室視為無物,就連對老爺都是不假辭色,仿佛對任何俗事也提不起興趣。


    她唯一見過她臉上有點神色的一次,還是王纓寧將將出生的時候。


    那時候王夫人一臉的淚痕,口中喃喃自語說些這一世,那一世的話……


    她不敢近前,所以也聽不太清楚。


    不過也就那一次,之後,王夫人還是那個不理俗事的淡漠之人,連女兒送去建康城,都沒有任何舍不得的神情。


    “姨娘,姨娘?”王纓寧見她不知想什麽出了神,不由得開口喚她。


    三姨娘這才反應過來,這幾日她的精神愈發的不好,老想起久遠的往事,這不又失了神。


    “讓大小姐見笑了,”三姨娘赧然一笑:


    “老是稀裏糊塗的,活著就是給人添煩惱。”


    “三姨娘千萬別這樣說,有自己的親娘在身邊,是儀兒的福氣。況且姨娘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長著。”王纓寧勸道。


    三姨娘想起王儀來,麵上露出柔和不舍的神情來。


    “大小姐不用安慰妾身了,我這身子自己心裏清楚著。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儀兒她……她還小,這麽小的孩子,我想想就不忍心啊。”


    三姨娘又掙紮的起身,突然跪到了王纓寧的腿前。


    “大小姐,妾身知道儀兒她素來最親近與你,也算是在您身後跟著長大的,日後若是……我有那麽一日,還請大小姐帶她離開吧。她這孩子瞧著聰明,其實最沉不住氣,不比姻娘那孩子做事周全,她在這王家,我怕,我怕……”


    說起來王姻王儀都是可憐的孩子,一個早早的沒了生身姨娘,一個的姨娘常年體弱多病。兩位在王家也算是夾縫裏生存,不容易。


    可饒是如此,王纓寧她如今也不是王家人了,嫁做人婦,哪裏還有照管娘家人的道理。即便她想,這三姨娘所求的,她帶王儀離開王家,這也是師出無名,不可能實現的。


    “大小姐,我知道我是強人所難了,可這個家它待不得啊。老爺他不拿閨女當人看,當初就連大小姐他都能賣,如今又要將姻娘她送去兗城,下一個會不會就是我的儀兒了。”


    三姨娘一想到這個,就渾身打哆嗦。


    王纓寧看著她擔憂的神色,那是一種母親才有的對兒女的深切的擔憂,心裏五味雜陳,她竟有那麽一刹那是羨慕王儀的。


    “姨娘放心吧,儀兒我不會不管,姻兒也不會去兗城。”王纓寧聲音淡淡的,所說的卻是一個承諾。


    三姨娘眼含淚花,又要起身磕頭,被王纓寧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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