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瀟湘渡船在雲層中緩緩行駛,大部分客人都已經歇息。


    客房之內,李子衿與紅韶桌前對坐,有風輕輕拍打窗戶,屋內燭火搖曳。


    桌上放著兩柄長劍,一柄翠渠,一柄倉頡。外加一隻平平無奇的酒葫蘆。


    少女雙手撐著下巴,看著坐在對麵怔怔出神的少年,終於忍不住出聲,“師兄,你已經發呆很久啦。”


    李子衿迴過神來,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拿那隻酒葫蘆,打開一看,才發現裏麵是空的。


    方才他是在想梁敬離開不夜山之前跟自己的那番談話了。


    早在葉拾雪那日離開不夜山倒瀑涼亭之時,李子衿便對葉拾雪口中的“魔窟”極感興趣。


    少年當初之所以離開無定山,便是打算以生死之戰砥礪劍術,打破境界瓶頸。因為當初在二境卡了太久太久,久到李子衿都懷疑自己是不是這輩子都無法躋身築魂境了,好在他如今已經是築魂境劍修。


    在書生梁敬專程來到不夜山見李子衿之後,少年便向他討教了許多,其中就包含有前些日子從葉拾雪口中聽到的“魔窟”一事。


    畢竟不夜山朝雪節期間,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對於桃花渡夜叉山那邊的魔氣泄漏,幾乎已經人盡皆知。


    梁敬便一五一十地將四座壓勝之物與四位守陵人,以及他們分別鎮守的四座天下,統統告訴了李子衿。


    就在昨夜,二人於弄玉小築中閑聊之時,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還特意趕到弄玉小築,通知梁敬,說鯤鵬渡船又接送了一批來自倉庚州的煉氣士以及大煊王朝的精銳鐵騎。


    袁天成說那上千人已經於日落之前趕赴夜叉山魔窟,去與其餘幾州援軍會合了,隻是戰況依舊不容樂觀,在送走不夜山最後一批客人之後,可能連袁天成都需要親自進入魔窟,聯合扶搖九州煉氣士平息魔窟之亂。


    書生梁敬自然明白那位袁副山主的意思,當即點頭答應即刻啟程,趕赴夜叉山魔窟,助不夜山一臂之力。


    當時李子衿還提出要和梁敬一同前去,不曾想卻被後者以及袁天成同時阻攔。


    二人都說以少年如今的境界,進入魔窟不僅幫不上忙,反而還可能會連累友軍。


    雖然袁天成和梁敬的言辭已經足夠委婉,李子衿當時也是一笑置之,可少年打心底還是感到失落。


    剛才他的出神,便是在想如何提升境界。


    除了勤勉勤勉再勤勉之外,真就沒有一種法子可以快速提升煉氣士修為了?


    一向對於修行一事不近功利的李子衿破天荒有些著急。這是他踏上修行之路以後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渺小,連這點忙都幫不上。


    梁敬和袁天成離開時,少年還看見了數十位年紀與自己相仿的劍修跟梁敬一同離去。


    從不夜山那位袁副山主口中得知,他們的名字,叫做夜使。年紀雖小,境界卻不低,個個都在煉神境以上,極為出色的夜使,甚至還是金丹地仙。


    相比之下,如今的李子衿才隻是築魂境劍修而已,差的太遠了。


    修煉太晚,起步就比他人慢了許多年,便隻能不停追趕,用別人雙倍的努力去逐漸縮小自己與他人之間的差距。


    李子衿將酒葫蘆輕放迴桌上,拿起翠渠劍,朝屋外走去。


    少女紅韶問道:“師兄,你去哪?”


