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抱著腦袋,眯著眼睛,輕輕揉搓腦門。


    那紅衣少女覺得有趣,就停了下來,看著那個被自己嚇到慌不擇路的少年。隻是她笑了一會,就又笑不出來了,“你跟他好像。那時候的他,也是個少年,像你一樣,笨手笨腳,什麽事也做不好,除了耍傀儡,別的就啥也不會了。烤隻野兔都烤不熟,捉個魚也捉不到,讀書寫字更是半點不會,活了幾十年,除了扯線唱戲耍傀儡,他好像就沒幹過別的。”


    李子衿愣了愣,又蹲下身子,坐迴原位,這一迴,他不再刻意靠近翠蕖劍了。


    一個人的惡意,也許不會寫在臉上,可一個人的善良,也同樣不會藏進心裏。


    少年從她的言行舉止中看得出,盡管她講話很奇怪,行為也不符合常理,但一定不是個壞人就對了,自己沒必要一直防著人家。


    李子衿沒有插嘴打斷她說話,隻是輕輕點頭,看著那個紅衣少女,示意她繼續講下去。


    他在聽。


    一想起關於他的事,她便難掩臉上的笑意,眯眼笑道:“他小時候很貪玩。第一次見到賣藝人在搭戲台子,就目不轉睛地盯著人家看,一場傀儡戲看下來,周圍的人都走光了,可他不走,自始至終都坐在戲台子前麵,看著賣藝人牽絲唱戲講故事。後來便鐵了心要跟那賣藝人學傀儡戲。”


    “之前他不是個靜得下心,沉得住氣去認真做一件事的人,可自從他開始學傀儡戲之後,便好似完全變了一個人,除了以絲線去牽傀儡表演,邊演邊唱戲,此外什麽事也不做,哪裏也不去。”


    “很快他就入了行。賣藝人這一行,是不能在一個地方待太久的,傀儡戲看幾遍,人家就看膩了,所以需要賣藝人行山淌水,什麽窮鄉僻壤的疙瘩地都得去,城裏也得去,要教那些沒看過傀儡戲的人,見了這盤鈴傀儡,才會給幾個賞錢,填飽肚子。”


    “他這一輩子很苦。當了一輩子賣藝人,耍了一輩子傀儡戲,以天為被以地為席,連碎銀幾兩都沒賺得上,堪堪果腹而已。”


    說到這裏,紅衣少女泫然欲泣,惹人憐惜,隻是好像她怎麽努力,都擠不出一滴淚水來,於是她更難過了,耷拉著腦袋,並攏雙膝,將下巴擱在膝蓋上,懷中抱著那頂彩冠。


    隻是李子衿實在不會安慰人,聽了也隻能是沉默不言。


    她終於第一次抬起頭,不再望向那篝火,轉而朝山洞外麵望去,外麵下著大雨,雨水拍打在地麵上,發出陣陣刺耳聲響,風也很大,偶爾會吹進山洞裏,好在今夜的火,燒得格外旺,沒有那麽容易熄滅。


    少女喃喃道:“那也是個晚上,風很大,雨很涼,外麵很冷。我跟他躲在這裏麵。”


    她迴過頭,“也是一團篝火。”


    紅衣少女冷不丁地望向李子衿,“你冷嗎?”


    少年已經蜷縮著身子,雙手環臂,點了點頭道:“有點冷。”


    她笑了,笑中有釋然,有無奈,“那晚他也很冷。或許是真的很冷,才會把陪了他幾十年的牽絲木偶扔進篝火裏取暖吧。”


    這一刻。李子衿猛然清醒,原來她當時是這個意思。難怪會說“你們人類”。


    少年抬起頭,怔怔地望向那個栩栩如生的紅衣少女,驚唿道:“你就是那個牽絲傀儡。”


    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又朝那團篝火湊了湊,繼續說道:“他把牽絲傀儡扔進篝火中後,哭了好久好久,那晚的火,也燒得格外旺。”


    “你說他有沒有後悔?”少女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既希望他後悔,又不希望他後悔,矛盾極了。


    李子衿迴想起自紅衣少女進入山洞後,種種不符合常理行為,恍然大悟。


    難怪她身上沒有淋雨,難怪她不吃那隻兔腿,難怪她不會流淚,難怪···她連道侶都沒聽過。


    沉默良久。


    天快亮了,山洞內的那團篝火,也越來越小,李子衿發現火焰每小一分,那個紅衣少女的身形就模糊一寸。


    到最後,她幾乎都要站進火堆裏了,李子衿趕緊起身,喊道:“不要!”


    他衝過去,卻撲了個空,手臂從她身體中直接穿透過去,竟然沒有實質,無法觸碰。


    少年轉過身,皺眉道:“怎麽會······”


    紅衣少女微笑道:“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公子可以答應我麽?”


