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這麽客氣,我還沒襲爵,如今無官無職,白衣一個,也是草民。”封知平落座,笑著指了指下首,“坐,不用如此拘謹。”


    “謝世子。”


    鄒荀挨邊坐好,表情看似坦然,眼神惴惴不安。


    封知平微微一笑,溫聲道:“聽說你受傷了,如何了?”


    鄒荀頷首:“迴世子,已然無礙。您兩次搭救在下,在下感激萬分,銘記大恩!”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封知平擺擺手,“聽說你落榜了?”


    鄒荀苦澀:“在下慚愧,今科...確實未中。”


    “知道原因嗎?”封知平又問。


    鄒荀苦澀更濃,沒有迴答,無聲長歎。


    封知平收斂笑容,淡聲道:“看來是知道的,你是不是覺著科舉糜爛,毫無公正可言?”


    鄒荀慌忙擺手:“不敢不敢,是在下學藝不精,技不如人。”


    “說實話。”


    “這...”鄒荀猶豫良久,一咬牙,“在下確實心有不甘。”


    封知平靠坐,一手托腮,一手輕敲扶手,緩緩道:“我找人打聽過,你的卷子二榜未必,但三榜綽綽有餘。”


    鄒荀猛地抬頭,眼中蘊著怒意與委屈。


    封知平視若不見,繼續道:“沒中的原因你自己清楚,不用我贅言,我知道你很不甘心,很生氣,但沒必要,因為這就是這個遊戲的規則。就好比下棋,你不遵守規則,自然沒人帶你玩。”


    鄒荀義憤填膺:“世子,您說的我都明白,但我就是不服,難道世間沒有公正可言了嗎?科舉是為了挑選賢能,意義重大,關乎興衰存亡,怎能如此兒戲?如此行事,長此以往,就不怕寒了我等寒門學子的心嗎,就不怕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嗎?我相信陛下若知此中貓膩,定不會坐視!”


    “所以如果我沒有帶你迴來,你就準備去撞通天鼓告禦狀,必要時會以命相諫,逼陛下徹查科舉弊案?”


    封知平目光幽邃,瞧得鄒荀心冷,他確實有過這種想法,但...


    “在下不敢。”鄒荀苦笑,“今次落榜,在下是有過類似的念頭,但隻是想想,在下沒勇氣付諸行動。說來慚愧,在下自由苦讀,仰慕先賢風采,原以為自己也能像先賢們那樣浩氣長存傲骨始終,事到臨頭才發現自己不過爾爾,唉!慚愧,慚愧!”


    封知平嗤了一聲:“得了吧,有什麽好慚愧的,自古而今,你仰慕的那些硬骨頭有幾個善終的?”


    鄒荀臉色難看,他感激封知平,但不代表他能接受封知平辱沒他心中的標榜。


    封知平視若不見,淡聲道:“你方才說,科舉的目的是選拔賢能,這點沒錯,可你覺著什麽樣的人算是賢能?書念的好就是賢能了?”


    鄒荀一窒,辯道:“在下以為,書念的好未必是賢能,但不念書的一定不是賢能!”


    封知平笑道:“我朝崇景帝時期,藺敏藺放舟未曾科舉,靠蔭襲入仕,《千家詩》他一百首都背不下來,文案全用大白話書寫,可他依然從一個小小的書記一路高升至戶部尚書一職。崇景帝駕崩後德仁帝繼位,因新帝年幼,崇敬帝臨終前托他為顧命大臣輔佐新帝,宰執一十六年中,我朝國力未衰反增,比崇景帝時期翻了近一倍,因此,後人尊他為諸子之一,總結歸納的《藺子語摘》也是少見的通篇白話撰寫的經典。放舟先生五言詩都背不出幾首的人,你說他是賢能還是庸才?”


    鄒荀啞然,片刻後道:“藺相自然大才,但他是個例,不足以為憑。”


    “那徐閣老呢,勇毅侯呢?例子我能舉出很多,而且都不用說這些遠的,咱就說近的,我父赤劍侯你知道吧,張口粗話閉口話粗,三句話不帶個髒字兒渾身難受,你覺著他庸才否?“


    鄒荀嚇了一跳,趕忙道:“令尊蓋世英雄,當然人傑!不過勇毅侯和令尊都是武侯,不同於文官。”


    “你的意思是我父親隻會打仗不通政務嘍?”


    “我不是那個意思!”


    鄒荀滿頭冷汗,騰的站起身,連連擺手。


    封莫修通不通政務他不知道,但泉州城確實在他來了後飛速發展年年攀升,這固然是泉州上下各部司官員辛勤勞作的結果,可同樣也是他這位無冕之王的泉州之主的政績。


    “世子,您究竟想說什麽?”鄒荀問道,直奔重點,實在不敢深聊。


    封知平端起茶碗輕輕撥弄,淡聲道:“我是想叫你明白,讀好書固然重要,但不是唯一,書念的好可能是才子但未必是能臣,科舉選拔的是能臣能吏,但根本上選拔的是陛下需要的人。”


    “陛下需要的人...”