    他手握翠渠,頭也不迴地迴答道:“練劍去。”


    在瀟湘渡船頂層,不睡的人不止少年一個。


    除卻那位死活不肯獨自待在屋裏睡覺的白衣少女,還有一人也在頂層。


    是一女子,身後斜背一柄古琴,琴上還懸掛一柄雪白長劍。


    她站在渡船欄杆處,麵朝那些雲霧,似乎有心事。


    李子衿和紅韶來到頂層之後,特意繞開那位古怪女子,揀選了渡船頂層較為偏僻的一處。


    紅韶懷中抱劍,坐在渡船座椅上,打著哈欠,看著她那師兄反複練習十三種基礎劍招。


    少女越看越困,後來直接上下眼皮打架,一會猛地點頭,一會又猛地抬頭,身子搖搖欲墜。


    遠處那位既背琴又背劍的古怪女子,饒有興致地趴在渡船欄杆上看少年練劍,女子前凸後翹,膚白貌美,這個姿勢將身段展現的淋漓盡致。


    她就那麽一手撐著臉頰,側對著那位隻會不斷重複十三種基礎劍招的青衫少年。


    這種近乎於“無聊”的練劍法子,要麽就是剛入門的劍道新人,什麽劍法都不會,劍術稀爛,故而才需要反複練習基礎。


    要麽,就是一些老前輩,劍術已經出神入化了,忽然心血來潮,想要這麽返璞歸真一下。


    可是她怎麽看,那青衫少年都不像是後者啊。


    但要說他是個什麽劍法都不會的新人,她更不會相信。


    畢竟那少年劍招雖然練的是基礎,出劍卻已有劍骨,她對劍骨,並不陌生。


    隻不過······那少年心中有雜念,練劍不夠純粹,照這麽練下去,哪怕再揮劍一夜也不會有任何成效。


    就這麽看著那少年反反複複練十三種劍招,練了一個時辰,忽然有一位渡船侍女手持燈盞,緩緩登上渡船頂層,好心提醒道:“夜裏風大,幾位客人小心著涼。”


    那位古怪女子笑著點頭,示意那渡船侍女可以迴了。


    後者朝她和李子衿各自施了一個萬福之後,款款離去。


    出了一身汗,又在渡船頂層之上吹了一會兒風,此時的少年終於冷靜下來,歎息道:“果真是欲速則不達啊。”


    今日練劍,練得讓人煩躁,總覺得少了些什麽,卻又說不出口。


    李子衿收劍入鞘,有些悶悶不樂。


    看見小師妹紅韶已經睡得正熟,又不好立即吵醒她,可是如若任由少女繼續這麽睡下去,又怕她得了風寒。


    遠處那位女子,看那青衫少年躊躇不前,瞧出了他的尷尬處境,起身走向少年那邊。她微微攤開手,手上便出現一件裘衣。


    “給她披上吧。”女子微笑說道。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李子衿從她手中接過裘衣,披在少女紅韶身上。


    他心安了些,如此一來,便不必急於叫醒小師妹了。


    其實李子衿跟那位女子都多慮了,身穿兩件品秩極高的仙家法袍,一件是不夜山顛瀆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白色紗衣,一件是可不斷提升品階的琉璃霓裳羽衣。


    這兩件仙家法袍加身,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更別提連尋常裘衣都能做到的禦寒作用了。


    在給紅韶披上裘衣後,李子衿又幫少女將她懷中那柄倉頡劍取下,輕放在她身旁的座椅上,生怕一不小心就讓倉頡掉出劍鞘,劃傷少女。


    那位古怪女子有意無意地說道:“有時候停一停,可能會走得更快。”


    李子衿聽懂她言下之意,是說他今日練劍的心不在焉,少年苦笑道;“沒想到這都被姑娘看出來了。”


    這位女子,瞧著要比雲夢和唐吟年輕許多,卻又比明夜和紅韶年長一些,故而稱唿前輩不合適,李子衿隻好稱其為姑娘。


    她笑了笑,拔劍出鞘,以指尖抹過劍身,緩緩開口說道:“人會騙人,可劍不會。一個劍客懷揣著怎樣的心情出劍,劍招就會怎樣的姿態呈現。”


    李子衿愣了愣,眼前女子的言語,跟自己所學的共情劍有異曲同工之妙,若非她著實是一位女子,恐怕李子衿都要誤把她當做恩師謝於鋒了呢。


    他正色道:“受教了。”


    那女子搖了搖頭,不置可否道:“從你剛才的劍招來看,你現在的心情,很不如何嘛。”


    李子衿點頭,緩緩開口說道:“想做一些事,能力不夠,做不到。”


    其實他這句話,既是說自己無法跟隨梁敬以及那群不夜山的夜使一同前去桃花渡夜叉山魔窟,也是說自己目前還不能夠與昆侖山和大煊王朝相抗衡,更沒法從它們手中為太平郡,為郡守府,為老爺夫人討要個公道。


    她問:“試過了?”


