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後花園”的山腳南側有一處不起眼的坳地,碎石遍地,雜草叢生,毫無風景可言。


    這裏原是侯府擴建時土木廢料的堆放場,後來大部分廢料被運走,少部分變成了地上的碎石和坳地深處的幾座石壘房,與侯府的其他建築相比,這些石頭房簡陋又寒酸,除了豬圈馬棚很難再找出比他還破爛的了,便是外宅供下人使用的茅廁看上去都要比它們周整一些。


    然而知道這裏的人沒有敢小覷這幾棟房子的,因為這片屋舍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連五。


    與陳定不同,連五至今不曾婚娶,封莫修勸了幾十年無果,幾次要給連五換個住處也都被軟拒,無奈,隻能隨他高興。


    而連五也確實性情怪異,不結婚,卻收了幾個養子,精心教養卻不許他們叫自己義父,自小到大完全以上下級關係相處,接管暗衛後這裏又成了他的辦公場所和訓練場,平日不外出就呆在這兒處理公務,閑了悶了就訓練暗衛作為消遣,除了工作和訓練再無其他業餘生活,就連陳定那種嚴肅古板的人都時常私下跟封莫修感歎,說世上怕是再也找不出比連五更沒樂趣的人了。


    封家中層以上的精英級暗衛基本都來過這裏,而且頭一遭來的無不是興奮而來,含淚而走。


    無他,連五的“特訓”太嚴苛了,很多暗衛都認為那根本就不是特訓,完全是折磨!


    再鐵的漢子到了連五手裏也得變小媳婦,不脫三層皮別想離開,而效果也相當顯著,封家暗衛的綜合素質在天元各豪門中是一頂一的,隻底蘊尚淺,短時間內很難追上詹王府那等曆史悠久底蘊深厚的龐然大物,尤其頂尖戰力相差頗大,但隻論忠心,絕對不輸。


    而封家暗衛能擁有今天這等威懾力,連五占了大半功勞,這不僅是封莫修親口說的,也是內外一致公認的。


    封莫修以彪悍的實力和強大的人格魅力贏得了這些人的忠心追隨,卻沒有教他們如何做一個合格的暗衛,是連五將他們凝聚起來,親手將他們一點點打造成一柄柄拋棄個人榮辱置身於黑暗的利刃,隱秘的守護著封家基業,斬斷一切膽敢侵犯的黑手。


    部下們一直做得很好,連五說不得意那是假話,可從三天前的那場大亂開始,他就再也不敢有一絲一毫的自滿。


    恥辱!


    這是那夜迴來召集部下,連五咬著牙吐出的兩個字,也是三天來除了作訓號令外僅有的一句話。


    三天裏,這些頭領級的暗衛無論肉體還是精神都充分感受到了大頭領的怒火,而那些撒在民間不便露麵的下線們則從他們身上間接感受到了同樣的怒火,甚至還猶有過之,而後這些人又將恥辱的火焰統統灑向了製造這份怒火的人。


    一時間,泉州境內風聲鶴唳,幾乎每一條地下網絡都遭到了嚴重打擊,就連醉錦樓也不例外,要不是六皇子打著探病的名義緊急拜訪了一次,醉錦樓的歌姬和龜奴怕是得少上五分之一,趙媽媽等三個負責統管的老鴇更是全得死絕。


    這一把火燒得人心惶惶,各方都緊急撤迴撒在泉州的眼線,撤不走的改名換姓就地潛伏,不得命令絕不準露頭,動作稍慢就巢毀人絕的慘烈下場無人敢怠慢,時至今日泉州城已經徹底清淨了,就連百姓們都感覺出不對勁,常去的館子鋪子關了一片,街上的賣藝人少了不少。


    封莫修對此很滿意,可連五不滿意,他仍然很憤怒。


    現在的局麵是應該的,是理所當然的,最多當作補救怎能當作功績?


