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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書記薑超林要請客,田立業不敢不精心,地點選了幾個,最後定在位於海濱的國際展覽中心宴會廳。國際展覽中心的老總聽說新老書記同時光臨,高度緊張起來,陪著田立業一起忙活,還堅持要由自己請客,說是老書記為國際展覽中心奠過基,剪過彩,就是沒在這裏吃過飯,中心說什麽也得請一次。田立業樂得替老書記省錢,便說,那好,到時候你就悄悄簽單,別讓老書記知道就行。


    六點半鍾,先是薑超林到了,緊接著,高長河也到了。


    高長河一下車就說:“嘿,我們這個國際展覽中心好氣派呀!”


    薑超林很得意,馬上樂嗬嗬地介紹說:“這個中心幹了三年多,**投資一億三,招商引資五個億,總盤子六億三,這還不算填海的費用。長河呀,你知道麽?咱們現在站的這個位置當初就在海邊,我們向大海填了一千五百米,這才有了海濱大道和這個占地比天安門廣場還大零點一平方公裏的超大型廣場。去年,我們在這個廣場上搞過一次國際啤酒節,一次國際服裝節,盛況空前呀!世界各地的著名啤酒廠商和法國時裝界的大師、名模都來了,中央電視台還做了專題。”


    高長河眺望著落日餘暉下的壯闊廣場,不由得讚道:“老書記,我算服你了,怪不得華波書記誇你是黨的英雄、民族英雄!”


    薑超林擺擺手:“人民是真正的英雄,這番事業是平陽人民幹出來的!”


    上了觀光電梯,到了十二樓宴會廳,陪同的老總和其他隨從人員都退下了,田立業也要退下。薑超林卻一把把田立業拉住了:“哎,田秀才,你不要走嘛,陪高書記好好喝一點,客我請,酒可是梁老的,五糧液呢!”


    田立業看看薑超林,又看看高長河:“你們首長談話,我在麵前,這好麽?”


    薑超林笑道:“有什麽不好呀?高書記正要聽你的匯報呢!你和那個新華社女記者去了趟平軋廠不要緊,人家工人同誌今天可就找到門上了!”遂又對高長河介紹說,“哦,長河,這就是我們平陽市大名鼎鼎的田立業田大秀才,大甩子一個,當著市委副秘書長,就是不務正業,一門心思寫挖苦人的文章,據說叫什麽雜文,是‘匕首與投槍’。對此人,我改造了六年仍然沒改造好,長河,你任重道遠呀,繼續改造下去吧,要是怕被他的‘匕首與投槍’傷著,就送到我們市人大來,讓我這老同誌繼續敲打他!哎,哎,我說田秀才呀,今天帶書了麽?不送一本給高書記‘雅正’一下呀?”


    田立業有些窘:“老書記,你和我開什麽玩笑?人家高書記的文章寫得多了,都上過《人民日報》和《光明日報》,我那些臭豆腐幹小集錦哪敢送給高書記看?那不是關老爺麵前耍大刀嘛!”


    高長河挺高興,笑了:“哦,田秘書長,你還真看過我的文章呀?”


    田立業忙說:“看過,看過,我最欣賞你那篇論‘三邊’問題的文章,文章的題目好像是《講點科學,講點法製——關於三邊現象的思索》,發了半個版。你在文章裏談到,我們經濟建設中的邊設計,邊施工,邊審批,實際上是一種無序和人治的現象,是過去極左年代不講科學的大幹快上的派生事物,危害極大。而從法製的角度看,則是一種嚴重的違法行為。我原來還以為你是經濟專家呢,後來才知道你是省城市委副書記,後來又做了省委副秘書長……”


    高長河益發高興了:“省城市委副書記和省委副秘書長就不該懂點經濟了?不過,關於三邊問題的思索寫得並不算好,還給我惹了不少麻煩,省城有些搞經濟的同誌不太高興哩。其實我最得意的文章因為種種原因還沒發表出來,是分析平陽民營工業園的,咱們老書記可是給我提供了不少素材和想法哩,發出來又要嚇他們一大跳!”


    薑超林可沒想到田立業會認真看過高長河的文章,見他們一見麵就談得那麽投機,便說:“好,好,你們大秀才碰上了大秀才,看來真要酒逢知己千杯少了!來,來,長河,田秀才,都坐下,邊吃邊談,你們就來它個‘青梅煮酒論英雄’吧,我也跟著長長學問。”


    高長河笑道:“老書記,你是我們平陽市委班子的老班長,是我們要跟你長學問呀!你看國際展覽中心這篇大文章做得多好,多大氣!這一篇大文章就夠我學一陣子的!我在昨天的黨政幹部大會上說了,現在先做學生,好好學習。”


    田立業不知輕重地插了一句:“對,對,好好學習,才能天天向上。”


    薑超林白了田立業一眼:“又甩了吧?你這是和誰說話呀!”