    少年搖頭:“不用試,差很遠。”


    那女子點頭:“所以你剛才的劍招,就好像身後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一樣,拚命地往前趕,往往上一招還未徹底收招,你就已經迫不及待地遞出下一劍了,這樣可不行。”


    李子衿點頭承認道:“是有些急於求成了。”


    她微笑道:“道友從不夜山渡口登船,是參加過朝雪節了?”


    少年嗯了一聲。


    “聽說這屆朝雪節的問劍行,相當精彩,有煙雨樓少宗主,有蒼雲劍派的丁昱,甚至有個農家弟子好像劍術也出奇的好。對了,聽說最後問劍行的頭魁,竟然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劍修,連煙雨樓少宗主都輸在了他手裏。”她似笑非笑地看了李子衿一眼。


    他表麵不動聲色,實際上已經開始猜測起眼前女子的身份來了,猜測她會不會是大煊王朝派來的。


    少年以拇指抵住翠渠劍劍柄,盡量以平淡的語氣輕描淡寫道:“也就那樣吧。”


    “哦?聽道友這個意思,是對那位問劍行頭魁的劍術,不屑一顧咯?”她忽然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李子衿翻了個白眼,好像無論自己迴答是或不是,都是在詆毀自己。


    “姑娘就莫要戲弄我了。”


    雖然不知道對方究竟是如何認出自己的,但是李子衿覺得自己已經藏不住那個問劍行頭魁的身份了,便不再與對方打什麽啞謎。


    那位既背琴又背劍的女子嫣然一笑,說道:“聽說問劍行的頭魁,是個少年青衫客,背著柄碧綠長劍,身邊帶著個白衣小姑娘,整艘瀟湘渡船,似乎也就隻有你符合這樣的描述了。剛才不敢肯定,不過現在可以肯定了。”


    她方才之所以有興趣看少年練劍,便是因為認出了此人就是本屆朝雪節問劍行的頭魁。


    否則若是尋常劍修在這渡船頂層練劍,她恐怕連瞧一眼的興致都沒有。


    好在少年的劍,沒有讓她失望,是不是心不在焉已經不重要了,光是出劍初具劍骨氣象這一條,便已經甩開扶搖天下九成劍修。


    這位女子,名為蔡芷,人稱琴劍雙絕,是蒹葭州赫赫有名的山上仙子,喜遊曆山河,且喜歡獨自一人遊曆山河。


    傳聞蔡芷年幼時便能夠聽聲辨琴,能根據琴弦斷裂的音色判斷出斷的是哪根弦,起初還被家人認為隻是誤打誤撞,家人便故意再撥斷一根琴弦,不曾想後來她又接連猜中斷裂的琴弦是哪根,如此才讓家人相信了蔡芷真能夠聽聲辨琴。


    也正是從那之後,琴劍雙絕才開始走上了練琴之路。而關於練劍,對她來說其實都是練琴很久之後的事了。


    一開始是出於練琴的枯燥,蔡芷想要“換換口味”,沒想到開始練劍之後,她發現自己極有劍道天賦,如今年方十八,便已是金丹境地仙劍修了。


    所以便有了琴劍雙絕這個稱號。


    蔡芷愛慕者眾多,時常堵在她宗門山腳處,隻為一睹仙子芳容。


    有人說,正是因為這樣的愛慕者太多了,才把這位琴劍雙絕給逼的隻能到處遊曆,不敢輕易迴宗門,否則怕是煩都要被煩死。


    李子衿恍然大悟,原來這位女子竟然是詐他。


    少年搖頭感慨道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看來以後行走江湖,得多留個心眼才是,可不能再這麽輕易地就給人詐出來了。


