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錦樓外,剛拐過街口的封知平突然一陣惡寒,而後狠狠打了個噴嚏。


    “少爺?”牛春寒嚇了一跳,這噴嚏實在太響了,怕是隔壁街都能聽見。


    “沒什麽,可能風吹著了,有點傷風。”封知平含糊道,揉了揉鼻子,匆匆加快腳步。


    他不知道那陣惡寒怎麽來的,反正以以往的經驗準沒好事兒,還是趕緊離開為妙。


    牛春寒愕然,下意識的跟上,滿腦子問號。


    少爺會傷風?


    先天境,能得傷風?


    春風閣內,盛樰拉著白衣女子的手親熱敘話,越看越歡喜。


    “你叫什麽名字呀?”


    “迴夫人,我叫荊無心。”


    “別叫夫人這麽生疏,你與我家侯爺是有舊的,叫伯母吧。”


    “是,伯母。”


    荊無心乖巧應命,盛樰滿意點頭,隨後微微皺眉。


    “無心?哪個無心?”


    “有無之無,心願之心。”


    “這個無心。”盛樰眉頭更皺,似有不貧,“女孩子家家的幹嘛取這麽個名字,明明是個可人兒,偏讓人聽著覺著冷僻。”


    說完,有意無意的掃了封莫修一眼。


    封莫修眼皮狂跳,低著頭專心品茶恍若未聞,心裏盡是腹誹。


    夫人,你是不是忘了什麽?


    你嘴裏的“可人兒”剛剛還設計你男人呢,你還同仇敵愾呢,怎麽一轉眼就都變了呢?


    荊無心目不斜視,微微一笑,解釋道:“伯母誤會了,我娘最喜音律,平生最大的願望便是臻至‘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之無上化境,然機緣不遂,又世俗瑣事纏身,遲遲不得要領,這才給我取了‘無心’二字,即無心無思,無思無念,無念無慮,無慮無憂,無憂忘情,忘情忘我,無我無形,以無形之大象感觸大音之希希,我娘是希望我能繼承她的衣缽,完成她的心願,成就她所未能成之妙境。”


    盛樰了然,卻不甚讚同:“忘情忘我,無我無形,連七情六欲都沒了做人還有什麽樂趣?別怪伯母多嘴,交淺言深,實是你娘太心狠。要是我有個你這樣的女兒,我定嬌著寵著,用心教養,讓她從小享受最好的生活、盡情感受做人,尤其是做女人的快樂,還要武裝她的頭腦免得將來被人欺負被人騙,怎舍得跟養姑子似的,教什麽淡情薄性呢!”


    荊無心含笑垂手,不附和,不反駁。


    盛樰沒痛快,眼睛一轉瞥向封莫修,後者的眼皮又是一陣狂跳。


    “侯爺以為呢?”盛樰輕聲問道,大眼睛一閃一閃,好不可愛。


    封莫修牙疼,這才明白老婆大人壓根兒沒傻,她這是以退為進笑裏藏刀,拿他和荊無心做刀,跟那位不算情敵的情敵隔空鬥法呢!


    看明白這一點,他是又開心又頭疼,開心老婆大人在乎自己、連陳年老醋都吃,而頭疼的恰恰也是這一點。


    何苦來呢?


    封莫修遲遲沒有迴答,感受到夫人的眼神越來越不善,他不敢繼續裝聾作啞,一臉思索狀的放下茶杯,抬起頭微笑道:“夫人所言甚至,但稍微有些不對題,無心她娘期許的是她音律上的成就,並非做人。”


    盛樰嘴角微微一勾,好似調侃的笑道:“哦?侯爺很懂音律嗎?”


    封莫修啞然。


    嗎的,送命題啊!


    何苦來呢?


    盛樰刺了一下,也不深究,轉迴話頭道:“即便文不對題,但這兩件事也是有關聯的,不是嗎?就好比侯爺練劍,你敢說你的性情跟你的劍和劍術毫不相關嗎?世人都道赤霄劍是天下最強的火靈劍,火性暴烈無出其右,與侯爺的劍術極其相襯,難不成是妾身走了眼,這麽些年都沒瞧出來侯爺您其實個很溫和的人?”


    荊無心不想笑,可忍不住,還是扯了扯嘴角,趕忙把頭垂得更低。


    封莫修無語,看著愛妻得意威脅兼而有之的目光,終於下定決心,一拍桌案。


    “說,為什麽攻我心神?是誰指使你的,是你娘嗎?”


