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登山石階上休息一炷香之後,青衫少年與白衣少女,一同登上後山。


    望見兩人,在那倒瀑之上,涼亭之中。


    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與一位白衣勝雪的劍仙,在涼亭中對弈。


    李子衿一眼認出另一外的身份,向前一步,驚喜道:“葉前輩?!”


    那名白衣劍仙,手中執白子,微笑望向青衫少年劍客,點頭道:“幾日不見,劍術又有進境,小子可以。”


    袁天成也微笑著朝李子衿招招手,讓他進入涼亭之後,站到二人身旁來。


    少年自然卻之不恭,走到涼亭門口,又各自向兩位既是歲數上的,又是境界上的前輩,抱拳行禮,然後才一步邁入涼亭,沒有站在那擋住兩位前輩觀景的一邊,而是站在從登山石階進入涼亭的方向。


    少年沉默不言,觀棋不語,默默看著亭中二人,各執黑白棋子,在縱橫十九道棋盤之上,縱橫捭闔,大殺四方。


    弈棋一事,李子衿就連初學都算不上,未得其門而入,就隻是年幼時,在一旁看那郡守少爺李懷仁,與老爺,太平郡郡守李建義下過幾盤棋。


    當然,對於一些基礎的入門棋理,比如氣、目、吃,棄子、長生、雙提,少年還是有所耳聞,畢竟耳濡目染,很難“一竅不通”。


    在李子衿身後,那位精魅出身的錦鯉少女,躲在少年後頭,見了兩個生人,不太敢與他一同向前,進入涼亭。


    就隻是保持著讓李子衿始終待在她視線之內的距離,而少女自己,就十分乖巧地站在一旁,靜靜看著涼亭內的一熟二生,三個人。


    亭中對弈的兩位前輩,一位,是這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另一位,是在鯤鵬渡船之上,在那聽風亭中,碰巧看見少年“醉後練劍”,曾跟少年一同練劍的葉拾雪。


    李子衿還依稀記得,這位葉拾雪前輩,說自己來自一座名為吹雪劍派的劍宗名門,當時來這不夜山,聽聞有問劍行之後,少年還幻想過,自己會不會遇到吹雪劍派門下弟子。


    不曾想不論是在那喧鬧繁華的不夜城中,亦或是劍修雲集的顛瀆倒瀑問劍台那邊,再或者說是較為清靜,人煙稀少的弄玉小築附近。李子衿都沒有見到或是聽誰提起過關於吹雪劍派的一切。


    所以在李子衿眼裏,葉拾雪,以及他的吹雪劍派,都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沒想到今日自己帶著那白衣少女來找袁山主,居然能在這裏碰見葉前輩。


    李子衿不由感慨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袁天成落下一子,吃掉葉拾雪棋盤一角的幾顆白子,先下一城,隨口說道:“方才便是葉兄,說想要見你一麵,我才讓那婢女碧蕊,為你指路。沒想到你與葉兄,竟然是舊相識?”


    那位不夜山美婢,先後在鯤鵬渡船之下,不夜山渡口處,弄玉小築,不夜山廣場,陸陸續續接送過李子衿幾次,剛才又在顛瀆倒瀑那邊,鷓鴣峰傳送法陣之外,為李子衿指路。


    說起來,少年與那位不夜山美婢,已經在短短幾日之中,打過不少照麵了,一直不曾知道她的名字,此時才被袁山主提到,原來那位婢女,名叫碧蕊。


    葉拾雪點頭微笑,又將一枚白子,落在棋盤的另一角,吃下袁天成三枚黑子,還以顏色,然後說道:“前些日子,禦劍路過那艘鯤鵬渡船,碰巧看見李子衿亭中飲酒練劍,便在一旁多看了幾眼,不曾想小小年紀,竟已能自創劍法,著實令人驚訝,我便與他聊了幾句,劍是好劍,人也是好人,脾氣對我胃口,是個不多見的晚輩。”


    一句“不多見”,其實已經算是葉拾雪,這位來自吹雪劍派的大劍仙,相當高的評價。


    扶搖天下臥虎藏龍,少年英才數不勝數,能夠擔得起葉拾雪一句“不多見”的晚輩,卻少之又少。


    李子衿笑問道:“葉前輩怎麽來了不夜山?”