    “聽說你叫李子衿?是個好名字。”她說道。


    “姑娘有何指教?”李子衿問道。


    蔡芷搖搖頭,神色閑適,笑道:“不必這麽緊張,就是隨便聊聊。若你覺得我有什麽冒犯到你的地方,我大可以離開。”


    那個青衫少年擺擺手:“這瀟湘渡船又不是我家的,這裏我坐得,姑娘自然也坐得。”


    “倒是瞧著愈發順眼了。”女子冷不丁的來了這麽一句。


    李子衿瞥了眼她,蔡芷啞然失笑,解釋道:“我是說這景色。”


    少年如坐針氈,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跟這位講話古怪,行事也古怪的姑娘相處了,準備拍屁股走人。


    他剛站起身,蔡芷便好意提醒道:“李子衿,你身邊這位姑娘來曆可不簡單,你該不會還不知道吧?帶著這樣一位······姑娘在外麵閑逛,就猶如抱著一座金山一樣。樹大容易招風,至於招來的,都是些什麽風,陰風邪風妖風,都有可能。”


    雖然不明白這女子言下之意,李子衿仍是笑著迴應道:“不勞姑娘費心了,紅韶,我們走。”


    他輕聲叫醒那個酣睡正香的小師妹。


    少女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的模樣,好奇問道:“咦,師兄?”


    她看著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裘衣,眼中滿是困惑。


    李子衿瞥了一眼那位琴劍雙絕的蔡芷,隨口說道:“是這位姑娘的衣裳,起來吧,把衣裳還給人家。”


    “哦。”紅韶緩緩起身,將那件裘衣還給蔡芷,這次無須師兄提醒,她已經曉得應該向人家道謝一聲了咧。


    “謝謝姐姐。”少女一臉天真無邪的笑容,看得那位琴劍雙絕微微愣神。


    初看,蔡芷以為這位名為紅韶的少女是少女模樣,女孩心性。


    細看之下,才給蔡芷瞧出她的端倪。


    先前隻看出她是精魅出身,元神是隻錦鯉,正如她頭頂那隻玉簪一般,紅白相間,色彩鮮豔。


    此時動用靈力仔細端詳了那錦鯉少女一番,才發現原來她不僅僅是應運而生的精魅,更擁有世間妖怪精魅都夢寐以求的九竅玲瓏心。


    世間精魅,若食此九竅玲瓏心,無論身在幾境,都可再提一境。


    對於境界越高的妖怪精魅來說,少女的那顆九竅玲瓏心便越珍貴。


    想象一下,一位十境精魅,吃掉那顆九竅玲瓏心後,是否有機會進入十一境,跟三教聖人掰手腕?


    哪怕是人族煉氣士,食用九竅玲瓏心,也能增長五十年到百年修為。


    這位琴劍雙絕的女子,看著逐漸走遠的少年少女,以心聲向那少年說道:“李子衿,方才我說錯了。你不是抱著一座金山晃來晃去,你是抱著能讓一座扶搖天下所有妖怪精魅都夢寐以求,可以不擇手段不計代價去搶奪的東西。為了這件東西,它們什麽都做得出來。甚至不隻是妖怪精魅,就連人也······”


    那個少年,連頭都沒迴。


    蔡芷目送少年少女離去,又說了句:“你會死的。”