    李子衿又伸手嚐試了一遍,依然無法將她從火焰中扯出來,那個紅衣少女,好似跟火光是為一體。所以火焰不會傷害她,反而像是隻有依附於火光中,她才會存在,才可以現身。


    少年脫口而出道:“你說。”


    燈火幽微,她笑容明媚,身形卻愈來愈模糊,聲音也變得飄忽不定,極其薄弱。


    “我那位···道侶,名為吳桂,後來不知埋骨何處,也許他獨自迴鄉了,也可能去了別的地方,若公子他年碰巧經過他的墳,能否替我撒紙一疊,捎句話去。就說我不怪他,此生有幸,得君為知己。”


    李子衿不假思索道:“好,他的家鄉在哪?”


    天將明。


    黎明前的最後一陣風來得極其突兀。


    紅衣少女嘴角微動。


    李子衿卻再聽不見半點聲音,最後眼睜睜地看著她伴隨著熄滅的篝火一同消失。身形淹沒在最後那縷微弱的搖曳火光裏。


    少年嚐試著重新點燃篝火,卻怎麽都弄不燃。


    最後,李子衿在山洞裏待了許久,等到天完全亮才拿起地上那柄翠蕖劍,離開山洞,有些惋惜。


    翻過那座山,少年有意無意間放慢了趕路速度。


    想要看看附近有沒有村子,向那些人打聽一下關於賣藝人吳桂的事情,那個吳桂背井離鄉,就隻帶著一隻牽絲傀儡行山淌水,在外漂泊了幾十年,年邁之時身子骨應該不足以支撐他遠行迴鄉才對。


    可是接連幾日,他繞著那座大山走了個遍,也沒有發現任何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這裏荒無人煙。


    “也對,否則她就不會說很久沒有跟人聊聊天了。”李子衿想起那個紅衣少女的種種表現,自己心中的疑惑也逐漸打破。


    讓自己去多撿幾根柴火迴來,也是為了能夠跟自己多說幾句話吧。也許自從吳桂將她扔進火裏之後,那個少女便再也沒有見到過任何一人了,直到很多年以後,遇見自己。


    其實關於妖怪精魅開竅,通人性,李子衿聽過不少,可是牽絲傀儡,也能產生靈性?


    在郡守府之時,少年對於這些怪力亂神的奇談聽得不少,隻不過多是一些狐妖、水鬼、夜行魅的故事。


    而昨夜見到那紅衣少女,竟然是牽絲傀儡成了精。既然如此,是否可以認為,扶搖天下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鳥,一石一溪,皆有修煉成精的可能?


    李子衿邊走邊想,自己燕國紅袖招中,從那冒充蘇斛的青衣女子所描繪九州繪卷圖上,看見過關於大煊王朝山水正神的封正之法。


    其中關於山神篇和水神篇,少年看得尤為認真。


    關於山神篇,就有關於各種鬼怪精靈依附於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說法。


    要想成為一座山嶽的山神,無非兩種法子,一種是草木精怪開了竅,有了靈性,可以修煉,境界夠了,功德足了,便可以被所在境內的世俗王朝記錄在冊,山水譜牒上銘刻姓名,從此便不再是一隻妖,而是坐鎮一方山嶽,為那座世俗王朝維持護山大陣和國祚穩定的山嶽神靈。


    另一種法子,則是世俗王朝之中,由朝廷封正某位已經逝世的官員,或是武將,成為坐鎮一方山嶽的山神,這一種相對草木精魅修煉成山神來說,難度更大些,但是對於一座世俗王朝的國祚和山水氣運來說更為優秀。


    取水於井,還水於井。


    李子衿心裏隱隱有了一個念頭。


    ————


    沿著無定河往北走了上百裏,李子衿終於見到了些人味兒。


    少年站在一處小山包,朝前麵望去,炊煙嫋嫋,不遠處有一個村莊。


    他小心翼翼地揭開懷中那隻裝滿了神仙錢的口袋,仔細掂量了一下裏麵兒剩餘的黃金白銀,其實就隻有一錠黃金和幾兩碎銀子了。李子衿從中取出幾兩碎銀,又把包袱給放了迴去,朝那個村落前進。


    村口有個衣衫襤褸的老人,雙目無神,瘦骨嶙峋,看見李子衿朝村子裏走,問道:“小娃子,外頭來的嗦?”


    少年一襲青衫,雖然談不上錦衣華服,卻著實比這麽個疙瘩地裏的人穿著板正多了,又是個生麵孔,一看就不是村裏人。


    李子衿點頭道:“路過貴村,想看看能不能過個夜。”


    那老人瞅了眼少年背後的劍,搖頭歎息道:“小娃子莫不是在外頭聽了些妖魔作祟的傳說,也想學那臭牛鼻子道士來降妖除魔來的?像你這樣的‘劍客’,老頭我見多了,三腳貓功夫也學人家斬妖除魔,別到時候被妖魔給斬了,多不值當。勸你還是從哪來迴哪去吧,莫要多管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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