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衿再度提起一口武夫真氣,身形騰挪不停,在山洞中留下數道殘影,瞧在那名華服老者眼中,隻覺有些可惜。


    不是可惜少年將死,隻是可惜自己騙不到這套身法。


    老者行走江湖數十年,見過的人不在少數,無論是武夫還是山上修士,確實有不少人是擁有那麽一兩門壓箱底的本事。


    然而那少年劍客這般年紀,就懂得一門連自己都看不破根腳的身法,一時之間就讓他都感到嫉妒。


    山上人修行,靠的是什麽?


    還不是靠個名師,靠個宗門。


    若有了名師和宗門的扶持,無論是修煉法門還是神通秘術,再或是仙家法寶、奇玄符籙、靈丹妙藥······這些東西都會給一位煉氣士莫大的助力,讓他修煉的道路一帆風順,事半功倍。


    可不是每個山上修士,都能擁有這些外在助力的。


    唯有那些名門正宗的譜牒修士,凡夫俗子眼中的山上仙師,才能夠擁有這些東西。


    而如他這般的野修、散修,修行之路無人指點,便隻能自己摸著石頭過河,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哪個關鍵之處出了問題,影響深遠。


    沒有宗門和名師的扶持,野修散修的修行之路舉步維艱,破境比別人慢,神通比別人少,符籙丹藥更不能與名門正統的那些宗門弟子相提並論。


    正所謂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那麽,那些沒有仙人撫頂的煉氣士呢?


    如自己一般,庸庸碌碌幾十年,麵對那些名門正宗的弟子,隻能一輩子望其項背。


    時也命也,苦也。


    這少年如此年紀,既有一柄品秩不俗的仙家寶劍,又懂得一門自己聞所未聞的玄妙身法,依靠這門身法,屢屢躲過必殺之擊。


    兩人之間境界相差三境,卻獨獨就因為一個是山上宗門的譜牒修士,一個隻是半路入門,無人引路便隻能憑借自己一點一點摸索的散修,便互相奈何不得。


    憑什麽?


    尋常人,在猜測出那位少年定然是山上仙宗的譜牒修士之後,多多少少都會礙於其身後的長輩或是宗門勢力,不敢對少年痛下殺手。


    然而他不同,因自己得不到高人青睞,幾番拜師都落了個“不宜修道”的迴複,給數位山上仙人用這麽一句話給打發了,所以當他機緣巧合之下偷來那本采陰補陽的雙修邪術以後,便最喜歡殺那些出身名門正統的仙家弟子。


    隻因自己天賦不佳,所以老者生平,最喜殺天才。


    自然是殺那些尚未成長起來的天才,看著那些朝氣蓬勃的仙家少年郎,一點一點被黑霧吞噬,夭折在自己手中,他會獲得相當充沛的快感,他得不到的,也不會讓別人得到。


    華服老者目光陰鷙,看著那個已經收劍入鞘,隻是單純被黑霧追趕,卻還要時不時地試探姬無雙那處法陣到底有無破綻的青衫少年,冷不丁地說了句:“分明自身難保了,還要逞英雄?這就是所謂的仙門弟子麽,真是可笑至極。老夫一介野修,尚且懂得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宗門的那些長輩,難道就沒有教過你?”


    李子衿喘氣不停,視線一直盯著法陣中心的姬無雙,看得出,從她體內被剝離的那些白芒越多,女子的臉色變愈加蒼白,盡管她如今像是陷入沉睡,可少年依舊觀察到姬無雙的表情越來越痛苦。


    先前那華服老者說“也”,有可能在法陣剝離姬無雙體內的某樣東西時,老者自己也受製於法陣,無法傾力出手。


    這黑霧雖然厲害,殺力巨大,然而速度太慢,即便不運轉身法都很難追上自己。那老者不論是五境還是六境修為,都不可能是隻有這一樣神通。


    那麽唯一的可能,便是法陣在竊取姬無雙體內那些白芒之時,他也無法使出其他的術法,有沒有可能,那人一直在虛張聲勢?


    李子衿忽然靈機一動,一邊順著老者的話聊下去,一邊不動聲色地逐漸朝姬無雙那邊靠近。


    少年這樣的行為,看在華服老者眼裏,便如同自顧不暇之時,依然想要救那女子一般。


    從他的話裏,李子衿聽出老人對仙宗子弟頗為不滿,語氣裏冷嘲熱諷,嫉妒極多,說不定自己可以利用這一點,亂其心智。


    所以李子衿沒有否認自己那所謂的“仙宗弟子”的身份,反而笑道:“前輩該不會是在嫉妒我吧?”


