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於鋒擺擺手,“慌什麽,那位姑娘昨夜就走了,本來我打算收起‘共情’,可她讓我不要打攪你,那位姑娘留下了這把劍,說讓我轉交給你。”


    李子衿將信將疑,照這個中年劍修的說法,是蘇斛不告而別了?


    倒不是少年真要限製她自由,隻是覺得她走之前,至少也知會自己一聲吧?他好把那隻錢袋子還給她,本來就是蘇斛的東西。


    一個女子,身上一枚神仙錢都沒有,怎麽走江湖?


    他倒是無所謂,至多是餐風飲露,餓了還能從河裏捉兩條魚烤來充饑,渴了就喝點山澗溪水。


    見那少年依舊心存戒備,謝於鋒索性直接將手中翠蕖劍拋給少年,一柄碧綠長劍,就連劍鞘也是那墨綠色,被李子衿穩穩接在手裏,而當翠蕖劍觸碰到李子衿掌心之時,少年的心湖之上也泛起一陣漣漪。


    是熟悉的女子聲音,嗓音軟糯,娓娓道來。


    “公子,翠蕖劍暫借於你,可是要還給奴婢的!三年後,咱們無定河見。”


    就這麽一句?


    李子衿哭笑不得,這婢女行啊,翅膀硬了,說走就走,幾乎算是不告而別了,連麵都沒見著,就這麽留下一句話,定了個什麽三年之約,然後玩起失蹤了?


    可以可以。


    翠蕖劍中這句言語,是蘇斛離開之時,以術法囚禁一部分心聲,讓李子衿剛觸碰到這柄翠蕖劍時,就能聽見她的言語,而作為中間人的那個中年劍修,其實是無法聽到這句臨別言語的。


    少年感慨不已,不愧是曾經的元嬰境修士,就連跌了兩境之後,術法神通依舊玄妙。


    既然如此,那麽這個其貌不揚的劍修,應該所言屬實,李子衿朝他抱拳道:“倒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其貌不揚的劍修微笑搖頭,“世道險惡,行走江湖知人知麵不知心,多留個心眼並非什麽壞事,畢竟防人之心不可無嘛,可以理解。”


    李子衿不再多說什麽,隻是笑問道:“敢問前輩名諱?在那共情之中,我隻知前輩姓謝。”


    從兄台的稱唿,轉而變為前輩,其實一方麵是李子衿對其敬佩,能夠替一座宗門八百多位素不相識的修士建立衣冠塚、無名碑,而且時隔多年,還能來祭奠昔日故友,實在是一位重情重義的劍修,擔得起他李子衿一句前輩。


    中年劍修爽朗大笑:“在下謝於鋒。”


    一襲鎏金長袍的少年將翠蕖劍背在身後,微笑道:“在下李子衿。”


    李子衿去往那座篆刻有“吾弟陳思遠之墓”的石碑下,從謝於鋒手中接過酒葫蘆,可惜酒葫蘆中已無酒,於是偏愛較真,一絲不苟的少年郎就衝到湖邊,將酒葫蘆裝滿無定河水,跑迴陳思遠石碑前,學那謝於鋒繞碑走一圈,最後高舉酒葫蘆,說道:“陳大俠斬妖除魔,以身殉道,我輩楷模,小子李子衿今日無酒,便以這無定河水暫以代酒,敬陳大俠一壺。日後定當帶幾壺上好的英雄膽,以英雄膽敬英雄!”


    說完還轉身朝其餘那些無名碑、衣冠塚舉了舉酒葫蘆,少年目光如炬,語氣真誠道:“也敬無定河英靈。”


    一襲鎏金長袍的俊秀少年,語畢之後仰頭往口中倒入許多河水,滋味不如何,依舊微皺著眉頭,強逼自己喝下,然後咳嗽不已。


    謝於鋒站在少年身旁,拍了拍他後背,大笑道:“這無定河水滋味可好?”


    然後中年劍修看見那個臉上尚且帶有三分稚氣的少年郎,意氣風發道:“無定河河水的滋味,比天下最好喝的酒水滋味都要好!”


    謝於鋒看著少年,思緒忽然就飄遠了,那個姓陳的傻小子,當年也如眼前少年一般,會說傻話,會做傻事,雖然隻是外門弟子,卻也是宗門裏備受疼愛的小師弟,是所有人心中的爛好人。


    他玩笑道:“你還喝過天下最好喝的酒水?那你來告訴我,天下最好喝的酒水,是什麽酒?”


    李子衿想了想,迴答道:“對我來說,天下最好喝的酒水,是年幼時在府上,跟我家少爺,和陸家小姐,除夕夜裏守歲時,瞞著兩家長輩們偷偷從酒桌上抱下來的那壇燒酒,我們三個都是第一次喝酒,躲在酒桌子下,李懷仁膽子最小,陸知行膽子最大,也是她偷偷把酒壺抱下來讓我們喝的。”


    “我們三人隻用一隻大酒碗,陸知行讓我和我家少爺一人一口,剩下的她幹了!當時我覺得她豪邁極了,結果等我和少爺各自喝了一口酒之後,腦袋暈乎乎的,然後就那麽暈在酒桌下麵了,也沒看見她到底喝沒喝!”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被人發現倒在酒桌下,李懷仁先是吐得七葷八素,然後還挨了好多下板子,可是老爺和夫人沒有打我,我知道不是舍不得,而是依舊把我當作外人,自然懶得管教,我也想挨上爹娘幾下板子,可我都沒有見過他們。”


