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襄連夜離開,隻在那場與己問劍之後,甚至都沒有與李子衿告別一聲,就已經匆匆離去。當時他隻是喊廟祝道短,轉告李子衿一聲,說等李子衿躋身金丹,手握仙劍承影之時,兩人再來分勝負,免得李子衿說他欺負人。薑襄還說,當日李子衿看到的劍術,能學多少全學去,能拿走的都拿走,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因為薑襄在不夜山,也從李子衿那“遞向明日薑襄的一劍”中,學到了不少東西。所以兩人相互學習劍術,彼此兩不虧欠。


    懸空寺。


    忘憂小沙彌手裏提著一隻食盒,緩緩朝李子衿走來。


    少年閉著眼,禪房中自行打坐。


    好像有一陣子,沒有練過劍了。


    那柄蒼翠欲滴的翠渠劍,被安靜擺放在禪房角落。


    翠渠身旁,是文劍倉頡,劍穗纏在劍柄上,仿若一麵紗巾。


    忘憂小沙彌見那少年劍客坐姿端正,許是在入定,便沒有出聲打攪,卻也沒有徑直離開。


    他提著食盒,轉身坐下,在門檻外,望著由黃變白的樹葉。


    雪壓枝頭低,低卻不著泥。


    人若有心,觀世間萬物,處處都是禪意。


    一株野草,一支樹枝,都能引發人對於韌性和不屈的思考。


    正如師傅了雲方丈所說,取經何須去西天,人間處處是真經。


    李子衿睜開眼,順理成章破境。


    如今的小少年,已經是洞府境劍修了。


    近來一月,不曾練劍,因為當日在近觀少年劍仙薑襄與分身對練的那一場問劍後,李子衿的心中已經出現了一些“坎”。


    這樣的坎,讓他一個月來都不敢再提起劍。


    生怕拿起劍時他是李子衿,劍出鞘後,他就變成薑襄了。


    腦海中,那雲散雲聚,劍氣化雨的場景,始終揮之不去。


    無論少年如何用力想要忘記,可以發現自己越用力,便記得越清晰。


    好像劍術,與女子一般無二。


    都是越想忘,反而記得越牢。


    李子衿不去練劍,識海中的靈氣卻飛速增長,培元破洞府時,未曾遇到瓶頸。


    如果將培元境突破到洞府境的過程,比喻為一座橋。


    那麽扶搖天下,其他煉氣士的橋,都是拱橋,都有弧度,而煉氣士們想要攀上那個弧度,走到橋中間,會很難。


    然而在李子衿這邊,培元境到洞府境的那座“橋”,直接就是一路暢通,平坦無阻。


    如履平地。


    仿佛隻是走上去,下一刻,少年便已經是洞府境了。


    在這其中,一方麵是恩師謝於鋒留下的靈葫,另一方麵,薑襄的“與己問劍”,也讓李子衿受益頗多。


    在靈葫洞天中,與宮子繇和霍如晦一同尋找機緣時,少年便感覺靈葫洞天裏的靈氣超乎想象的充沛。好像無需刻意修行,隻需要唿吸,都無時無刻不在修煉一般。


    所以當時從靈葫洞天裏出來之後,李子衿便已經是培元境巔峰了。


    再然後,便是陪薑襄靜養的三月時光。


    除了自己日日練劍勤勉外,最重要的原因還是薑襄在離開那一日,“無心”於山神廟外練劍一場,讓李子衿受益頗多。


    雖然少年沒有留下來,看到那劃破天際的一道劍氣,錯過了薑襄劍法中,最精妙的一式。


    可僅僅如此,他已經心懷愧疚。


    整月不曾提劍。


    隻是每日早中晚,分三次為翠渠劍和倉頡劍擦拭劍鞘。


    兩柄劍,都是女子的劍。


    翠渠和倉頡,都分別代表著兩位女子。


    隻要看著劍,就會想起她們的臉。


    有時候,他也在矛盾,其實多看薑襄的劍術一眼,會不會就可以直接躋身洞府境中期了。


    早些金丹,早些拿到承影,早些去東海救出師妹。


    可是心湖上,佛儒道三教的那份“壓勝”,就好像逼著一個本該是普通人的少年,強迫自己去做聖人。


    何謂聖人?


