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眼不自控地柔軟下來,裹挾了縷淺淡的笑意。


    “走了,迴殯儀館。”同桌的當地法醫把筷子一放,隨手拿紙巾擦了擦嘴。


    解宋收了手機,同行的景明跟另外的法醫也快快地把剩下兩口飯扒幹淨,一行四人健步流星走上停在路邊的勘查車。


    為了壓下時怛的新聞,台裏放了新上線的綜藝先導片,還有旗下所屬兩名當紅演員的緋聞,一來可以宣揚二人將要推出的作品,二來轉移網友的關注。


    抨擊的人少了,時怛的壓力有所下降,傍晚她去了一趟解宋家,迴來後吃了藥,十點多上床睡覺,試圖讓許久沒怎麽睡好的自己有一個充足些的睡眠。


    但11點多的時候,一個電話將她吵了醒,來電顯示是一串陌生的號碼。


    她陡地生出一種預感,坐起身來接起電話。


    “喂?”試探性地開口,等那邊迴應。


    “我們,能見一麵嗎?”聲音帶著幾分稚嫩,跟電台的那一次幾乎相差無幾。


    時怛確定了來電者:“現在嗎?”


    “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電話那頭的語氣無波無瀾,讓她察覺不到一絲作為人的情緒的生機。


    “方便,你在哪?我去找你。”她說著掀被下床,聽對方告知了地址,簡單換了一套衣服便出了門。


    打了車抵達對方說的河堤,快12點的夜裏,岸上還有情侶在牽手散步,行人不多,時怛一眼就認出了倚在護欄盡頭,靜靜地望著水麵的那一個女孩。


    她腳邊就是燈柱,路燈沒能將少女納進自己的光明裏一同映照,隻吝嗇地在腳下圈出一小塊昏沉的暗淡,借她一處容身。


    時怛走上前,對方也轉過頭來,一大一小的兩個女生目光對上,都沒有確認彼此的名姓,卻又篤定對方的身份。


    “這麽晚把你找出來,不好意思。”她嗓音平平,神色平平,就跟這波光粼粼的水麵一般無二。


    可時怛有種錯覺,投一顆石子進水麵,能打破它的平靜,但扔一塊石頭在眼前這個女孩身上,她也隻會低頭看一眼衣服上沾了的灰塵,冷淡地繼續站在那兒。


    “你想跟我談談嗎?”


    萬萬搖了搖頭:“我就是想見見你,看一下我喜歡了三年的人,現實生活中長什麽樣子。”


    “咱們在附近找個地兒吧,你想吃什麽?”


    “甜的,甜到發膩的。”她說。


    時怛想起了自己。


    “好。”


    她帶她去了河堤附近的一間甜品店,點了四份甜品、糖水,看著對方連續不斷地吃完一份又一份。


    時怛看清了她胸口上的學校名字——博海中學。


    借著亮堂的燈光,她打量對方露出視野中的皮膚,所幸,沒有看見傷痕。


    “這個點你怎麽從學校出來的?”


    “爬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萬萬吞咽都還來不及便又咬下一大口麵包。


    “宿舍不點名嗎?”


    “點了才出來。”


    “那晚上你怎麽迴去?”


    她不說話,隻埋頭吃。


    “或者你可以去我那住一晚,明天一早送你迴學校。”


    “不用。”


    “那你住哪?”


    “迴家。”


    “你不怕父母問起?”


    咀嚼的腮幫子頓了頓,萬萬複又繼續:“沒事,大不了打一頓,反正也沒少挨打。”


    “我就是想來見見你,找個還對我保持善意的人說說話。”她兩隻手捏著一個巴掌大的髒髒包,抬起頭,嘴周糊了一圈的巧克力粉,很老實地交代:“雖然我喜歡你,但你並不是我的唯一。”


    “我還給其他偶像發過私信,但沒有人迴我,可能他們忙,又或者,屏幕上營造的跟現實生活中的,根本不是同一個。”她語氣有些涼薄。


    時怛沒說什麽,抽了張紙巾,探手過去給她擦嘴邊的髒汙。


    萬萬沒避讓,隻是眼珠子動了動,瞥向她的手。


    擦淨了,時怛把紙巾對折壓到甜品碗下,聽到對方用非欣羨口吻的語氣說:“我真羨慕你,好相貌、好工作,還有一顆樂善好施的心。”


    她無意深究這話是暗諷或者真心:“那位醫生,我還是建議你去看看。”


    “可以,如果有機會的話。”


    “那就別拖了,今晚在我家住,明天我直接帶你去。”


    “為什麽?”