    “陸知行被府裏的供奉接迴去,禁足了大半年,我們好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她。後來三人再聚,我問她到底有沒有幹了那碗酒,她總是笑著不說話,不知道什麽意思。”


    “那碗劍南燒春,便是我喝過的,天底下滋味最好的酒水了,但也是最為苦澀的,因為後勁很大,影響了我······很久。”


    其實少年還有一句話,尚未說出口,也不會說出口,就是酒水滋味本不如何,隻是在那張光線昏暗的酒桌下,看見少女笑容燦爛,一手端著酒碗,豪邁地說出自己會幹了那碗劍南燒春的模樣,可愛極了。


    之後一口劍南燒春下肚,便讓李子衿覺得天底下肯定沒有比這更好喝的酒水了。


    人酒皆醉,人酒皆美。


    謝於鋒微笑點頭,極有耐心地聽著少年講話,溫文儒雅,不像一位劍修,反倒更像是儒家弟子,讓人如沐春風。


    李子衿忽然眼神黯淡下去,頗為遺憾地說道:“對那位陳大俠來說,天底下滋味最好的酒水,不是生前最後一壺英雄膽,就是臨行前,謝前輩想要送給他那壺英雄膽了。”


    喝不到的英雄膽滋味更好,還是最後一次喝的英雄膽滋味最好。


    李子衿很難得知,這一切應該隻有那位陳思遠陳大俠才知道了吧?


    然而,謝於鋒緩緩走到那座石碑前,彎下腰端起一壺英雄膽,輕輕拍去酒封之上的灰塵,微笑道:“這一壺,便是那天我打算送給思遠,他卻來不及帶走的那壺英雄膽,十六年了。”


    少年看著他手中的那壺酒,怔怔發呆。


    謝於鋒走到少年身前,說道:“我覺得你說的很對。但是有一點不對,我了解思遠,他跟你很像,所以他覺得滋味最美的那壇酒,肯定不是這一壇,而是跟你一樣,第一次喝的那壇酒。既然你們兩人言行舉止,都如此相同,像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那麽謝某有一個不情之請,還希望小兄弟答應在下。”


    其實這一刻,李子衿已經有預感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了,隻是未等他開口,那個中年劍修就一掌拍落那壺英雄膽之上的泥封,眼神真摯地對少年說道:“十六年前,思遠來不及喝掉這壺英雄膽,十六年之後,小兄弟剛好出現在這裏,又以一壺無定河水,祭奠思遠,你與他極為有緣,所以我希望他沒能喝掉的這壺酒,能由你代為喝下,也算結了謝某一個心結。”


    “這太貴重了,不行,我不能······”李子衿連連擺手拒絕。


    謝於鋒直接鬆開手,懷中被揭開了泥封的酒壇往地上落去。


    李子衿瞳孔瞬間放得極大,倏忽伸手抱住那壇英雄膽,壺中酒水蕩漾不已,有些酒水已經攀上壺口,好在少年反應及時,一滴都沒有灑落地麵,他心裏在怪這位謝前輩太過草率了,怎能因為自己不答應,就毀去這樣一壇意義珍貴的酒呢?


    下一刻,更讓他瞠目結舌的一幕出現了,那謝於鋒身形閃爍到少年身前,一掌托著酒壇壇底,將那壺英雄膽往上抬升,讓少年郎不得不仰頭喝入壇中酒水。


    “咕嚕咕嚕咕嚕······”


    一壇酒水其實隻有三分入喉,七分,是灑在了少年鎏金長袍之上,還有地上。


    盡管如此,依舊讓沒怎麽喝過酒的李子衿滿臉通紅,埋怨道:“前輩何須如此,何須如此啊!這麽多酒水都浪費了。”


    少年低頭望去,灑了一地,酒壺也空了。


    謝於鋒搖頭,隻瞄了一眼地上那些滲入大地的酒水,視線掃過一座座衣冠塚、無名碑,黯然神傷道:“沒有浪費。”


    李子衿喝了酒,反應遲鈍,好一會才迴過神來,領悟了這四個字的意思。


    然後這個醉得已經說不出話來的少年,隻能是高高舉著酒壺,原地轉了一個圈,就當是已經敬過所有無定河英靈了吧。


    鎏金長袍少年郎,醉得睜不開眼睛,腦袋昏昏沉沉地往地上那麽一倒。


    昏死前最後一個念頭,是想起了自己說給謝於鋒聽的關於心中滋味最好的那壺酒的故事。


    兩個少年,一名少女,躲在酒桌下,偷偷喝掉一碗劍南燒春。


    少年睡著了,嘴裏喃喃細語。


    下雨了。


    謝於鋒將他扛在肩上,打算找個地方躲雨,依稀聽見少年嘴裏呢喃著什麽,中年劍修湊近了,豎起耳朵,聽清少年呢喃後微笑著自言自語道:“年輕真好。”


    然後謝於鋒忽然想起昨夜那位青衣羅裙的絕色女子,臨走之前望向少年的眼神,忽然笑容古怪起來,嘖嘖稱奇。


    少年夢中呢喃的一句話是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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