    太平郡中葬身的那個本名字為“舍”的書院山長,舍己為人。


    紫薇書院副山長,神魂都被拷打得難以聚攏了,人至瘋魔也不肯吐露關於天書與劍主的半點消息。


    苦口婆心在一處光陰流水極其緩慢的洞天,不惜花上人間一萬年時間,來教一個本性純惡的徒弟棄惡向善的老道人。


    路見不平,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卻要以死捍道的兩個讀書人。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的道門高真。


    身為一國王侯,卻放過敵國萬人驍騎軍的男子。


    可以侵吞疆域外數座藩屬小國,卻喜好和平的一國君王。


    許國不許卿的大內禁衛統領。


    為徒弟護道二十年以至於身死道消前,都不想讓徒弟看見自己兵解的一宗之主。


    夫君早逝,含辛茹苦街邊賣麵為生的孤兒寡母。


    妻子難產,恨不能以身代妻生子的鄉野莊稼漢。


    給一個名為昭雪的小男孩,塞上一張寫著“你父親不是叛賊”紙條的詔神司封誥使。


    自己不成家,卻囑咐弟子快些成家的先生們。


    被青蛇害得失去雙腿,到頭來卻要求人放過青蛇一馬,給她一個改過自新機會的瘸子。


    目盲心不盲,隻為救活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便踏遍整個桑柔州,去往碣石山的老道人。


    曆經千辛萬苦,終於修成正果,離水上岸,卻又因一個情字,寧可什麽都不要,縱身入海的錦鯉。


    可以嫁給意中人,從此相夫教子享天倫之樂,卻要為家鄉守住腳下那一寸草地的女子武將。


    一步邁入真神仙境,卻授氣於少年少女的書鋪老先生。


    扶搖四座壓勝之物,四位守陵人,人人都可遨遊天際,縱橫九州,卻自願畫地為牢,甘做野草,死而不移。


    他們,其實不算聖人。可他們的所作所為,與聖人有又何異。區別不過是力量的大小,教化的多寡,成就的高低。


    在扶搖天下,如他們一般的人,還有許多許多。


    少年走過的那些路,對於心中的拘束,甚至還要大過佛儒道三教聯手設置在他心中的那座山、廟、楹聯。


    所以不練劍,境界不退反進,是因為心中的約束到了。


    所以腳下的約束,就解開了。


    好像在突破洞府境的那一刻起,那個黑衫少年劍客就明白從此以後,破境隻會一路順遂。


    再無瓶頸。


    “忘憂小師傅。”


    小沙彌昏昏欲睡,斜靠在禪房門上,忽聞身後一聲言語,猛然驚坐起。


    “李施主,早。這是師傅吩咐我給你送來的齋飯。”


    “有勞忘憂小師傅了。”