    李子衿可不認為自己有這麽大的麵子,剛拿了個問劍行頭魁,就讓葉拾雪立刻前來賀喜。


    葉拾雪和袁天成對視一眼,覺得如今告訴少年也無妨,便說道:“桃夭州有一處魔窟,前幾日從那魔窟中跑出許多妖魔來,為害一州百姓,剛好我幾個師侄在那邊曆練,以飛劍傳信迴吹雪劍派求援,我在雲層中見到那飛劍極為眼熟,便跟了上去,近觀一看,果然是我吹雪劍派的傳信飛劍,便攔下那柄飛劍,得知此事,火速趕來。”


    飛劍傳信這件事,李子衿並不陌生,雖然自己從未嚐試過,不過幾個月前,少年還在無定山之時,就曾聽恩師謝於鋒講述過關於他那位小兄弟,陳思遠的故事。


    其中就提到了陳思遠,以及一眾無定山子弟,十六年前遠赴大煊京城,在那拜劍閣附近斬妖除魔,在此期間,那位陳思遠前輩,便是通過飛劍堂,使用飛劍傳信,與謝於鋒交流的。


    所以李子衿知曉那些傳信飛劍,速度都是極快的,尋常劍仙,哪怕是普通的仙家渡船,都很難追得上傳信飛劍的速度。


    而葉拾雪既然能夠輕描淡寫地說他自己追上那柄吹雪劍派的傳信飛劍,那麽又側麵印證了這位葉前輩的境界之高。


    李子衿點頭道:“原來如此,晚輩所在那倉庚州大煊王朝,鮮少聽聞有妖魔作祟,這桃夭州又是如何出了個魔窟的?”


    袁天成微笑搖頭,沒有點破其中玄機,隻是一隻手挽袖,往棋盤之上一處看似自暴自棄的位置,添下一枚黑子,乍一看,有些送死的意思。


    葉拾雪望見這一步棋,先是愣了愣,然後笑道:“李子衿,可通棋術?”


    少年搖頭,“不懂。”


    葉拾雪便撚起一枚白子,懸停在空,久久無法落子,一邊心思急轉,尋找應對之策,一邊極有耐心地向少年解釋道:“山上人,與山下人,平日裏就像我和袁山主這樣,相互對弈,以江山為棋盤,以王侯將相為棋子,以兩國國土為邊界,下一盤山河大棋。”


    李子衿不明覺厲,隻是微微點頭,無甚言語。


    那位白衣勝雪的劍仙又說道:“若你見過扶搖九州山河繪卷,各州大陸山水堪輿圖,便會知曉,不是每一州的山上仙宗與山下王朝,都能夠和睦相處。你所在那倉庚州,算是扶搖天下九州之中,山上山下勢力,最為和平的一州,故而在倉庚州,對弈之人,並非山上與山下,而是人與妖。”


    如同醍醐灌頂,瞬間點醒少年。


    李子衿想起曾在燕國無定城,一座銷金窟中,被那假冒蘇斛的青衣女子,以一幅大煊王朝山水堪輿圖,和扶搖九州天下繪卷,向少年展示了這座天下的勢力劃分。


    結合謝於鋒口述的,陳思遠寄給他那些書信,加之今日葉拾雪的幾句言語,少年心中已經隱隱有了一種猜測,隻是尚且不敢確定,他神情肅穆,靜候下文。


    那位葉拾雪,半天不肯落子,袁天成倒也不急不躁,沒有出聲催促,更未轉頭觀景,也不望向少年,而是自始至終,視線就一直遊離在兩人之間的棋盤之上,儼然已經是在“幫葉拾雪,選落子點”。


    下棋如打仗,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真正棋藝高超的棋手,一定不會目光短淺到隻看眼下的一步兩步,必然會在落子之時,將目光放得長遠些,懂得審時度勢,知曉如何布局,更能“替對手落子”,分析對手的想法,從而改變自己的後手,針對對手的布局,調整自己的戰術。


    眼下,這位不夜山副山主,便是利用了葉拾雪舉棋不定的時間,在對手思考之時,自身也在思考,下一步,或者說,下下一步,甚至更後麵,該如何去走,如何取舍。


    良久之後,葉拾雪總算落子,是一記不走尋常路的奇招,看似無理手,實際上,卻斷絕了袁天成“意料之中”的一記後手。


    袁天成下險棋,向死而生,葉拾雪走奇招,出其不備。


    這一手之後,兩位對弈之人,皆是會心一笑。


    這位白衣勝雪的葉劍仙,才轉頭望向李子衿,道:“可想明白了?”


    青衫少年劍客,腦子從來不慢,一點就通,此時點頭,卻不敢將話說得太滿,隻是以一種近乎於猜測的保守語氣,試探性地說道:“前輩的意思是,之所以晚輩在倉庚州聽不見妖魔作祟的消息,是因為一座倉庚州,由於山上仙宗,與世俗王朝聯係緊密,相處和睦,所以可以齊心協力,互相扶持,以山上山下勢力聯手對抗妖魔。對弈之人是山上人加上山下人,與妖魔對弈。而扶搖其餘九州,由於山上山下,人心不齊,是山上與山下的博弈,所以在斬妖除魔一事上,各自留有餘地,都不肯傾力出手,反而時時刻刻防備同類,故而不能完全將妖魔剿滅?”


    少年可以作此想。葉拾雪和袁天成,卻不可以點頭說對。


    場麵瞬間沉默下來。


    可有些時候,沒有答案,便是一種答案。


    此刻,吹雪劍派葉拾雪,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給出的答案是一致的。


    這種答案,名為默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出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祠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祠夢並收藏出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