    高長河又笑:“老班長,這不是你個人請客麽?又不是市委的工作晚宴,既無外賓,又無內賓。酒桌上嘛,咱就放鬆點,不談職務大小,也不講官話。來,來,田秘書長,我們先敬老班長一杯,就為老班長寫在平陽大地上的一篇篇好文章!”


    田立業老老實實響應了高長河的號召,把滿滿一杯五糧液一口幹了。


    薑超林又和田立業開起了玩笑:“田秀才,你這一口可是喝掉了下崗工人一兩天的生活費喲,是不是也寫篇文章譏諷一下你自己?”


    田立業夾了口菜吃著,陰陽怪氣地說:“老書記,你以為我不知道下崗工人的苦惱啊?我是沒法和你說,天天‘苦惱人的笑’。我妹妹就下崗了,昨天夜裏被我在夜班電車上撞見,弄得我一肚子氣。我正說呢,這幾天就寫篇文章,談談如何尊重下崗工人的問題。”


    高長河當即表示說:“很好!這篇文章要寫,可以從兩個方麵談:一、社會要尊重下崗工人,幫助下崗工人;二、我們的下崗工人也要自信、自強。另外,還有一個基本道理也要講清楚,不能把下崗問題算到改革的賬上,一些國企工人的下崗不是改革造成的,而是過去的舊體製造成的,我們今天是在替曆史還債。”


    薑超林說:“是啊,說起來傷心,在過去那種計劃經濟情況下,我們有些國營企業從投產就沒賺過錢。先是靠撥款,後是靠貸款,現在怎麽辦?貸了款還不起,越生產越虧損,不痛下決心進行產業結構調整怎麽行?這就勢必要造成了一部分工人的暫時犧牲。”


    田立業悶悶不樂地道:“工人們在做犧牲,幹部呢?怎麽不犧牲?”


    高長河笑道:“你別急,快了,中央機關動作幅度很大,馬上就輪到我們了,你這個市委副秘書長要是還不務正業,也許會被我犧牲掉。”


    田立業心裏“格登”一下,不做聲了。


    薑超林也跟著上勁:“不精簡人員倒罷了,真精簡人員,是得刷下來一批不幹正事的同誌,像這位田秀才。哎,我說田秀才呀,陪記者去平軋廠前,我是不是和你說過,要你向高書記匯報,你倒是匯報了沒有?怎麽聽文市長說,你把記者帶到鏡湖市去打秋風了?”


    田立業壓著一肚子火說:“不是我讓李記者去的,是鏡湖常務副市長胡早秋把她拐走的,老書記,你又不是不知道,胡早秋這家夥鬼精鬼精的,想組織北京各大報記者看鏡湖,進行大規模采訪活動……”


    薑超林笑了,又對高長河介紹說:“鏡湖那位胡早秋也是個甩子,算個二號甩子吧,根本沒個縣處級幹部的樣子,和我們田秀才好得那是割頭不換哩。不過,這位同誌有一點比咱田秀才強,那就是幹實事,他們市長身體不好,這幾年一直住院,鏡湖**的工作都是他在幹。看看,這次又逮住個宣傳鏡湖的機會!”


    高長河想了想,對田立業說:“田秘書長,這我可要批評你了!胡早秋鬼精鬼精的,你怎麽不鬼精鬼精呀?你是平陽市委副秘書長嘛,咋不讓記者們順便也看看我們平陽呀?看看老書記領導九百萬人民幹出來的這番大事業呀?平陽可不隻有一個鏡湖嘛,可看的地方很多嘛!像濱海市呀,烈山縣呀,搞得都不錯嘛!哦,對了,烈山有個叫趙成全的縣長,那是昏倒在省城談項目的會場上的,得了絕症還堅持工作,事跡很感人哩,最近省報上還登了他的事跡!”


    田立業馬上說:“好,好,高書記,既然你有這個指示,我就執行,叫胡早秋他們停下來,就搞個‘首都記者看平陽’的活動!”


    高長河說:“也不能讓人家停下來,咱別搞官大一級壓死人那一套,還要尊重人家的發明權,咱們就搭個順風車,明天我先和市委宣傳部打個招唿。來,還是喝酒,田秘書長,這杯酒我是敬你的,為你看了我那麽多文章!順便說一下,你的文章我也要看,還要看看新華社那位女記者的文章,這話我已經和文市長說過了。”


    田立業敏感地問:“高書記,這就是說,記者的文章你要審?”