    老者斜瞥法陣外那少年一眼,又攤開左手,往掌心看了看,已經剝離那女人五成生機了,尚且還需要再拖延一會兒。


    他便也與李子衿有說有笑起來,“羨慕你?羨慕你什麽?難不成,是羨慕你即將成為一個死人?”


    “野修的路,不好走吧?”李子衿神色玩味,是要故意揭那人傷疤。


    其實這句話,同樣適用於少年自己。


    畢竟他對外,一向是以散修自處,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宗門叫什麽名字的他,一直認為是謝於鋒不願意將他納入宗門名下。所以在李子衿心裏,他與山澤野修的唯一區別,可能就是自己至少還有人引路,謝於鋒會教自己一句出劍先問心,會教自己世間應有共情。


    “不好走?老夫倒覺得,好走得很!天地廣闊,你們仙家弟子走得大道,我們山澤野修憑什麽走不得了?野修不僅走得,還要走得比你們快,比你們高!沒有那麽多束手束腳的規矩,想做什麽做什麽,不用整日費心於內外門的勾心鬥角,無須尊師重道,更不必忌諱同時修行多種功法,反正無師承,便不存在什麽改換門庭。隨心所欲,了無拘束。小子,老夫可告訴你,散修瀟灑的很!”華服老者哈哈大笑,好像真因自己是野修而自豪。


    李子衿後跳躲過一團黑霧,搖頭歎息道:“騙得了別人,你還騙得了自己麽?你說野修走大道,我卻不認為你和仙家弟子走的是一條道。有哪座宗門的‘道’,是以殺害女子為主的?”


    華服老者看了那已被剝去七成生機的姬無雙一眼,待到女子十成生機被法陣剝離,自己也將迎來新生,那時,便會果斷出手滅殺那少年。


    老者冷哼一聲,“弱肉強食,適者生存,自古以來便是如此。隻要能夠不斷變強,管他什麽手段?不服?不服的人,就要死。在老夫看來,千萬條道細數下來,也無非就隻有一條,強者便是淩駕於弱者之上的道。”


    就在此時,李子衿忽然不開口了。


    華服老者眯起眼,看著那個被黑霧迅速籠罩的少年。


    死了?


    剛才如此難纏,像條泥鰍一樣滑,現在就這麽輕描淡寫地死了?


    老者緩緩向前,走到黑霧邊,隨手一抹,散去黑霧。


    地上躺著那個青衫少年劍客,的確了無生機。


    他凝望著少年的“屍體”,緩緩開口道:“你技不如人,到了九泉之下,可莫要怨我,怨我也無用。”


    隻是他心中忽然一驚,覺得那具“屍體”,似乎少了點什麽。


    老者心思急轉,少了什麽······他猛然反應過來,那把碧綠長劍不見了!


    是替身符。


    下一刻,法陣中心傳來黑碗被掀翻的聲響。


    華服老者猛然迴頭,瞥見那青衫少年劍客一手握劍,一手抱人,將那已經給自己剝去七成生機的女子抱走,而且哪怕帶著一個女子,速度相較之前慢了三成,可仍然是一眨眼便消失於他視線之中。


    法陣剝離生機的過程一旦終止,便會前功盡棄,等同於在黑碗被掀翻的一瞬間,便將此前自己費力剝離的那七成生機,全都還給了那女子。


    “跑吧跑吧,老夫倒要瞧瞧,你能跑多遠。”