    “病了就應該去看醫生。”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好奇,你對所有人都這樣熱心嗎?”


    “並不是,我也很自私。”


    “那為什麽獨獨這麽關心我?是覺得我可憐?還是因為是你的粉絲?”


    “可能二者兼有。”


    “說謊。”萬萬冷笑,但並不在意偶像對自己的保留。


    一口氣喝光了最後一口糖水,她隨手扯出兩張紙巾用力擦了擦手,然後把紙巾扔到碗裏去,起身看著她:“希望你不要忘記我。”


    時怛對上那雙眼,像那晚感應燈壞了的樓道,黑茫茫的什麽也看不清。


    看著對方走出甜品店,她望著那扇門,沒坐多久,也結賬離開。


    她在河堤對麵走,中間隔了一條馬路,這條街已經沒什麽人,大多店鋪也都停止了營業,深夜的街道不可避免地透著幾分冷清。


    卻乍然間,一道憑空驚起的喊叫將這份冷清割破:“有人跳河了!”


    腳步驀地一頓,意識到了什麽,時怛神色劇變,飛快地往馬路對麵衝…..


    粼粼水麵下有一個人漸漸地沉入水中,不動彈不掙紮,也沒有任何求救的跡象。


    扔下包,時怛毫不猶豫地跳入水中朝對方遊去,動靜引來了附近的一兩個路人。


    竭力遊到河中央,她拉住萬萬的手,試圖把頭托起來,但意識還清醒的熱忽然猛烈地掙紮,推開她、拍打她,隻有一個目的——不讓她近身。


    水花陣陣激蕩,時怛視線被水糊得朦朧,勉力不讓對方掙脫,可是水底下又滑又濕,自己越用力拽住,萬萬反饋給她的力道就多重一成。


    “上去。”她憤怒地吼著:“你死了,那些傷害過你的人也不會得到任何懲罰,更不會良心難安!”


    “我知道,但我也不想再跟她們玩遊戲了。”


    “我替你解決,隻要你留著這一條命。”


    “你跟我一起走吧,這個世界太髒了。”她忽然改變了主意,不再將時怛推開,反而用力抓緊,執拗地把她也往下拉。


    時怛心驚,驚慌下還在用自己的力道試圖拖著對方往岸邊遊。


    萬萬下了決心,決心要拉著她一起,不讓這個世界再繼續把偶像玷汙。


    水花翻滾撲騰,兩個人都在用盡力氣對抗,但似乎老天也在跟時怛作祟,她的腳心不自控地傳來一陣痙攣般地抽痛,氣力已大為消耗,被拖著往水中沉去…..


    “你瘋…..了…..”冷水灌進她的口鼻,她被嗆得不能唿吸,鬆開了攥對方的手,本能地向上掙紮。


    她踢踏著雙腿,右腳的抽筋從腳心蔓延至小腿,才奮力躍出水麵大口喘息,也漸漸沒了力氣的萬萬改抱住她的腰把她往下拉,誓要與她一同去麵對死亡!


    再度再拉入水中,時怛麵色漲得通紅,腮幫子高鼓憋著一口氣,漸要虛脫......


    她沒辦法把萬萬帶到岸上,如果再不掙脫束縛,她知道,自己也堅持不了多久!


    她用力掰開她的手,可摟住自己的人十指牢牢扣在一起,水底下兩雙手奮力對抗,根根指節泛出青色的筋脈…..


    時怛神色趨於痛苦,忍盡腳心抽痛與殘存的半口氣,求生的欲望大於求死人的決心,終於掰開那雙禁錮自己的手,奮力一躍出水麵……


    水聲喧嘩,她才得以喘息半秒,水底下的人這一次拽住了她的腳踝,也在用最後力量抗衡。


    理智與內心僅存的那一份慈悲劇烈拉扯,時怛眸色殷紅,最終眼一閉,用那隻沒有被束縛的左腳奮力地踢打,每一下都衝破阻力踹在萬萬的肩上,最終掙開掣肘,憑著最後一口氣朝岸邊遊去…..


    她絕望地迴過頭去看身後的人,少女正伸長著手,不甘心地睜著眼,身體一點一點往下沉…..


    痛苦將時怛的心髒撕成碎片,她眼睜睜地看著那抹年輕的生命下沉、消殞,卻無力再迴頭挽救!