    突如其來的轉折讓荊無心一時轉不過彎來,倒不是被喝問嚇得,而是不明白侯爺的話題為什麽轉的這麽猛這麽生硬,這也太...太笨了吧?


    原來赤劍侯是這麽笨的人嗎?


    不對,應該說原來赤劍侯是這麽懼內的人嗎?


    自己的男人自己了解,盛樰不易察覺的剜了他一眼,懶得追問,順著話頭“驚嚇”了一下,捂著心口埋怨道:“有話好好說,拍什麽桌子,嚇死人呀?咱兒子都跟你學壞了,現在恁的沒有禮數,真是...唉,無心侄女,讓你見笑了,沒嚇著吧?”


    荊無心微笑搖頭,而後正色起身,衝封莫修福了福:“侯爺息怒,無心卻有錯處,但絕無惡意。”


    封莫修本來沒氣,一聽這話頓時來火了,瞪眼喝道:“沒惡意?老子心神失守,靈氣紊亂,暴走的靈氣險些害我夫人性命,你跟我說沒惡意?奶奶的,普天下能找到老子心門破綻的也就你娘了,那段《逢莫逢》的配曲我從未聽過,定是她新作,說,是不是她讓你來殺我?幾十年不見,沒想到她竟變得如此陰毒,想殺我直說,拐彎抹角的害我還害我夫人,真當我舍不得殺她嗎?你是她女兒,肯定知道一些我和她之間的事,我不怕告訴你,那件事我承認有錯,但主要責任絕不在我,而在她!是她舍棄了我,是她頭也不迴的走了,是她幾十年都沒迴來一次!也是她,忘了當初的誓言,忘了我封莫修的為人,轉頭嫁給了你爹,是她錯了,我沒錯!”


    一頓咆哮,封莫修氣喘籲籲,眼角濕潤。零久文學網


    盛樰默然,她第一次見封莫修如此失態,心裏有些酸,但更多的是開心和慶幸,因為有些事,一味的憋在心裏隻會越悶越壞,隻有發泄出來才能好轉。


    就像結了痂的傷口,撕掉老痂重新長,總比留著舊痂將養要好得快。


    荊無心靜靜聽著,待封莫修咆哮完,才衝盛樰緩緩跪倒:“無心思慮不周,殃及伯母,罪孽深重,萬幸伯母吉人天相,否則無心唯以死謝罪。無心知錯,誠心懺悔,望伯母垂憐,若伯母餘怒難消,無心甘願受過,任伯母懲治,縱取性命無心亦無二話,隻盼伯母身體康泰,福壽延年。”


    盛樰愣了,沒想到荊無心說的這麽重,她聽得出那語氣絕不是裝的,是真拿她當親長,誠心悔過。


    荊無心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麽說,或許是那份跟自己娘親難言的相似吧,方才那一刻她真的感覺自己像是無意傷害了自己的娘親,一時衝動就順勢說出這份話來。


    話已出口,無法收迴,不過她也沒什麽後悔的。


    短暫接觸,她看得出盛樰絕非歹毒之人,並且與她有一般的親近感,定不會真個要了她的性命。


    果然,盛樰短暫錯愕後飛快起身,上前將她一把拉起。


    “這孩子,說什麽呢,多大點事就要死要活的,要我說就是你那個‘無我無形’鬧的。告訴你,旁處我不管,以後在我麵前可不許這樣了,聽到了沒?唉,也就是你,這要是我那臭小子,我早大巴掌拍死他了!當然,我家臭小子也肯定不會這麽做!”


    提到封知平,盛樰滿臉笑意,一副教養有方的自得。


    封莫修臉黑,暗暗嘀咕那晚咱家後山你那寶貝兒子拚了命的也要撞老子一腦袋,那是真玩命兒啊,你是不知道!


    唉,這些事不能說,要不不止一年,往後三五十年怕是都進不了五丁堂的房門了。


    荊無心滿臉悔意,不敢拂了盛樰的意,抗拒了兩下後順勢起身,輕輕扶住盛樰的手。


    兩女“母慈女孝”,感人至深,封莫修看不下去了,重重的咳了兩聲。


    “喂,夫人,為夫正問話呢,旁的事咱是不是稍等等?”


    盛樰也發現自己今天太失常了,轉身以隻有他們倆能看見的角度偷偷做了個鬼臉,迴過頭後又是一臉端莊,拍拍荊無心的手問道:“丫頭,你說沒有惡意,那是怎麽迴事?”