    高長河點點頭,看了看薑超林:“和老班長一起審。”


    薑超林手一擺:“長河,我就不審了,事實擺在那裏,記者愛怎麽寫就怎麽寫嘛,你們寫文章的秀才們不是有一句話嗎:‘文責自負’,我看很好嘛!”


    高長河搖搖頭:“老班長,不瞞你說,我不太同意發表這篇文章。上午我就說過,孫亞東同誌在對待平軋廠的問題上不太冷靜,有些感情用事,而您老班長則一直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您說得很對,平軋廠問題太複雜,涉及麵太廣,根據幾次調查的情況看,困難局麵也並不是哪個人的個人腐敗行為造成的,而是因為投資主體不明,責任不清,由於計劃經濟的舊體製造成的。這個觀點,我今天也對來群訪的工人同誌們說了。現在我還想說的就是:老班長,你們老同誌在二十年改革實踐中摸索出的豐富經驗,是我們新同誌的寶貴財富。”


    薑超林笑道:“長河,你別捧我了,我們這二十年有了些經驗,可教訓也不少呀!平軋廠就是個很大的教訓嘛!你們這些跨世紀幹部在繼承財富的同時,也應該正視這種教訓!所以,我意見就是:支持那位新華社記者把文章發出來。”


    高長河笑了:“老班長,您能不能和我說點實話?”


    薑超林也笑了:“長河啊,你懷疑我剛才說的是假話呀?”


    高長河喝了口酒,搖搖頭:“老班長,您是不是覺得自己退下來了,就不管我們的死活了?看著我們在省裏、在北京四處出洋相?為孫亞東同誌的不冷靜,您就賭這麽大的氣?”


    薑超林笑得坦蕩:“長河,說真的,開始呀,我是有些氣,還不但是氣孫亞東同誌,也氣馬萬裏同誌,覺得他們連我們的忍辱負重都不允許,實在是有點欺負人了。可冷靜下來一想,又覺得怪不得他們,他們也是好心,也是負責任嘛!換一個角度,如果我是他們也要問:這十二個億怎麽就扔到水裏去了?六十七萬三千元怎麽就送出去了?田立業,有關這方麵的情況,你一定要好好向高書記匯報!”


    田立業點了點頭:“好,我聽高書記安排。”


    高長河根本不安排,看都不看田立業,隻看著薑超林:“老班長,我們還是先喝酒吧!我嶽父可是和我說過,說您酒量不小哩,你們過去常在一起喝兩盅吧?好像就在我現在住的小紅樓上,是不是呀?”


    薑超林抿了口酒:“這倒不假,有時候談工作談晚了,就著花生米就喝兩口,那時可沒有五糧液喲,就是八角五分錢一斤的散酒。有一次喝多了,就在梁老的客廳裏打地鋪睡著了。現在老了,不行了,今天不是因為給你接風,我是一杯白酒不喝。來,長河,我用梁老的酒敬梁老一杯,你替他幹了,好不好?”


    高長河點點頭,把酒幹了,提議說:“田秘書長,我們給老班長獻首歌吧?”


    薑超林大感意外,怔了一下,說:“長河,你還這麽多才多藝呀?”


    田立業不知是譏諷薑超林,還是譏諷高長河,皮笑肉不笑地看了薑超林一眼,說:“老書記,您以為大家都像你,隻會工作,不會生活?”


    說罷,和高長河一起起身拿起話筒,唱了起來:


    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她的名字就叫中國……


    田立業和高長河唱歌時,薑超林呆呆地在酒桌前坐著,失神的眼睛既不看兩位業餘歌手,也不看電視機屏幕,顯得挺無聊的。待等一曲唱罷,薑超林眼睛裏才又恢複了慣有的神采,且禮貌地鼓起了掌,應付說:“唱得不錯,不錯!”


    高長河指指田立業:“是田秘書長唱得好,我看夠專業水平!”


    田立業得意了:“那我再為二位領導獻上一首歌吧!《北國之春》——”


    田立業盡情高歌時,高長河又不屈不撓地談起了平軋廠,懇切地對薑超林說:“老班長,對平軋廠的問題,您就不能站在我的角度上考慮一下麽?”


    薑超林歎了口氣說:“長河呀,我是站在你的角度上考慮過的。你不想想,平軋廠問題不揭開,馬萬裏、孫亞東那邊你怎麽應付?和我一樣忍著受著頂著?讓文春明也再忍著受著?再說,我也替你們想過了,現在情況和過去不太一樣了,黨的十五大以後,隨著中央的大動作,國家部委已經沒有過去那麽大的權了,誰想卡我們平陽一把也不是那麽容易了。至於說涉及到省裏個別領導,我的意見是:第一,盡量避免涉及;第二,真涉及了也不必怕,我們就是要總結一下教訓嘛,並不是針對誰的。就是那個車禍死去的王副司長,我看也不要多指責。有過去那種不合理的體製,就必然有一大批不負責任的‘王副司長’。長河,你說是不是?”