    所以暗衛頭頭們仍在受苦,白天受訓身體苦,晚上熬夜精神苦,打個小盹都成了奢侈的享受,還得提心吊膽防著“五連坐”冷不丁出現在身後一抓抓一個一罰罰一片,實是苦不堪言,情緒幾近崩潰,短短三天幾乎每個人都有點累脫相了,要知道他們可是先天。


    連五當然知道他們是先天,要不也不能這麽訓,一般人這麽搞早掛了,幾條命都不夠,他就是要用這種方式讓他們刻骨銘心的記住這次恥辱。


    正對大門的屋子前,連五躺在一張竹搖椅上,手裏捧著壺涼茶,也不遮,直對著太陽閉著眼前後晃悠著打盹。


    他前方的地麵有兩排小土包,乍一看跟兩排墳頭似的,其中幾個土包微微顫動不斷有土渣滾落,似乎下麵有東西要出來,哪怕烈日當頭,不知情的乍一見也能嚇尿褲子,而連五渾然不覺,在顫動的厲害時才從旁邊小桌上的果盤裏抓起一顆幹棗丟過去,如疾矢般“噗”的一聲沒入土包裏。


    霎時,土包不動了,連五慢吞吞的睜開眼,很是不滿。


    “怕你們熱才讓你們避暑,怎麽,涼快夠了,想洗個熱水澡舒坦舒坦?”


    瞬間,所有土包都沒了聲息,連五嘴角輕輕一勾又迅速放下,重重的哼了一聲。


    “一群廢物,才一個時辰就撐不住了,虧你們還有臉說自己是先天!你們這樣的先天還不如死了的好,免得將來被人逮住嚴刑拷打,一個小小的水刑就讓你們全招了。”


    頓了頓,連五正要再罵,突然心有所感看向大門外,片刻後飛快起身到門口相迎。


    “小少...”


    封知平一路狂奔過來,衝了滿身滿臉的土,見到連五沒有廢話,不等他問好直接道:“牛春寒呢?”


    連五微訝,選即含笑指了指身後:“在院裏。”


    封知平越過他的肩頭朝院內一瞧,沒瞧著人,正要質問,忽然想到了什麽,靈識一掃頓時雙眼滾圓:“你,你把他們埋了?活埋?!”


    連五笑道:“是訓練,鍛煉他們運用氣息的本事。”


    “人都憋死了還訓練個鬼!”封知平抓狂。


    連五含笑擺手:“不會的,隻要合理運用內息,以他們的修為堅持一個時辰不成問題。”


    “他們這樣多久了?”


    “一個時辰零一刻。”


    封知平:“......”


    “那還不趕緊挖出來!”


    封知平擼袖子就要救人,卻被連五按住。


    “小少爺莫慌,一個時辰對旁人來說是極限,對他們來說則是底線。入我封家軍者就要比別人強,為我封家暗衛者就要做到最強,這是鐵律!”


    見封知平瞪眼,連五搶先抬手一按,稍稍湊近笑道:“小少爺莫急,老奴有分寸,這個法子老奴自己也練過,老奴在他們這個修為時能於地下六尺閉息兩個時辰而不動,三個時辰而不死,他們才一個時辰,早著呢。”


    封知平無語,他知道連五性格古怪,今兒才發現連五根本就是個變態,自虐狂!


    先天境高手是可以長時間不唿吸,隻靠內息存活,但也得分修為。金庸中文


    不靠寶兵刃隻靠自身的內力,靈識期少則兩刻多則一個時辰,神藏期開始才大幅延長,到了具形期則可以摒棄傳統的口鼻唿吸,改為經體表的毛孔和要穴吸納天地靈氣替代唿吸,這也是為何具形期以上的武者才能暢遊雲海的原因之一。


    要知道雲海內有許多地區是隻有靈氣沒有空氣的,其中一些甚至連靈氣都很稀薄,神藏期一旦誤入無法脫身早晚會被生生憋死,因此神藏期即便會飛也很少會漫遊雲海。


    總之,對靈識期來說,一個時辰是絕大多數人的極限,個別天賦異稟的能稍稍延長,但也絕對長不到三個時辰,這個記錄估計有土靈性或風靈性寶兵刃的武者都很難達到。


    “牛春寒不是暗衛,放他出來。”封知平懶得爭執,直接道明來意。


    連五當即緩緩搖頭,微笑道:“不行。”


    “為什麽?”


    “因為訓練還沒結束。”


    “他不是暗衛!”


    “但他是風營的人,哪怕到了您身邊,他也是風營的人!”


    封知平看著連五的眼睛沉默片刻,冷聲道:“五叔,你什麽意思?”


    連五笑容不減,反問道:“老奴沒別的意思,隻不知小少爺是什麽意思?”


    不等封知平答話,連五收起笑聲,正色道:“老奴有要事與您稟告,本以為您來見老奴是為了此事,但現在看老奴似乎會錯了意,少爺,您到底為何而來?”


    封知平懶得打啞謎,直言道:“我是來要人的。”


    “牛春寒?”


    “對。”


    “可有急事要他去辦?”


