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霞山,夜已深沉。


    清泉別苑之中,一位少女艾綠長裙,綰飛仙髻,微微踮起腳尖,試圖扯下被風吹走,掛上樹梢的那幅畫。


    少女其實不算矮,十五六的模樣,卻相較於同齡少年身高都不遑多讓,隻可惜她身前便是一汪泉水,那支樹梢,生長的角度又過於刁鑽了些。


    故而哪怕她踮起腳,距離那幅畫,依舊不算近。


    努力了好一番後,依舊無法將自己那幅畫從樹梢上取下,陸知行歎了口氣,有些無奈。


    每當這種時刻,少女就會想,我那便宜師尊,一收下我就跑去閉關了,也沒傳我句心法口訣什麽的,都快一年了,也沒個動靜,整日就隻能讀書寫字,彈琴作畫。


    這算修的哪門子道嘛?


    要是他倆在就好了,我也不至於連幅畫都夠不著。


    雲霞山大地忽然猛地一震。


    主峰之上,無數清泉別苑,泉水翻騰不已。


    天邊有顆星星,驀然綻放光彩,與地麵那道劍光,遙遙對望。


    一陣微風,輕輕拂過少女麵孔。


    吹掉樹梢之上,那幅畫卷。


    陸知行驚唿一聲,眼看著那幅畫,就要掉入泉水之中。


    一柄長劍驀然飛出,劍身煙霞流轉,若隱若現,將雲霞山的夜空絢爛出一份奇光異彩,倏忽之間便已飛入別苑之中,在離水一寸的位置,穩穩接住那幅畫卷。


    那張畫紙的一角,都已經剛剛垂落在水麵,被泉水微微浸濕,開始褶皺。


    畫卷之上,三人對坐,笑容燦爛。


    少爺,書童,少女。


    ————


    雲霞山後山,有個山洞,洞口一座劍陣,組成結界,十境之下無人能闖。


    結界之外。


    一個青衣書生在此結茅修行。


    時常有雲霞山女修路過此地,都會笑著打聲招唿,稱他一聲趙公子。


    而趙長青便隻是微微點頭,至多抿嘴一笑,絕不敢多言語個一句半句的,與那些模樣甚好的女修們閑聊,畢竟那位女子劍仙閉關歸閉關,又不是當真對外頭充耳不聞了。


    趙長青甚至有預感,隻要自己但凡吃了熊心豹子膽,膽敢稍稍有那麽一絲絲越界的舉動,那麽說不得一柄飛劍就會突然從山洞中飛出,對準自己的腦袋就是一戳。


    他自龍虎山那座觀字觀中得知李子衿一行人的消息之後,便火速禦風趕來雲霞山。


    可惜等他到了雲霞山,才發現宗主唐吟早已閉關。


    李懷仁去了道玄書院讀書,陸知行留在清泉別苑修行。


    書生梁敬,因為湖心亭一戰,受傷頗重,僅在雲霞山修養幾日後便啟程,迴梁府休養生息去了。


    臨走之前梁敬與趙長青碰了個頭,相互交換了一些信息,對於趙長青所提出的“脈絡”、“線頭”一說,梁敬表示等自己療傷完畢,肯定會動用梁府的實力,看看梁府擴散到扶搖天下的耳目,能否找到李子衿的行蹤。


    趙長青當時隻說大恩不言謝,畢竟梁敬自始至終,都算是局外人,無非就是跟自己在大煊京城一起飲酒之時,被牽連進來的。


    他趙長青是師命不可違,梁敬卻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可惜自己還需要留在雲霞山,等待女子劍仙唐吟閉關而出,一方麵是要當麵向唐吟道謝,一方麵也是趙長青覺得該拿出點實際行動來表示表示。


    總不能唐吟為他做了這麽多,擔了這麽多風險,自己就那麽來去匆匆,連個照麵也不打吧?