    李子衿無動於衷,隻是溫柔地挼了挼紅韶的腦袋。


    二人迴房後,許是那縷困意尚未褪去,紅韶幾乎沾床就倒,轉眼又睡著了。


    李子衿就隻是坐在桌前,手中握著她剛取下的玉簪,反複端詳。


    那支玉簪,跟紅韶形影不離,除了睡覺之時,她幾乎從不離身。


    紅白相間,錦鯉樣式。


    他猛然抬頭,眼中滿是驚愕。


    原來如此。


    ————


    在瀟湘渡船起航後,停靠的第一個仙家渡口,緣生渡。


    李子衿和紅韶在這裏離開了渡船。


    少年原本的計劃是打算乘坐那艘瀟湘渡船,去往那段航程的終點,扶搖天下的最北方。


    然而在渡船之上,被那位既背琴又背劍的女子說了一番奇怪言語,李子衿又覺得此地不宜久留了,故而在瀟湘渡船停靠的第一個仙家渡口,便帶著小師妹紅韶離開。


    這裏是鴻鵠州,位於一座扶搖天下的中心位置,在鴻鵠州,山上仙宗的地位遠遠超過世俗王朝。


    莫說是達到倉庚州那種山上山下並存的地步,就連桃夭州那種以山上仙宗為尊,世俗王朝低人一等的程度都不止。


    在鴻鵠州的世俗王朝,麵對山上仙宗,幾乎沒有半點話語權。除卻少數國祚綿延數百上千年,國運較為昌盛的世俗王朝,可以依靠封誥山水神靈來增添一份足以抵抗山上仙師以及妖魔鬼怪的保障之外,大多數小國,其實都隻能任人魚肉。


    莫說是封誥山水神靈了,就連地仙之上的煉氣士供奉,他們都請不起,隻能請一些不入流的低境界煉氣士充當供奉,然而收效甚微,真遇到妖魔侵犯,那些煉氣士可不會管小國死活。


    當初在燕國邊境的銷金窟中,那位假冒蘇斛的青衣女子向李子衿展示了一份扶搖天下九州繪卷。


    李子衿對於鴻鵠州的印象,便是那幅扶搖天下九州繪卷上,關於鴻鵠州的一句批注。


    “色白,異於黃鵠之蒼黃也。”


    其實在色白二字之前,還有兩個字被抹除了字跡。


    李子衿一直很好奇,前麵那兩個字是什麽。


    在那幅扶搖天下九州繪卷之上,觀鴻鵠州版圖,形狀似鳥,然缺了一翅,模樣古怪。


    身後傳來聲音,打亂少年思緒。


    “師兄,我餓了。”紅韶左顧右盼,顯然是已經聞到什麽香味了。


    李子衿放眼望去,這個仙家渡口有許多小攤小販,燒餅肉包糖人兒,各色小吃應有盡有,就是沒看到一家像樣的酒樓。


    他問道:“想吃什麽,師兄給你買。”


    少女紅韶指著燒餅攤,說道:“想試試那個。”


    李子衿原以為燒餅這種食物,不太受女子喜愛,沒想到他那小師妹一眼便相中了這個。


    在不夜山時,不夜城提供的酒菜都是些山珍海味,除了李子衿雷打不動的竹筍炒肉之外,紅韶幾乎將那間賣劍南燒春的酒樓之中所有的菜都吃了個遍。


    可能山珍海味吃多了以後,也想要試試粗茶淡飯吧。


    “要幾個?”他笑問道。


    紅韶想了想,想起師兄曾教過自己,說在不夜山之外的地方吃飯喝酒可是要花錢的。


    少女對銀子沒什麽概念,更不知道燒餅和不夜城酒樓中的那些山珍海味價格有何區別,隻是覺得自己如今又掙不到銀子,便不能讓師兄為難。


    故而本來伸出三根手指,猶猶豫豫的,給縮迴去一根,然後覺得兩個燒餅可能還是貴了些,所以又縮迴去一根手指。到了最後,就隻剩下一根食指豎起。


    李子衿怎麽會不知道小師妹的想法?


    他輕輕地將少女的中指和無名指也掰開,然後滿意地點頭微笑道:“我知道了。”


    那一襲青衫,轉過身去,朝那燒餅攤小販喊道:“夥計,來三個燒餅。”


    小販滿臉歡喜地應了聲:“好嘞!”


