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入了夜。


    巢湖上遊船如織,岸上花燈如市。


    身穿嶄新墨綠綢緞袍子的滿璋之走在龍鳳橋之上,端的是英俊瀟灑,魅力非凡。


    王纓寧從馬車裏下來,由紅藥扶著沿了龍鳳橋上緩緩的走著。


    她並未穿老夫人送來的彩蝶綢粉新衣裙,穿的隻是平日裏常穿的一件兒領子稍高的羽扇豆藍色大袖長衫。


    滿璋之迴過頭來,看向她,對她彎起嘴角一笑。


    在燈火通明之中,大步走來的他,麵容如玉,占盡光華,與前世他年輕的時候一樣。


    隻不過少了一份那時候的春風得意,誌在意滿的風發之氣。


    畢竟前世裏此時他正是呂喬的大舅子,府君大人的座上賓。


    不過此時他雖然沒有那份意氣風發的張揚感,燈火之下平添了溫雅柔情。


    可在王纓寧看來,卻是再沒了前世裏那份悸動和喜悅之感了。


    此時王纓寧的目光被一個拿著一柄小木劍蹦蹦跳跳玩耍的孩童給吸引了過去。


    那孩童胸前佩戴著一把金碎片,虎頭虎腦的模樣,像極了她的頌兒。


    在這人聲喧嘩熱鬧非凡的龍鳳橋上,王纓寧看不到其他,目光隻隨著那孩子而動。


    突然,一陣急切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響了起來,隨即一兩東倒西歪的馬車狂奔了過來。


    馬車上的馬夫慌裏慌張的拉扯馬韁,可是根本不起作用。


    那馬瘋了一樣衝了過來。


    人群紛紛讓開了一條道兒。


    道路中間,隻有那個孩童,還渾然不覺。


    “小心……”


    王纓寧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急急的要奔上前去抱那孩子。


    “你不要命了!”


    還沒等她上前,卻被滿璋之捉住了手腕,往後一拖,製止住了。


    “那孩子,他會沒命的。”


    “管這麽多閑事兒幹什麽……”


    滿璋之冷漠的聲音與他英俊瀟灑的麵容形成了強大的反差。


    這讓王纓寧覺得愈發的寒心和憤恨。


    正在此時,那馬車歪歪斜斜而來,馬蹄眼看著就要踏到了已經愣掉了的孩子身上。


    一個黑色的身影,從人群中衝出,長臂一展,將孩子攬到了懷中,而後翻滾到一側。


    馬車恰好唿嘯而過。


    王纓寧提到嗓子眼兒的心,這才落了地,再去看那在千鈞一刻救了孩子的人。


    卻隻看到了個閃到了人群中的背影,唯留下孩子驚魂未定的哇哇大哭。


    孩子的父母急急的上前,抱起孩子安慰,而後問剛才的恩人是哪個。


    孩子懵懂的搖搖頭,道不記得了,隻記得的那人戴著怪獸麵具呢。


    王纓寧怔怔的看向人群,半晌沒有說話。


    “走吧,花船已經等著了。”滿璋之在她身邊,淡淡的提醒道。


    絲毫不為方才不出手救那孩童而感到有什麽不對。


    王纓寧斂下雙眸。


    也是,他連自己的親生兒子死在眼前都不為所動,又何況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死活。


    花船之上,布置精巧。


    雕梁畫棟之上掛著繪了美人圖的燈籠,四下裏是煙紗帷帳。


    如今天氣炎熱,帷帳高高挽起,船艙裏頭的精美陳設一覽無餘。


    滿璋之與王纓寧入座。


    眼前的雕花桌上,乳餅、點心、花片、鮮果、堅仁、蜜餞、鹽筍、酥豆……擺了滿滿的一桌子。


    都是些時興的小食,王纓寧甚至看到了有來自北地的蜜瓜。


    滿璋之夾起了一塊乳餅,輕輕的放到了王纓寧跟前。


    “吃吧,今夜船上不便明火做飯食,隻要了小食,想來你們女子會喜歡。”


    見她臉色還是木然,滿璋之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絲火氣來。


    他哪曾這般小意對待一個女子,她還不領情。


    “那孩童本是個無關緊要的人,我救與不救,都無可厚非,你非要拿這點兒小事來惡心我不成!”


    滿璋之低聲恨恨說道。


    王纓寧麵上這才稍稍有了一絲表情,抬頭問道:


    “無關緊要……若他不是無關緊要,是親人,你會怎樣?”


    滿璋之一怔,皺眉道:


    “若是親人,自然是會救的,即便我不便救……我身後那些個下人也會救……”


    “好了,莫想了,你何時變得這般優柔寡斷了,你該不會是那種婦人之仁的吧。”


    在他們滿家人心中,王纓寧可不是個善茬兒心軟的。


    能自從嫁到滿家一次娘家都不迴,能眼睜睜令人將庶女的嘴打爛……


    能當頭將滾燙的茶水連茶盞一並潑到姚姨娘身上,能將斷了腿的陪嫁丫鬟果斷賣給人牙子的人……


    她能心軟到哪裏去?