    “伯母,您先坐,聽我慢慢道來。”


    扶著盛樰重新落座,荊無心正色道:“侯爺,伯母,無心不敢相瞞,今晚之事確實乃家母授意,那段曲子也確實乃家母後創,從未外宣,除了家母隻有我知曉,連家父都不曾聽聞。”


    “果然是她!”封莫修重重捶了下桌案,想了想又一挑眉,“你說,連你爹都不知道?”


    “正是。”


    荊無心鄭重點頭,肅聲道:“此曲乃家母專為您所譜,雖無形,但配以《逢莫逢》的詞以特殊音調唱出,卻比有實之器對您更有威脅,落入修為高深且精通音律的歹人之手,甚至有可能傷及您的性命。您與我父母有舊,具體的事我知道的不多,但知道您與我父親並不怎麽融洽...”


    封莫修哼了一聲,拳頭捏的嘎嘣響。


    荊無心頓了頓,苦笑了一下,繼續道:“家母雖信任父親,相信他不會做那等陰謀算計,但為了那微乎其微的萬一,還是嚴守秘密,從未叫家父知曉。”


    封莫修默然,心裏有些許感動,但更多的還是心寒。


    就是這樣,總是這樣,那個女人永遠無法完全相信一個人,哪怕對方與她相愛至深。


    當初是自己,而後是那個家夥,雖然不對付,但他們都不得不承認彼此對她都用情至深,為了守護這份感情可以拚盡一切,付出任何代價,可換來的,仍是有缺失的信任。


    常言道夫妻一體,不能彼此完全相信,如何一體?


    想到這兒,他不禁看向盛樰,後者恰好看向他,兩人心有靈犀會心一笑,不顧荊無心在,伸出手彼此相握,握得很緊。


    萬幸,當年她拋棄了自己。


    萬幸,世上還有另一個她,不,是比她更好的女人,一個可以給予自己完全信任的女人!


    最幸運的是,這個女人很聰明,很賢惠,還很漂亮!


    封莫修想著想著就樂了出來,招來一記軟糯的白眼,這讓他笑得更歡了。


    荊無心看在眼裏,羨慕在心,暗暗歎息。


    她父母也很恩愛,但敏感的她總能察覺到父母之間其實隔了一層什麽,似乎是一絲疏遠。


    小時候無意中聽到了陳年往事,她以為是封莫修的緣故,逐漸長大才發現不是,那層微不可察的隔閡與封莫修無關,與她父親也沒有關係,完全是她母親的緣故,至於原因,她不知道。


    甚至連那層隔閡是不是疏遠她都無法確定。


    如今看到這一幕,再聯想母親對那段曲子的嚴密保護和臨行前關起門來的那番叮囑,她有些明白了。


    那層隔閡不是疏遠,疏遠隻是表象,根源在於信任。


    封莫修夫婦不但恩愛,還彼此信任,所以現在他們三個都坐在這裏,赤劍侯絲毫不在意自己這個“故人之女”會不會抖摟出某些他拚命隱瞞的“黑曆史”,因為他相信自己的妻子能理解、能包容,甚至他可能已經早就自曝完了,丁點不剩。


    而她的父母,雖然恩愛,但母親卻永遠無法像劍侯夫人這樣信任她的父親,雖然出於好心,出於顧全大局,但一首曲子對自己最親最愛的人嚴防死守,作為女兒來說,她真的有些傷心,有些遺憾。


    “這麽說,我誤會你了?”封莫修問道,若有所思的曲指敲著膝蓋,“你娘譜了這段曲子,卻不叫你爹和其他人知曉,隻讓你今晚給我奏一場,是想用這種方式提醒我有命門,叫我及時補救嗎?”


    荊無心迴神,微微頷首:“正是,但不止於此。娘親說,侯爺您乃至情至性之人,生性豁達,行事不羈,但正因如此,您才比常人更難自解,一旦種下心結,以您的性格不會與旁人說,隻會自己悶在心裏,因為想不通、解不開,便會越陷越深,直至成為致命的死穴。娘親深知當初傷您至深,料到您會有過不去的心關,如今大戰在即,她怕您的弱點被人利用出現閃失,遂命我趁遊曆之際幫您化解。相信您已經感受到了,今晚過後再無人能利用您這個弱點,因為這個破綻,已經不存在了。”


    手指停住,封莫修定定的看著荊無心,良久,緩緩點頭。


    “不錯,確實如此,我欠她一個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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