    而那個紗衣上多了一絲點綴的白衣少女,就那麽愣在原地。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好的大師兄呢。


    就在她原地發愣的這麽一會兒功夫,再迴過神來,那天下最好的大師兄已經抱著三塊熱氣騰騰的燒餅朝自己走來。


    “唿······好燙,紅韶,慢慢吃。”李子衿將燒餅遞給小師妹,提醒她不要吃的太急了。


    少女接過燒餅,瞬間轉過身去,小口小口地咬著燒餅,眼睛有些微紅。


    走出仙家渡口那條遍布小商小販的巷弄,師兄妹二人踏上一條驛道。


    夜裏住客棧,白天趕路。


    為了安全起見,李子衿每次都隻要一間客房。


    少女睡床,他睡地板。或者有時候,直接就是在床邊枯坐一夜,默默運轉識海中的靈力在體內運行小周天。


    李子衿幾乎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


    白天練劍,夜裏修行。


    不過在瀟湘渡船上給那既背琴又背劍的古怪女子一語驚醒之後,李子衿現在不那麽急功近利了。


    勤勉修行是一迴事,心態卻能夠放的端正,而不再是一味追求速成。


    修為提升的效果反而顯著,真真兒是應了那句老話,但行耕耘,莫問收獲。


    待到應該收獲時,一切自然是水到渠成的。


    大師兄,小師妹,就這麽從緣生渡朝鴻鵠州裏邊走了上百裏路,客棧都住了二三十間,二人來到了一座山村門前。


    其實若非小師妹紅韶不會騎馬,而李子衿又要顧忌一個男女授受不親的話,早先在許多客棧都是可以買上一兩匹馬,這樣趕路會比徒步快上不少。


    而李子衿自己趕路和帶著小師妹紅韶趕路,就又是兩種速度了。


    需要時刻考慮到少女的體力,他一個築魂境劍修,外加明竅境武夫,倒是隨便怎麽走都不會腿酸,可紅韶如今,連識海都還未開辟呢。


    在練劍一事上,少年作為大師兄,卻也沒有過於督促小師妹勤勉練劍,都是看她什麽時候心血來潮了,想練劍時再練劍。


    故而無論是劍術,還是修行,紅韶如今都還算不得入門。


    也虧得那位女子劍仙雲夢,肯在這樣的情況下日日陪少女練劍了。


    李子衿覺得,就算紅韶境界一直如此低微也無妨,凡事有他在嘛。


    紅韶同樣是這個念頭,故而早已經忘了一開始想要跟著李子衿學劍的初衷。


    跟他,學劍。


    這兩件事,最後還是前者的誘惑大些,也是前者更重要些。


    秉持著這樣得過且過的心態,少女佩戴那文劍倉頡,倒還真有些誤打誤撞的意思。


    莫不是那位女子劍仙雲夢,早就勘破了此中玄機?知曉少女紅韶天生便不愛練劍,故而才會不送武劍送文劍?


    李子衿抬頭看了眼。


    天色已暗,今夜想要找到客棧,怕是不容易了。


    少年又轉頭看了眼那一襲白衣的少女,有些拿不定主意。


    反複斟酌一番後,他還是覺得今夜暫住在這小山村中,也好過帶著小師妹餐風飲露吧?


    哪怕是多付給人家一些銀子,相信這個村子裏的人,應該都不會拒絕這種好事。


    李子衿翻開那隻裝滿了神仙錢的包袱,隨意撥弄了一番,發現如今包袱裏麵的神仙錢可真不少,除了蘇斛那足以買下一座城的神仙錢之外,他自己的家當也不是個小數目,整整三十枚霜降錢,安放在包裹右側。反倒是世俗流通的黃金白銀、金枝玉葉有些不夠用了,如今已經寥寥無幾。


    實在是逃亡路上一開始花銷太大了,為了掩人耳目,他和蘇斛一路都不停的換改頭換麵,幾乎每經過一座城鎮,立刻就要換上一身全新的行頭。


    客棧也是變著花樣住,但是為了躲開那些“三教九流”,更是為了防一手大煊王朝的追殺查探,他和蘇斛基本都是住天字號房,隔壁住著什麽樣的人物,一清二楚。


    後麵更是直接在那無定關銷金窟內,躺了整整一個月。


    當時眉心那縷無上劍氣還未使出,被那個假冒蘇斛的青衣女子給硬生生逼了迴去,雖然不明白對方的目的是什麽,可是有一點肯定,她不是敵人。


    至少當時不是。


    否則以那人的境界,要殺自己易如反掌,絕不會隻是讓自己在床上躺一個月那麽簡單了。


    早先還住在無定山上竹院內時,少年這隻包袱裏的黃金白銀、金枝玉葉就所剩無幾,後來經過燕國永安城、永安渡,乃至登上那艘鯤鵬渡船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清點過包袱中的世俗金錢。