    “沒有,怎麽,沒有差事就不能要人了?”


    連五皺起眉頭。


    他看著封知平從小長大,蠻喜歡這個孩子的,而封知平也很尊敬他,經常在後山折騰累了跑他這兒來蹭水蹭飯順便討教功夫上的問題,他們的關係向來不錯,這還是封知平第一次這麽衝的跟他說話,跟吃了爆竹似的。


    “給不給,你給句痛快話!”封知平說道。


    連五微微眯眼:“訓完了自會放他迴去,您何必特來討要?”


    “我管你訓...訓...嗯?”


    封知平發覺不對,連五也琢磨出了味道,兩人各自古怪的對視片刻,連五笑了起來。


    “少爺,您不會以為老奴要跟您搶人吧?”


    封知平尷尬的傻笑三聲,他真是這麽想的。


    連五哭笑不得的搖搖頭,歎道:“看來小牛幹得不錯,能得您這般器重,老奴不過抓他來調教兩天就把您急得興師問罪,真是,真是...唉!少爺啊少爺,老奴真沒想到您第一次跟我發火會是為了他這個混球,說真的,老奴都有點嫉妒了。”


    封知平趕忙作揖,討好的笑道:“五叔別生氣,我這不剛醒嘛,腦子還昏著呢,把事兒給想岔了,您多擔待。牛春寒確實很得力,我很感謝您給我挑了這麽好一人,一直想好好謝您一次,正好今天碰見了,您站好,受小子一拜!”


    說著又要作揖。


    “使不得使不得!”連五趕忙側身攔住,氣惱道,“您是主子,老奴是家奴,您怎能給老奴行禮!方才玩笑已是不該,何況正式,若讓侯爺、夫人知道了非得狠說您一通不可,以後萬萬不可這樣了!”


    封知平不幹,學著小時候的樣子攬住連五的肩膀,兇巴巴的道:“什麽家奴,你是家臣,是我長輩,爹娘知道才不會說我呢,他們隻會誇我做得好做得對!別說作揖,就是給您磕頭都沒問題,別忘了您教過我功夫呢,算起來您可是我半個師父呢!別瞪眼,你就說我說的對不對吧!”


    “您呐,就貧吧。”連五好氣又好笑的挪開他的手,表情一沉歎聲道,“您說我人挑得好,這點說錯了。小牛是不錯,但太嫩,老奴還是覺得應該從暗衛裏再給您挑幾個沉穩老成的,最起碼別像這次被人摸到背後都不知道。”


    封知平無奈:“叔,那可是我二哥啊,說真的老牛沒死我都萬幸了,這事兒真不能怪他。”


    連五氣哼了一聲:“不用替他說好話,折了就是折了,沒死是二少爺心善,換作我,管他何人直接廢了這個蠢貨!”


    封知平怪笑:“嗬,我二哥心善?嗬,嗬嗬,嗬嗬嗬!”


    連五皺眉,不好在此勸,看了眼周圍道:“少爺,咱們進屋說,老奴有要事向您稟報,是侯爺吩咐老奴轉達的。”


    “走著。”封知平邁步就走,路過土包時腳步一停,扭頭憨笑,“叔,您看?”


    “不急,等咱們說完話再停不遲,才一個時辰,且死不了呢。”連五冷眼掃了一圈,哼笑兩聲道,“練好了屏息,知道如何最大限度的利用內息,將來再碰到打不過的人至少也能收斂好氣息躲起來不讓人發現,這是保命的招,對他們百益而無一害,外人想學都學不到。”


    封知平腳邊的土包鼓了一下,在連五的視線刺過去之前又縮了迴去,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封知平張了張嘴,見連五眼神堅決,又閉上了,同情的看了眼土包,重重一歎點了下頭:“行,聽您的。”


    言罷,封知平當先而行,連五落後半步,離開前似笑非笑的看了眼地麵。


    剛才抬腳前,封知平的腳跟很隱蔽的頓了一下,土包周圍的地麵看似無恙實則已被暗勁震鬆,雖然不多,但震出的縫隙多少能透一點點空氣下去,隻要牛春寒夠機靈,這一點空氣就能解他的燃眉之急。


    雖說作弊,但連五也不忍拂了封知平的好意,索性看破不說破,沒有重新補實,給牛小子一個深謝主子的機會,搖搖頭跟在了封知平身後。


    進屋關門,院子重新安靜下來,隻牛春寒所在的土包有些異樣,周圍的沙礫隔一段時間就微不可察的顫動一下,而後細塵微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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