    所有他留在雲霞山結界之外,也算是為了替唐吟守關。


    唐吟衝擊十境門檻,是她的大事,也是他的大事。


    忽然之間,大地為之一顫。


    結界之內,傳出驚世駭俗的動靜。


    一柄煙霞劍,一柄女子劍仙的本命飛劍“天璿”,同時衝上雲霄,隨後那柄煙霞劍,又驀然從雲層中,拐了個彎,俯衝向雲霞山主峰,一座清泉別苑。


    夜空之上那顆北鬥七星中的天璿,與那位女子劍仙的本命飛劍天璿,同時綻放光芒。


    那是契合天道的氣象。


    預示著那位女子劍仙,破境成功,今夜過後,扶搖天下十人,便要重新排列組合了。


    除了拍在末尾的那位劍仙,會跌出扶搖天下十人行列之外,就連排名第七第八第九的幾位山巔修士,都得掂量一番自己的境界修為,夠不夠那十境的女子劍仙砍兩下的。


    尚且還能夠坐穩名次的,無非也就是扶搖天下十人當中的前五了,畢竟活得足夠久,此刻說不得還能笑言一句後生可畏,然後幸災樂禍地朝排名墊底的那位劍仙,揮揮手。


    而這位女子劍仙進入扶搖天下十人,也勢必就意味著扶搖天下年輕十人當中,首席的位置空缺了出來,那麽後麵九位,依次升一階,還能夠評選出一位扶搖天下年輕十人,作為墊底。


    可沒有人會認為當做墊底就是什麽不光彩的事情。


    能夠從扶搖天下,百萬煉氣士當中,脫穎而出,一路過關斬將成為扶搖天下年輕十人,是相當了不起的事情。


    即便是墊底,那也是人中龍鳳,山上翹楚。


    放眼任何一座山上仙宗,都不敢說自己宗門定然能出一位足以躋身扶搖天下年輕十人行列的煉氣士。


    然而趙長青卻不關心什麽十人和年輕十人的,什麽劍仙什麽宗主的。


    他隻關心這位被自己冷落了許久的女子,能不能平安無恙地從結界中走出。


    哪怕她破境失敗,又如何?


    隻要人沒事,他便可安心。


    那一襲青衫,猛然迴頭。


    望見一位梨花帶雨的絕色女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自己麵前,傾力一拳,砸向他胸口,卻又在觸碰到他胸膛的最後一瞬間,收放自如地卸去所有力道,讓這一記本該砸得他暈頭轉向的拳頭,變成了不痛不癢的一記粉拳。


    她嬌嗔道:“還曉得來?”


    原本是想說,還曉得迴來的。


    隻是兩人尚未完婚,加個迴子,似乎又太便宜他了。


    她是劍仙,更是女子,麵對情郎,更是一個柔弱的女子,臉皮薄,喊不出來。


    趙長青挨了一拳,佯裝吃痛道:“好痛哇,好一個無情女子!我好心在這裏等你,就換來一頓打?”


    雖說趙長青是捂著胸口在說這句話的,卻眼含笑意,完全看不出半點疼痛的模樣,那眼神也更不像是一個八境煉氣士,看待一位十境山巔女子劍仙的眼神。


    在他眼中,她哪裏是什麽劍仙啊。


    女子而已。


    若非要在女子身上,加上什麽前綴或後綴,那麽也一定是心儀女子,或是女子絕色。


    哪怕唐吟不是天下人心中的絕色,那也是趙長青眼中的絕色了。


    唐吟冷哼一聲,“我無情?你還有臉惡人先告狀,怎麽,幾年不見,修為沒有半點長進,嘴皮子倒是厲害了不少?”


    她隨手掐了個劍訣,收迴雲層中那柄驚天動地的飛劍天璿,卻依舊難以遮掩一身劍道巔峰氣象,看得那一襲青衫咽了口唾沫,想著若是被那柄天璿飛劍刺中,會不會當場形神俱滅?


    女子劍仙皮笑肉不笑地一把扯住那一襲青衫的衣領,小聲說道:“若敢負老娘,天璿可不長眼。”


    那一襲青衫,以這個角度,正好視線朝下,又給那唐吟扯住了衣領,讓他不想看都躲不開,快速以眼角餘光瞥了眼下方。


    唐吟皺眉,意識到不小心春光乍泄之後,忽然臉頰泛紅,一把鬆開那青衫書生,呸了一句:“登徒浪子,非禮勿視都給你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隨後轉身稍稍整理了一番衣衫,斜瞥那家夥一眼,怎麽看,怎麽個不順眼,想著是不是正好拿這負心漢,磨磨天璿劍劍鋒。


    誰叫他幾過雲霞山而不入的?!


    旁邊那位“負心漢”,給女子劍仙白白罵了兩句,非但不覺得冤枉,趙長青反而高興極了。


    是了是了,左一句老娘,右一句狗肚子的。


    就憑這長著最好看的臉,罵著最難聽的街的氣勢。


    眼前女子,千真萬確是他那心儀女子就對了。


    旁人可學不來的。


    氣質這一塊,給唐吟拿捏得死死的。


    趙長青看著身前女子絕美的側顏,忽然眼含笑意,神情溫柔,正經的不能再正經了,輕聲問道:“近來過得好麽。”


    唐吟心中,猶如小鹿亂撞,怦怦直跳。


    一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言語,卻讓這位十境大劍仙,都快要把持不住了。


    女子劍仙,說到底,也是女子啊,更是女子在前,劍仙在後。


    那女子沒來由地微微低下頭,不敢直視旁邊這個其實才八境的煉氣士趙長青的臉,眼神躲閃。


    心中有歡喜,歡喜那負心漢,還算稍稍有點良心,會關心人了。


    也有驚慌失措,練劍對她來說,簡單,簡單極了,無非就是念念口訣,耍耍劍術嘛,破境就和吃飯喝水一樣,天底下,還能有比練劍破境更簡單的事情?


    可是男女情愛一事,對她來說,就難死了。


    難如登天。


    難在她總胡思亂想,覺得那負心漢,幾次路過雲霞山,都不肯上山見自己一麵,是不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夠好,讓他覺得煩了?


    難在她夜裏時常睡不著覺,隻能徹夜練劍,練到精疲力竭,卻還要禦劍飛上雲層,要比雲霞山倒流上天的那些瀑布,還要更高些。


    書上總說,登高望遠嘛。


    說不定自己飛得高一些了。


    就可以望得遠些,望見她的心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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