    鄒荀反複玩味,若有所悟。


    封知平吹了吹茶水,小品一口,抬起眼皮道:“我天元如今表麵太平,實則激流暗湧,太子、睿王兩虎相爭,朝堂內因他們而分作兩派,唇槍舌戰,明爭暗鬥。如果你仔細研究下今科名單,你會發現高中者基本都能歸於這兩派,像你這種純粹的中正貞潔之士少之又少,這說明什麽?這說明朝廷現在不需要你這種兩不相幫的中間派人士,也不需要捧你們這種人上位去暖寒門學子的心,所以在你決定做一個純粹的考生時,你就已經落選了。”


    鄒荀苦笑:“可我這種人,就算想找門路也找不到啊!”


    “是嗎?”封知平挑眉,“你確定?”


    鄒荀不解,拱手道:“請世子指點。”我看書


    “唉,是我高估了你呢,還是你太單純?”封知平無奈的搖搖頭,“給你個提示,想想那天咱們見麵的時候,想想唐海為什麽去找你下那盤棋。還不懂?唐海的表哥你總知道是誰吧,孟家跟誰走到比較近你總該聽說過吧?這要是還不明白,門在那兒,你自個兒走吧。”


    鄒荀恍然,暗罵一聲蠢材,低頭苦笑。


    唐海的表哥是孟家嫡子,孟家跟誰走的近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敢情那天的棋局並非普通的對弈,還是一種試探和邀請。


    難怪唐海連輸兩盤都不肯走,非要下第三盤,而且言行與之前大不相同。


    第一局是試探,第二局是邀請,自己沒醒悟過來“給臉不要臉”,所以才有了第三盤,那是純粹的報複。


    鄒荀歎了口氣,抱拳頷首:“多謝世子指點,學生著實愚鈍。”


    “打住,我可不敢當你老師,讓人知道非笑話死。”封知平擺擺手,笑道,“現在既已知道了,你還覺著不甘心嗎?”


    鄒荀苦笑搖頭。


    以前他的恩師曾對他說官場如雲海,變幻無常,其深如淵,多的是一步修羅一步佛的人事,以他的為人秉性並不適合,不如留下來經驗學問教書育人,一樣能成就一番功業。


    當時他並不理解,以為是恩師思及往昔借此敲打,如今他才真切的體會到這句話裏的沉重。


    連這麽簡單的試探都沒瞧出來,他若為官,不被人陰死也難得升遷。


    封知平溫聲安慰:“別沮喪,其實你這樣挺好的,我外曾祖最喜歡你這樣的人,要是能早點認識,我幫你引薦一番,你定能高中。”


    鄒荀苦笑:“多謝世子美意,但,還是算了吧。原本我不甘心,還想著迴家苦讀三年再考,如今看來,鄒某確不是為官的料,還是迴鄉教書吧。”


    “誰也不是生下來就什麽都會的,吃一塹長一智,在打擊中磨礪成長,假以時日定能成就一番功業,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嘛!”


    這安慰人的話聽著實在別扭,鄒荀心情複雜,暗忖世子若出仕肯定是個奸臣的好料。


    “閑話不說了,說正事。”封知平收起笑容,正色道,“我叫你來的原因想必你心裏清楚,我這有三條路讓你選——出仕,幕僚,經商。當然,你也可以一個都不選,我不為難你,等傷好利索後你就可以走了。”


    前兩種鄒荀有所預料,最後一條路嘛...


    經商?


    讓自己一個隻會啃書本的人經商?


    世子怎麽想的?


    “為什麽是我?”鄒荀終於問了出來,“在下與您萍水相逢,僅一麵之緣,以您的權勢想找什麽樣的人都可以,為什麽會選中我?”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封知平問道。


    “自然是真話!”鄒荀毫不猶豫。


    封知平立刻兩眼閃爍起小星星:“因為你才高八鬥,我很仰慕你的才華!”


    表情誇張得真誠,鄒荀險些失笑,趕忙以重咳遮掩。


    “那個,我還是聽聽假話吧。”


    封知平收起笑臉,幽幽歎了口氣:“我位尊權重,長得又俊,世人對我隻敢遠觀不敢近沾,沒辦法,我隻能自己找幫手了。唉,高處不勝寒呐!”


    這話說的可笑,神態更可笑,然而鄒荀卻笑不出來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句假話才是真話。


    劍侯府的內幕傳得太多太廣,他一介草民也早有耳聞,如今看來許多傳言並非杜撰,世子的處境確實不像表麵上那麽好。


    鄒荀有些激動,也很是掙紮。


    誠然,這是一個機會,有劍侯世子做靠山,他無論做什麽都事半功倍。


    可福兮禍所依,投靠的同時他也將麵臨若幹未可知的危險,那些書本中的戲文裏的誇張事情會落到他身上,他一介草民,小小的書生,能承受得起嗎?


    在封知平略帶期待的注視下,鄒荀沉默良久,有些僵硬的抱拳拱手。


    “世子,在下...可否容小人想想?”


    封知平笑了,溫和的點點頭:“沒問題,慢慢想,傷好之前給我答案。”


    鄒荀鬆了口氣,好奇的問道:“世子,倘若在下同意,您,想要在下做什麽?”


    封知平笑容更盛,輕輕吐出兩個字。


    “經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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