    不夜山包攬了一切費用,就連神仙錢都不需要出。


    李子衿在不夜山住了太久,除了上次分到畫卷小洞天的七枚霜降錢之外,還真就沒有翻過自己這隻裝滿了全身家當的包袱。


    他最終取出一錠銀子,足有三四兩重,這已經是包袱中,最“不值錢”的貨幣了。


    若是掏出金葉子,恐怕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少年不是怕麻煩。


    隻是······不想殺人而已。


    “紅韶,今晚我們就住這裏吧。”李子衿指著前方不遠處的小村落說道。


    而那個頭別玉簪的白衣少女,踮起腳尖看了一眼,旋即點頭,“好。”


    在去往村子的路上,二人經過一座山神廟,門口有好幾個村民正在跪拜山神,地上還胡亂擺放著一些鋤頭、魚叉。


    那尊山神金身,還真是實實在在地花了真金打造,而不隻是外圍裹著一層薄薄的金邊,做做樣子而已。


    李子衿眼力極好,成為煉氣士之後,伴隨著境界的提升,他再看世間萬物,每一境都會有不同的感受。


    如同嬰孩時,初窺天地,隻覺什麽都可怕極了,故而哭鬧不停。


    孩童時,又覺得什麽都有趣極了,所以滿山遍野地跑,看見什麽花花草草都忍不住給它拔下來,看見別人家的雞鴨鵝,還有人家養的大黃狗,也要忍不住上前去逗弄一番。看見別家的小姑娘,自然也是少不了從背後偷偷扯人家的小辮子,然後撒腿就跑的。


    再大了些,少年時,性子叛逆,不服輸。總覺得那些長輩說的話沒有道理,或者就算有理,也不全對。所以喜歡反其道而行之,以此彰顯自己的個性。


    然後就是挨板子,挨揍。


    愈揍愈勇,愈勇愈痛。


    如今,已經少年老成的少年,性子又較為內斂了些。


    再看世間萬物,便隻得出四個字。


    眾生皆苦。


    不會再漫山遍野去摘那些花花草草了,更不會扯姑娘的馬尾辮,無論長輩說得有無道理,都得敬重長輩。


    年紀越大,越知道人生艱難。


    其實狗生,也不容易。


    再碰見別人養的大黃狗,也不再是用石子扔它,而是喂它一塊肉了。


    山神廟外,左右兩側圓柱之上分別寫有“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和“善惡之報如影隨形”,橫批“拜我無用”


    山神廟內,立有一塊木牌,上麵篆刻有“宋赸”二字。


    在那塊木牌後麵,便是那尊金光熠熠的山神金身。


    李子衿看得出,那尊金身是花了大價錢製造的,當那幾個村民發現李子衿和紅韶出現在山神廟外時,頓時起身,隨手抓起地上的鋤頭和魚叉,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相當警惕地望著少年少女。


    其中一位為首之人,死死瞪著身後背劍的李子衿,將魚叉指著少年:“滾!別再來動歪腦筋了,否則老子輕饒不了你們!”


    少女輕扯師兄衣角。


    李子衿轉頭看了看,確實隻有他和紅韶二人,不明白為何這幾個村民要對自己惡言相向,什麽又叫做別“再”來了。


    他朝那幾人拱手抱拳,說道:“晚輩攜師妹路過貴村寶地,想要借宿一晚,不知諸位能否行個方便?”


    怕那幾人不相信,李子衿又說道:“我們可以付銀子給你們!”


    有人向前一步,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呸了聲說道:“別裝模作樣了,你們跟那幾個山賊鐵定是一夥兒的,前腳剛被我們轟走,後腳就又來演戲了?是不是想偷偷住進咱們村子打探情報,趁大夥兒都睡著了,來偷走山神金身?花幾兩銀子,賺一大筆黃金,好劃算的買賣!奉勸你們少幹點缺德事兒,小心天打雷劈!”


