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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立業早上一上班,還沒走進自己辦公室,就在走廊上碰到了劉意如。


    劉意如故作驚訝地問:“喲,田秘書長,你看,這還差五六分鍾呢,你咋就跑來上班了?就不趁著早晨涼快多睡一會兒?”


    田立業一本正經地說:“改邪歸正了,從今以後要向你劉主任好好學習了……”


    這時,高長河夾著隻公文包上了樓,看見田立業,馬上說:“哦,田秘書長,我正要找你呢,你過來一下!”


    劉意如衝著田立業詭秘地一笑,走了。


    田立業忐忑不安地跟著高長河走進辦公室,問:“什麽事,高書記?”


    高長河自顧自地在辦公桌前坐下,也讓田立業坐下,從公文包裏拿出了一本薄薄的書,往桌麵上一放,說:“隨便和你談談。”


    田立業注意到,高長河拿出的那本書正是自己的第二本雜文集《也算一說》。


    高長河指著書笑道:“田秘書長,你這書不送我雅正,我還是雅正了一下,讓劉主任到接待處要了一本。不錯,不錯,催眠效果比較好,沒雅正完就睡著了。”


    田立業心裏很火,卻不敢表露出來,隻道:“能讓你們領導同誌睡個好覺,我也略有安慰了,也算沒白寫吧。”


    高長河拿起書翻了翻,看了看版權頁:“哦,印了兩千本,是不是都賣給了我們市委、市**接待處了?”


    田立業搖搖頭:“接待處買了一千本,那一千本我自己買了,怎麽?高書記,是不是也要反反我的腐敗了?”


    高長河笑了:“我沒這個考慮,真沒有。一千本書不過幾千塊錢,就算要反你的腐敗,也用不著我親自抓嘛,殺雞哪能用宰牛刀?再說了,讓同誌們多讀點書,哪怕是讓人打瞌睡的書,也總比多喝酒好。幾千塊錢喝酒一次就喝掉了,倒不如買點你的書送送人,也顯得我們平陽市委人才薈萃嘛,是不是?”


    田立業雖說知道自己的麻煩遲早要來,可是真沒想到來得會這麽快,而且會是在這種事上。由此看來,知識分子整知識分子,那可真是整得得心應手。老書記就說不出高長河這麽內行,這麽“風趣”的話,讓你恨得咬牙,卻不好發作。


    高長河給自己倒了杯水,也給田立業倒了一杯,話說得那麽尖刻,臉上笑得卻非常自然:“當然了,田秘書長,你心裏也可以不服,也可以認為自己這本書寫得很好,甚至和魯迅先生的雜文一樣好,那是你的權利。可我作為一個讀者,得出的結論隻能是:你這個田作者並沒有多少才氣嘛,這種文章有空閑寫寫也可以,沒時間不寫也不是損失,一般來說不會影響中國文壇的繁榮局麵。聲明一下,這完全是一個讀者的意見,不是一個市委書記的意見。討論這種學術問題的時候,咱們完全平等。”


    田立業卻根本沒感覺到這間市委書記辦公室裏有什麽平等的氣氛!


    高長河當完了讀者,馬上又當起了市委書記:“哦,今天也向你表個態,田秘書長,隻要你還願意寫下去,再出書時,我們市委接待處還可以買一千本,老班長鼓勵寫書、鼓勵讀書的好風氣在我的任上決不會中斷。”


    田立業勉強笑了笑:“高書記,我看我直接去研究安眠藥算了!”


    高長河戲謔道:“不一樣,不一樣,安眠藥對身體有副作用,讀你的書催眠沒有什麽副作用。”


    田立業實在忍不住了:“高書記,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麽呀?”


    高長河這才切人正題:“談談你的工作。按說,這也用不著我和你談,咱們市委王秘書長和你談就可以了。可你這情況比較特殊,好歹也算是我到平陽來最早交下的一個朋友,就想和你直接談了。你好像也四十出頭了吧?”


    田立業鬱鬱說:“四十二歲。”


    高長河點點頭:“小我五歲。這個歲數一般來說經驗比較豐富,也正是能幹點事的時候。從寫作上看,我估計你不會有大發展了,至少成不了魯迅、高爾基、馬爾克斯那樣的大文豪。那麽,何不做點紮紮實實的工作呢?我們市委的每一個副秘書長都跟著一個副書記做協調工作,你六年來誰都沒跟,也沒具體分管過哪個口子,是不是?”