    竭力遊到岸邊,她艱難地想爬上階梯,卻耗盡了最後半口氣,身體隨著水流將要漂浮而去…..


    有兩雙手快快將她拉住,把她往岸上用力拖,咿咿呀呀地喊著什麽,她全聽不清,蠕動雙唇,氣若遊絲:“救….她…..”


    兩天後.


    時怛沒能把人救迴來,而她本人,也為此背負上莫須有的深重罪名!


    有人將她救人的視頻發布到網絡,可視頻裏隻有她與萬萬互相對抗、她踢打掙脫之後獨自遊到岸邊的那後半段。


    網絡上罵聲一片,摟抱門還未平息,這一次的風波來得卻更加洶湧。她的住址被扒出、電視台遭人圍堵,平靜生活從此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李利星已經正常上班,今天晚上有時怛的時間段,可是大門口依然有群眾蹲守在那,隻等著她現身。


    時怛跟保安相熟,特意去個電話讓他偷偷給開了後門,才得以脫身,卻不料想避過了所謂“路見不平”的群眾,卻躲不過另一波人。


    走出沒多遠,一個白色球狀物直直朝她正臉扔來,叫她下意識閉上眼…..


    雞蛋下一刻應聲砰開,蛋殼與蛋液四分五裂,黏膩的液體從她的下頜骨一路朝脖頸流去。


    她還未及睜眼,嘴角一陣疼痛,雞蛋扔來致使她的牙齒磕到嘴巴內壁,淡淡的鹹腥味在口腔擴散。


    她睜開眼,那對夫妻站在一米開外,用那雙怨毒而冰冷的眼瞪著她,隻沉默地把袋子裏的雞蛋一顆顆朝時怛砸來。


    泄憤的隻有萬萬的母親,而他父親站在她身側。


    時怛的眉骨額角、臉頰、下頜骨、身體都沒能幸免,被砸到的部位隱隱作痛,她牢牢抿緊唇,繃緊了內心的一根弦,默然地重新邁動步伐….


    萬萬父親見她要走,正要阻攔,身側的妻子一把扔掉手裏的雞蛋,衝過去把她粗暴地拉住,嘴裏嚎叫:“你是多狠的心呐?嗯?”


    “為了自己逃生把我女兒踢開,你是人嗎?你還配當個人嗎?”


    “網上都說你沒有父母,你這樣的人就是因為沒有父母教養才會這麽惡毒自私,連你父母都不要你,你是天生的壞啊!是你殺了我女兒,是你,是你……”她忽然情緒發生極大轉變,用力地搖晃時怛,一雙恨毒了的眼睛爆紅而眼珠突出,後半句聲嘶力竭到臉部扭曲變形,恨不能把眼前的人生吞活剝了。


    時怛自知失去理智的人不是自己能抵擋得了,也放棄掙紮,隻木木地任由對方撕扯。


    “你說話啊!你說話,你給我說話……”萬母痛苦而激烈地拍打著她單薄的身子,塗得朱紅的指甲刮過她裸露在外的頸側、臉頰,甚而耳朵,不消多會兒,那些部位開始滲出幾顆細小的血珠。


    她咬緊了牙關,萬父亦然:“你可以選擇見死不救,但你為什麽要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下這樣的狠手?”


    他們單方麵把她當成了承載仇恨的載體,而她卻不能對一雙失去孩子的父母做任何抵抗,因為沒有任何用,他們隻需要有一個對象,裝載他們滿腔無處可發的恨意!


    時怛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了出來,好像是沒走遠的保安聞聲折迴。她恍恍惚惚地走到路邊打車,一輛計程車停在跟前,她正要上去,司機看清她滿身的髒汙與狼狽,突然又踩下油門揚長而去。


    她隻好就近找了間公共廁所,把身上的蛋液蛋殼清理去,可上了下一輛車,依然能透過後視鏡看到司機打量的視線時不時落在自己身上,伴隨著皺鼻子的嫌棄動作。


    電視台門口依然有好事的群眾堵截,台裏特意安排了保安將他們擋遠,能讓其他人不受妨礙地進出。


    時怛讓司機繞過那些人停遠些,這才下了車,大步折迴去。


    她盡量走得很快,可也不知誰眼尖隔遠就認出了她,高喊一聲:“就是她就是她。”


    她抬頭去看,那些原本守株待兔的人見到獵物,陡然間躁動起來,一窩蜂朝她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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