    沒等李子衿解釋什麽,先前為首那位村民又側過身子,以魚叉指了指山神廟外的那副對聯,厲聲道:“瞅瞅,瞅瞅,瞅見這上麵寫的什麽沒有?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你們幹這種缺德事兒,遲早要遭報應的!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哇,滾蛋滾蛋!”


    待那人說完,其餘幾個村民便也各自撿起地上的“武器”將李子衿和少女紅韶一起趕了出去,二人又被趕到了先前那個遠遠觀望村子的位置。


    中途不管李子衿怎麽解釋,他們就是不相信。


    少年又不能真的對幾個鄉野村夫拔劍,隻能是一邊護著小師妹,一邊節節敗退,最終退到老遠,那幾個村民才罵罵咧咧地迴去了。


    紅韶問道:“師兄,他們為什麽對咱們這麽兇啊?”


    李子衿想了想,說道:“大概,是他們太害怕了吧。所以才要裝作自己很兇的樣子,免得被別人瞧出來他們心裏的恐懼。他們想要保護山神金身,隻好兇一點。”


    從那幾個村民的言語當中,少年不難得出一個結論。


    幾個關鍵信息。


    山賊,“再來”,偷山神金身。


    再從人人都手拿“武器”的架勢來看,說不定之前村民口中的山賊,已經嚐試過硬搶了,隻不過沒有得逞。


    這種事,屬於可管,可不管。


    但是二人既然要住別人的村子,那麽自然得管上一管。


    李子衿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問道:“小師妹,你還沒有拿壞人練過手吧?”


    紅韶不停搖頭,學著她那大師兄的自謙之詞,說道:“不不不,我劍術稀爛。”


    青衫少年輕拍了拍少女肩膀,哈哈笑道:“沒事,他們劍術更爛。”


    當晚,李子衿便帶著小師妹紅韶,繞了一大圈,躲開了一直堅守在山神廟門口那幾個村民的視線,偷偷溜到山神廟後方,然後提起一口武夫真氣,牽著小師妹的手,連踩兩腳牆壁,直接“登堂入室”進入山神廟。


    一襲青衫和一襲白衣,躡手躡腳地躲在山神金身後頭,為了以防萬一,李子衿還取出兩張隱身符,給小師妹一張,自己留有一張。


    “紅韶,今晚山賊肯定會來,我們且在這兒瞧瞧,若是山賊來了,你就負責出劍擊退他們,到時候村民們一高興,就肯讓我們借宿了。”李子衿貼在她耳邊,小聲言語,生怕吵醒門口那幾個正在打盹的村民。


    少女有些緊張,不知是因為跟師兄如此近距離的接觸,還是因為一會兒就要出劍打山賊了,“可是······”


    李子衿挼了挼她的小腦袋,“放心,有師兄在,絕對不會讓他們傷到你一根毫毛的。”


    小師妹雖然還未真正成為煉氣士,但是手握文劍倉頡,更有兩件品秩極高的仙家法袍在身,莫說是幾個不入流的山賊了,即便是分神境大修士傾力出手,能不能傷得了她還兩說呢。


    更何況,李子衿已經取下翠渠劍,隨時打算出手,絕不會出半點差池。


    聽完少年這句話,她感覺不怎麽緊張了,甚至還有些躍躍欲試,少女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倉頡劍,不斷在腦海中演練自己練過的劍招,想著待會要如何好好大展身手,讓師兄對自己刮目相看!


    少女忽然想要開口,問李子衿等會自己出去打壞人的時候,需不需要喊上那麽一兩句口號,比如她前些日子閑來無事,從袁山主那邊借閱了幾本江湖遊俠,裏麵的主人公每次懲奸除惡之前,都會先羅列一大堆惡人所做的惡事,最後再來一句“我某某某,今日便要替天行道”之類的。


    李子衿瞬間捂住少女紅唇,輕聲提醒道:“噓,他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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