    田立業臉色陰沉下來:“是的,打了六年雜,盡分蘋果,管衛生評比什麽的,算市委機關不管部部長吧。不過,要聲明一下,這可不是我不願幹,是老書記薑超林同誌不讓我幹。我三番五次要下去,薑超林同誌都不批準,我想去當個鄉鎮長都沒戲,隻好在機關當撞鍾和尚了。”


    高長河注意地看了田立業一眼:“為什麽?”


    田立業自嘲道:“老書記怕我一不小心吐出個象牙來!”


    高長河哈哈大笑起來,笑罷,說:“田立業同誌,我不怕你給我吐象牙,你嘴裏真能吐出象牙來,那可算得上特等保護動物,夠國寶級。告訴你吧,我個人有個想法,準備讓你動一動,到下麵幹活去!別再在機關裏泡了,再泡就泡餿了!你迴去後也想想看,有沒有點吃苦精神?能不能多做點實事,少空談誤國?!”


    田立業試探地問:“高書記,你的意思是說,要我調離市委機關?”


    高長河點點頭,很明確地說:“是的,你不能在市委機關這麽混下去了。”


    田立業馬上悟到,麵前這位新書記向他下手了,想都沒想,當即表示說:“那麽,高書記,我就調市人大吧,這話我早想說了,連請調報告都寫過。不瞞你說,就是在和你一起吃過飯後,我準備去市人大的。”


    高長河冷冷一笑:“田立業同誌,你就這麽點出息?離開薑超林書記,你就不會工作了?再到人大去當不管部部長嗎?就沒點做人的誌氣?就這麽人身依附?”


    這話說得太刻薄,也太一針見血,田立業覺得自己一下子被逼到了牆角上,呆住了。


    高長河又盯了上來:“怎麽?你還非要去追隨薑書記嗎?”


    田立業想了好半天,終於狠下了心,“好吧,高書記,我聽從組織安排!”


    高長河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口氣也舒緩了:“就是嘛,你田立業是黨員幹部,就是要聽從組織安排嘛!你自己剛才也說了,早就想下去,現在我滿足你的良好願望,真讓你下去了,你又吵著要去人大了,是不是存心和我過不去呀?”


    田立業憤憤地想,高大書記,不是我存心和你過不去,是你存心和我過不去!


    高長河卻沒有什麽和田立業過不去的樣子,離開辦公桌,端著水,走到田立業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了,說:“聽說六年前你在烈山幹得還是不錯的嘛,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嘛!我要是薑書記就不會把你調迴來。”


    田立業言不由衷地應付說:“那你早來平陽就好了!”


    高長河含意不明地笑笑:“說說看,當年你為什麽大鬧縣委常委會?”


    田立業忿忿道:“怎麽是我大鬧縣委常委會?我是堅持原則,不同意耿子敬一手遮天,胡作非為!起因就是查小金庫嘛,他耿子敬縣**的小金庫掖了十七萬,誰都不敢提,我還就不信這個邪,就是把問題擺到桌麵上了嘛!不應該嗎?”


    高長河似笑非笑地問:“結果怎麽樣?”


    田立業沒好氣地說:“十七萬追繳上來了,老書記卻把我調到市委當副秘書長了。”


    高長河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說:“在這件事上,老書記賞罰不明啊!”


    田立業馬上警覺了,高長河是在離間自己和老書記的關係!於是便說:“這不涉及賞罰問題,縣委副書記是副處級,市委副秘書長也是副處級,而且許多同誌還寧願調上來做副秘書長呢!”


    高長河看看田立業,問:“如果當時調走的不是你,而是耿子敬,又會怎麽樣呢?”


    田立業仍保持著應有的警惕:“高書記,任何事情都沒有‘如果’。”


    高長河問得益發露骨了:“這麽多年,你對薑書記就真沒有一點意見?”


    田立業硬生生地說:“薑書記一直對我挺好,又沒打擊報複我,我能有什麽意見?”


    高長河“哼”了一聲:“那是,薑書記一直幫你賣‘匕首和投槍’嘛!”


    田立業反唇相譏道:“高書記,你不也要幫我賣‘匕首和投槍’嗎?你剛才不也說了麽,我再寫書,你也要接待處繼續買?!”


    高長河把手上的茶杯往茶幾上一蹾“田立業,你還真想再搞安眠藥?啊?我可警告你,這種夢別再做了!下去幹活就是下去幹活,要準備脫層皮!”說罷,揮揮手,“好了,好了,你先迴去吧,我還有事,馬上要和文市長一起去平軋廠!”


    田立業也不懼怕,起身掉頭便走。出了門就想:高長河離間失敗,那將要套到他腳上的小鞋隻怕會很小、很小。然而,心裏卻不後悔,甚或有點悲壯,為老書記這樣的老領導,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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