    王纓寧頭一次被他堵得無話可說,張了張嘴,終是沒有說什麽。


    她自然不是什麽心軟之人,尤其是在他們滿家人麵前,她恨不得早早斷送他們,談什麽心軟。


    轉頭看向燈火映照下的湖麵。


    星星點點,晃晃悠悠,分不清天上還是湖裏。


    “纓娘……”


    滿璋之的聲音從後腦勺出,輕輕的傳來。


    “不若我們重新開始,你忘掉新婚之夜受的委屈,我忘掉你所有對我的忤逆。”


    “嘔……”


    王纓寧這才想起來,她打小有暈船的毛病。


    隻不過上輩子嫁給滿璋之,就沒坐過船,也就忘記了。


    將將吃進去的乳餅和茶水,都一股腦的吐了出來。


    王纓寧起身趴了欄杆上,使勁的嘔吐。


    滿璋之皺了眉頭,拿著帕子捂住嘴巴,將將升起的一絲柔情來生生被一盆涼水熄滅。


    王纓寧終於不吐了,麵色蠟黃的迴到了船艙。


    滿璋之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她亦是微閉起雙目養神。


    湖上的遊船很多,有的船上歌舞升平,熱鬧的緊,有些有帷幔相遮,叫人看不清裏頭的動靜。


    蕭儉上了船,裏頭早有幾人在等候。


    “主子!”


    幾人跪拜,蕭儉揚手讓他們起身,將臉上的麵具解下。


    常年在外頭,與主子許久不曾見麵的他們,見到了蕭儉,這心中難掩激動。


    今日是七夕,人來人往的,主子反而邀他們在巢湖上相見。


    這種舉動看似危險,實則更容易掩人耳目,不被發現。


    畢竟那些朝廷的劊子手們,誰也不會料到有蕭家血脈的人,會大搖大擺的混在人群中,遊船賞湖。


    “建康城那邊如何了?”


    蕭儉坐定,幾人圍上來,有人一拱手,痛心疾首道:


    “右仆射江大人、司空徐孝嗣徐大人……幾位忠良先後被害,聽聞隻因右將軍一句無心的諫言,便被下了獄,恐怕也是兇多吉少了……”


    “妖妃潘氏與佞臣梅蟲兒混亂朝綱,拿愚弄皇家血脈,殺害忠良之臣為樂,逼得文臣紛紛辭官,武將各自擁兵自重……當真是天要亂我江山啊!”


    蕭儉眸色晦暗,那蕭寶卷妄為蕭家血脈,簡直是豬狗不如。


    “這天下,恐怕要亂了。”有人輕輕感歎。


    “亂也隻是亂的蕭家江山,”蕭儉漠然開口:


    “與天下何幹。”


    蕭家的江山也許早就亂了,但是這天下卻是好好兒的。


    例如他們所在的這座城郡,因著府君有作為,所以沒有饑荒,沒有戰禍,外頭照樣是歌舞升平,百姓照舊安居樂業。


    百姓其實並不在乎眼下的江山是姓蕭姓劉。


    “主子!萬萬不可如此說啊!”眾人大驚,趕緊齊齊跪地。


    他們都是追隨蕭氏多年的忠臣死士,目的就是輔佐蕭氏江山不滅。


    這些年雖然痛恨那蕭鸞與蕭寶卷父子倆對蕭家血脈的趕盡殺絕。


    但是對蕭家江山,他們是要誓死相守的。


    待這些人滿臉憂色的一一退下,消失在夜色之中。


    花船緩緩的行至巢湖中央,蕭儉戴上麵具,站在船頭。


    恰看到王纓寧他們的那艘花船。


    那艘花船之上,王纓寧正因為暈船而吐得七葷八素。


    他很少見過王纓寧這般失態,吐過之後,瘦弱的身子趴在圍欄之上,仿佛要折斷一般。


    蕭儉微微轉目,恰好看到滿璋之無意中表露出的嫌惡的眼神。


    蕭護從船尾處走來,看到主子好看的眉頭正輕輕皺起。


    “今日瀟湘書館那邊可有什麽動靜?”蕭儉問道。


    蕭護一愣,雖然不明白主子為何突然關心瀟相書館的事,但是還是想了想道:


    “今日是七夕,城中大大小小的書館書院都在舉辦詩詞歌會,瀟相書館作為城郡中文人學士最大的集聚地,自然更得舉辦了。”


    “不過,”蕭護又道:


    “這次瀟相書館的詩會,辦的神秘又隆重,也不是什麽人想去就能去的,若是沒有他們館長親自分發的請帖,別管是官宦還是名門士族,都進不去他們的大門的。”


    瀟相書館慣愛搞這些名頭,愈是如此,越多的人趨之若鶩。


    特別是像滿璋之這種人,求而不得,就更加扒心撓肝的瞻仰其大門了。


    “咱們可有請帖?”蕭儉又問。


    蕭護嘿嘿一笑:


    “主子,你大概是沒注意,方才來的那幾位兄弟,其中一位將那請帖呈上過,讓您隨手給扔到了一旁。”


    一直追隨主子的那幾位,雖然不過十位。但個個有其擅長之事。


    有醫術高強的,有財富傾城的,更不乏有文采出眾的大家人才……


    所以,要想得到瀟湘書館的一張請帖,並非難事。


    “找個機會,將這請帖送到滿家少爺的手中。”蕭儉微微示意了前頭那艘花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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