    李子衿雙手接過食盒,然後一手提著食盒,單手行禮。


    “先前看李施主在入定冥想,便沒有出聲打攪,李施主趕緊用齋飯吧,免得飯菜涼了傷胃。忘憂還有功課要做,便不久留了。”小沙彌囑咐一聲,笑著轉身離開。


    少年再度朝那小沙彌行禮告別。


    迴到禪房中,細嚼慢咽,今日的齋菜,與往日有些許不同。


    李子衿吃到最後,愣了愣。


    見一塊碗中豆腐,怎麽夾都夾不碎,堅硬如鐵。


    少年覺得有趣,放下筷子,用手指戳了戳,指尖傳來冰涼觸覺,依然無法弄碎豆腐。


    好似跟一塊豆腐較上勁的李子衿瞬間起身,走到禪房角落,提起翠渠劍,拔劍出鞘後以劍尖橫砍豆腐。


    那塊豆腐真如鐵般,眨眼便將翠渠劍彈飛。


    少年不服氣,劍尖凝聚出一滴劍芒。


    向前一劍刺出,劍光瞬間照亮禪房,威力非同凡響。


    誰曉得那劍芒砍豆腐也砍不爛。


    “見鬼了?”李子衿最後屏氣凝神,非要跟一塊豆腐爭個高下不可,直接斬了陣春風出來。


    那陣春風劍意果真厲害,將豆腐高高拋起,吹出禪房外,落在地上,砸出好大一個坑,發出轟隆巨響。


    李子衿跟了出去。


    上來就是一通劍法,隨意排列組合交替出劍。


    而那個所謂的敵人,隻是一塊豆腐罷了。


    就這麽砍瓜切菜一通,李子衿使出渾身解數,那豆腐仍是不為所動,始終堅不可摧。


    無可奈何之下,李子衿隻好轉身走迴禪房,不打算去管那塊奇怪的豆腐了。


    誰曉得等他迴到禪房裏,發現碗中還剩下一塊豆腐,而迴頭再看,屋外地上那塊豆腐,已然消失不見。


    分不清究竟是夢是幻的少年,鬼使神差地收劍入鞘,重新拿起筷子撥弄了一番。


    豆腐給筷子輕輕一夾就碎。


    下一刻。


    少年睜開眼。


    看見一個忘憂小沙彌,正斜靠在門檻上,昏昏欲睡,他懷中抱著一個食盒。


    而李子衿手上空空如也,啥也沒有。


    “是夢嗎?”


    李子衿喃喃自語。


    忘憂小沙彌睡得正沉,忽聞身後一聲言語,猛然驚坐起。


    “李施主,早。這是師傅吩咐我給你送來的齋飯。”


    “有勞忘憂小師傅了。”


    李子衿雙手接過食盒,然後一手提著食盒,單手行禮。


    “先前看李施主在入定冥想,便沒有出聲打攪,李施主趕緊用齋飯吧,免得飯菜涼了傷胃。忘憂還有功課要做,便不久留了。”小沙彌囑咐一聲,笑著轉身離開。


    李子衿直接愣住,好像將夢中的場景重演了一遍?


    他趕緊迴到禪房中,在吃豆腐前,便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將每一塊豆腐都夾碎。


    一碗豆腐,給少年搞得亂七八糟。


    當碗中最後一塊豆腐,被手中的筷子輕易夾斷時,少年長出了一口氣。


    原來真是一場夢。


    “我就說,天底下怎麽可能有一劍砍不碎的豆腐。”


    少年埋頭吃飯,吃了個幹幹淨淨。


    飯後,他卻愣了愣,猶豫片刻後還是選擇走到禪房角落,拿起翠渠劍,走到院子裏開始練劍。


    將一切都看在眼中的了雲方丈站在前院,與李子衿那後院的院子隔著好幾堵牆,此刻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放下再拿起,隻需要一個契機。”


    在懸空寺裏,那個契機可以是一塊堅硬如鐵的豆腐。這個契機讓少年重新拿起了劍。


    在山神廟中,那個契機可以是久別重逢的對手。那個契機讓少年重新守住了心中的“道”。


    在大煊王朝京城,湖心亭中,少年也曾放下仙劍。


    如今,想要再拿起,躋身金丹境便是一個契機。


    放下後拿起,劍也好,人也罷,無非都需要一個個契機,而人生中的一次次曆練,都是契機。


    可能少年自己也不知道,一劍開天飛升的隋前輩,口中那個“等你洞府境就能修煉的劍訣”,也是放下與拿起的最好顯化。


    懸空寺中。


    李子衿閉上眼,迴憶起隋前輩傳授的那句劍訣。


    “劍去無影,劍來無蹤。”


    一襲黑紅相間的錦衣少年,輕輕舉起劍鞘,鞘中長劍驟然消失於劍鞘中。


    下一刻,李子衿轉頭望向懸空寺院牆,有長劍自院牆後一劍飛出,將懸空寺外牆撞個粉碎,眨眼便迴到少年手中劍鞘裏。


    一去一迴,迅馳如電,就連李子衿自己都沒有看清方才念出劍訣後,鞘中翠渠是如何出鞘的,又去了哪裏。更不明白為何此招速度能夠快過自己的眼睛,威力還大如凝聚劍芒。


    翠渠來去,無影蹤。


    “這便是,劍訣嗎······”


    少年低頭看了眼手中劍鞘,當初隋前輩說了,唯有洞府境後,自己才能修行這門劍訣。


    所以李子衿遵守諾言,一直到躋身洞府,才念出劍訣,不曾想,此劍訣竟有如此威力。這讓李子衿的底牌又多了一樣。


    隋前輩說,這一劍,名為藏鋒。


    出鞘入鞘,皆不見長劍鋒芒,卻可取人頭顱於咫尺之間。


    “藏鋒,好名字。”


    少年劍修輕聲呢喃,又在心中默念劍訣,隨後鞘中長劍,再度消失。


    這一次,他抬頭望向天空。


    有劍雲中來,直落仙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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