    老者麵帶微笑。


    法陣中斷了也好,如此一來,他便可以真正意義上地傾力出手,而不是受製於法陣。


    等他先宰了那泥鰍般的青衫少年劍客,再慢慢吸食女子氣數。


    李子衿肩抗姬無雙,一路疾馳,渾身早已被汗水濕透,一路喘氣不停。


    終於是利用那邪修老者一愣神的功夫,給他抓到了分心的間隙,救走了姬無雙。


    一開始,他想過佯裝救人,實則聲東擊西,瞬間轉攻老者。


    可當那邪修老者靠近這邊過後,李子衿又猶豫了,因為他看見姬無雙身體裏被剝離出來的白芒越來越少,速度也越來越緩慢,這意味著她極有可能支撐不住了。


    假設自己不能夠一擊必殺,那麽哪怕最後宰了華服老者,可一旦耽誤的時間過久,導致姬無雙也死了,那便得不償失。


    畢竟李子衿此行的最終目的還是救人。


    所以在賭一把,看看能不能利用劍芒一劍擊殺邪修老者,跟保守起見,先救走姬無雙再找機會之間,少年選擇了後者。


    他不敢向後看,也來不及向後看。


    在使用那門身法飛速前進的途中,需要少年全神貫注,將注意力集中在腳下和前方,速度太快反而不易掌控,一不小心就會很容易撞到牆壁以及山洞上倒掛的尖錐。


    在脫離法陣後,姬無雙醒了過來,臉上毫無血色,病懨懨的模樣,見者生憐。


    哪怕生機被法陣還了迴來,她現在依然相當虛弱,雖然能夠開口說話,可也隻能開口說話了。


    多的力氣,真是半點兒都沒有。


    要喊她下地走路,更是不可能的。


    “你是······李公子?你怎麽在這裏。”姬無雙睡眼惺忪,緩緩開口說道。


    “說來話長。”李子衿無暇分心與她閑聊,洞穴內岔路極多,稍不注意便會走到死胡同裏,而李子衿憑借身法,一直在不斷“試錯”,有時候飛快地衝進一條道,發現走不通後,便隻好又飛快地衝出來,再衝進下一條道。


    他有時候會想,如果人生也可以這般快速試錯,那該有多好。


    此路不通,還有別路可走嘛。


    可惜如那修煉邪魔外道的華服老者一般,腳下的道亦改,心中的道卻難移。


    人生在世,無路可退。


    隻能向前,一直向前。


    ————


    已過子時。


    韶華酒館客房之中。


    少年劍客遲遲不歸。


    岑天池指尖掐訣,默默推衍,片刻之後,心中已有定數。


    女子苦笑道:“還是太年輕了啊。”


    岑天池起身,緩緩走到紅韶身邊,少女正站在窗前,向外望去,街上已無行人。


    她輕輕將手搭在少女肩上,後者瞬間昏睡過去,倒在她懷裏。


    岑天池將白衣少女抱到床上,幫她取下玉簪,好讓少女的腦袋能夠平穩擱在枕上,又替她蓋好被子,將那支其實是少女本命物的錦鯉玉簪隨手放在桌上,走出房門,屈指一彈,替這間屋子施下結界,隨後一步邁出,身形消失在酒館之中。


    下一刻,在距離洪州城十幾裏路的山洞內。


    華服老者冷不丁的心頭一震,冷汗直流,他猛地停下腳步,咽了口唾沫,因為他竟然絲毫沒有察覺,有人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了自己身後。


    他十分確信,就在剛剛之前,山洞之中都是隻有三個人的,自己、少年劍客、姬無雙。


    也就是說,身後那人是不曉得以什麽手段,瞬間出現在此地的。


    那麽那人的境界,肯定在自己之上。


    而且經驗豐富的老者甚至懷疑,這是那人有意讓自己察覺到她來了。


    他轉過頭,看見一位溫婉女子,正微笑站在不遠處,凝望著自己,滿臉牲畜無害的模樣。


    “敢問前輩是?”縱使自己已經年過五十,可華服老者仍舊是鬼使神差地喊了那模樣不過十八年華的女子一聲前輩,好像她真是某位境界高到已經能夠青春永駐的山上仙人一般。


    岑天池將一隻手放在耳邊,側耳傾聽,幾個鼻息的功夫,便將此地方才的一番交談聲,悉數納入心湖之中。


    “聞言”後她點頭笑道:“你的想法很不錯,我很欣賞那句‘強者便是弱者的道’。”


    華服老者神色震驚,這是他剛才對那青衫少年劍客所說的,怎麽會被她給聽了去?難道這女子之前一直都在這裏?


    他哪曉得,對方不過是使了一門“能聞過去之聲”的術法神通罷了。


    而此種神通,更是岑天池萬千手段中,極其微不足道的一門“小術法”。


    她喜歡用這門“小術法”,打發無聊時光。


    老者瞬間抬手抱拳道:“不知前輩有何指教,若是晚輩能夠做到的,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信奉強者為尊這條信仰的華服老者,很是懂得審時度勢,根本就無須考慮,眼前女子絕非他能對付的,他很確信這一點,因為那溫婉女子壓根兒就沒有出手,隻是獨獨站在那裏,便已經壓製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了,這是高境界修士對低境界修士的天然“壓勝”。


    岑天池點頭道:“你剛才說,強者便是淩駕於弱者之上的道,所以,我身為你的‘道’,你還真有一件事可以替我去做。”


    “前輩請講!”華服老者心中一喜,覺得有的聊。


    女子淡然笑道:“死一死。”


    下一刻,她微微抬手,華服老者的身形瞬間消散,如同他從未來到過這個世上一般,被女子當場抹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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