    高長河想了想,也不知是真想通了,還是故作姿態,終於點了點頭,說:“老班長,你算是把啥都看清了!你說得不錯,馬萬裏副書記和孫亞東同誌也都希望查清楚,今天我批評了孫亞東同誌,孫亞東同誌意見就很大,情緒也很大,沒準還會找馬萬裏副書記匯報,他這個人倔得很!”


    薑超林意味深長地說:“所以,長河呀,平軋廠你是繞不過去的嘛!”


    高長河平靜地說:“那我就再好好考慮一下吧,也請老班長您幫我再想想。”


    薑超林擺擺手:“算了,為了便於你的工作,我想找個地方躲一陣子,也休息一下。長河,咱們現在訂個君子協議好不好?華波同誌當市委書記時,我帶十幾萬民工修過海堤、江堤,不敢說是水利專家,在民工中還有點威信。今年汛情來得早,又比較嚴重,所以,防汛這事我照管,除了抗洪防汛這種事,你最好別來找我。”


    高長河直搖頭:“老班長,你還真不管我們的死活了?”


    薑超林說:“下了就是下了嘛,還垂簾聽政呀!”


    這時,田立業已把《北國之春》唱完了,走到桌旁坐下後,又不知輕重地插了句話:“老書記,人家高書記一口一個老班長叫著,你老班長就不經常查查鋪,給高書記掖掖被角?就不怕高書記受涼感冒嗎?”


    薑超林狠狠瞪了田立業一眼:“田秀才,你這嘴怎麽就管不住了?你看你這話說的,也太沒規矩了吧?還有一點副秘書長的樣子嗎?當真想當待崗幹部了!”


    高長河表麵上不像有氣的樣子,還笑了起來,說:“田秀才,請你放心——看,我也喊你田秀才了,我不會因為你在酒桌上說這種帶刺的話讓你下崗的,那也太小家子氣了。是不是?可你也得給我記住了:咱們工作就是工作,你要真像老班長說的那樣,上班不幹正事,光寫譏諷人的文章,那我這個市委書記可要公事公辦。別說你是秀才,就是舉人老爺我也不客氣!”


    這話雖是笑眯眯說的,田立業卻聽出了暗藏殺機的弦外之音。


    田立業這才後悔起來,心想,這場酒恐怕是喝傷了,隻怕酒宴一散,高長河就得給他加緊趕製三寸小鞋了。於是,接下來益發裝瘋賣傻,一會兒給老書記獻首歌,一會兒給新書記獻首歌,把個接風宴會變成了個獨唱音樂會,吵得薑超林頭都大了。薑超林讓田立業過來喝酒。田立業便又把邪勁兒使到了酒桌上。一會兒敬老書記一杯,一會兒敬新書記一杯,一個人竟把大半瓶五糧液灌了下去,讓高長河帶著一臉的嘲弄直誇他海量,問他是不是想學學詩聖李白,來個“鬥酒詩百篇”?田立業便氣壯如牛地說,“百篇”太少,要“鬥酒詩千篇”。


    迴家後,田立業越想越覺得平陽市委是“換了人間”,自己和老書記薑超林的關係又人所共知,認定高長河無論如何是容不得自己的,於是,便在酒意朦朧之中連夜寫了份請調報告,自願要求調到市人大去,“為我國的********和平陽地方立法工作做出新貢獻”。


    把筆一扔,田立業仍然氣壯如牛,酒氣熏天地對夫人焦嬌大嚷大叫:“老婆,我告訴你,對這屆平陽市委,我老田是不打算伺候了!當年李白醉草嚇蠻書,今天我老田是醉打請調報告……”


    夫人焦嬌怕他的聲音傳到外麵影響不好,上去揪他耳朵,叫他輕點聲。


    田立業又把焦嬌假設成了高長河,叫得更起勁兒:“高長河同誌,你不要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才能!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寫過幾篇空對空的文章麽?當真來指導我們平陽幹部群眾了?試看今日之平陽竟是誰家之天下?要我老田說,它不一定就是你高長河的天下,不一定……”


    就這麽胡鬧了一通,田立業連臉和腳都沒洗,便倒在床上唿唿大睡了,氣得有潔癖的焦嬌連連罵著“髒豬”,對他又捶又擰,卻硬是沒把他拖起來洗臉洗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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